沈寂一时沉默下来,想说些什么,又看侍书一根筋的傻缺样子,懒得同他废话那么多,只抬起手拍了拍他的肩,慢下语调来,拣他想听的说,“弄墨的仇我迟早会为他报,这事我记得,你放心。”
不远处,白驰叫了声阿寂,又把沈寂给叫走了。
侍书气哼哼侍弄他的宝贝马儿。铃兰从拐角处转出来,问,“弄墨是谁?”
侍书正气他家主子不思进取,又为自己早死的兄弟叫屈,正一肚子牢骚,问什么答什么,“弄墨是我兄弟,亲兄弟。”他是个藏不住话的,没什么心机,但能全手全脚的活到这么大,全仗公子赠他的一句话保命法则——除了我和我让你信任的人其他一概不要信。
所以其他人看到侍书,都会觉得有其主必有其仆,都是修炼隐身大法的,寻常没个存在感,也别指望从他嘴里问出些什么话或听到他们对旁人不好的评价,因为人家还兼修闭口禅。
可私底下,侍书就是个话痨。铃兰还什么都没问呢,侍书自动将铃兰当成“自己人”,什么都往外倒了。
这事发生在四五年前,当时弄墨和侍书兄弟俩还不是沈寂身边的小厮。二公子有名无实,身边没有伺候的人,谁都可以踩上一脚。秦氏不许他进学,也不让家中叔伯带他外出历练,学做买卖,是抱着将他养废的念头。谁知沈寂根儿正的很,也聪明,东拼西凑,竟认全了字,还自个拜了西街坊的一位老郎中做了师父。不出二年青出于蓝,已能自己独立给人看诊了。
侍书兄弟的父亲是个马夫,兄弟俩自小觉得二公子好相处,也是个可怜人,私下如同亲兄弟般玩的不错。后来二公子学了医术,也偷偷给他们一家子看病采药,只再三让他们保密不叫沈家任何人知道。
秦氏此人,擅于逢迎,家里宴请会客,必是再三相邀怀安县县太爷夫人,以显面上荣光。因此,县太爷的赵公子也经常过来走动。那可是个宝贝疙瘩蛋,是他娘的眼珠子,比龙子皇孙还要金贵,平时那是一句话的委屈都不能受的。
横行霸道惯了的人,谁人见着不躲着他。可就这样还招了他。那天也不知怎么回事,侍书和弄墨好好的在院子里玩,忽然被几个五大三粗的小厮捉了去,压在沈府的院子里受审。原是赵公子的玉佩丢了,他怀疑是他俩偷的。
这可真是天大的冤枉,小兄弟俩一整个上午都没离开过马厩,就刚才经过院子,躲在阴凉下歇息片刻。
赵公子可不管这些,让人摆了桌案条凳,四周站的都是沈家的公子小姐和其他几个大姓之家过来玩的小伙伴。赵公子学着他爹的模样耍威风审案,又让小厮掌嘴上刑。
这边吵吵嚷嚷太过热闹,终于将赵夫人给惊动了,一行人都来了。
赵夫人喝问怎么回事。
赵公子嘻嘻哈哈说,玉佩丢了,正审案呢。
赵夫人不觉儿子有错,反觉面上荣光,将来儿子也定是个当官料。于是就招呼夫人们陪同审案,给儿子加油鼓劲。
赵公子面上显出尴尬,但还是硬着头皮,接着审。
那巴掌打在脸上是疼的,板子打在身上也是疼的,没来由的陷害,围观的嘲笑,兄弟俩个奋力挣扎。侍书年纪小一些,脾气也更大,挣不脱,就张口咒骂:“你陷害我们,你不得好死!你全家都不得好死!”
赵小公子就有些审不下去了,手里捏着镇纸假做的惊堂木,有些想罢手的意思。
然而,这些话可惊恼了赵夫人,她更不想儿子在众人面前失了面子,站起身,指着二人,“儿子,你就是太心慈手软了,将来你要是当了官可怎么学你爹惩奸除恶?娘今日要教教你如何管教这些该拔舌挖眼的下贱人!”她忽的将镇纸砸了出去,砸在侍书的身上,他尖叫一声。
赵夫人大怒,“给我打!什么时候招认什么时候停!”
沈寂赶过来的时候,弄墨将侍书护在身下,苦苦讨饶,他不招认挨打,招认了说不出赵公子丢失玉佩的下落也照样挨打。
沈寂今日一早偷偷出府学医去了,但为着救人,他现编了他们何时何地都在一起,兄弟二人并无作案时间。也不怕祸及自身。
可是他沈寂是什么身份?
就算他说的全是大实话,又有谁理会他?
无足轻重的落魄小公子想护住命如草芥的家仆奴才,可笑不可笑?
然而,人命关天,沈寂再也顾不了那么多,情急之下朝赵公子冲去。所有人都没防备,也真叫沈寂偷袭成功了,硬是扯开了赵方德的内.衣襟,将他藏在怀里的玉佩给扯了出来。
所有人都安静下来。
赵方德是又蠢又坏,可他更无法无天,仗着有母亲护着,大言不惭道:“我就是同这俩个不值钱的小东西开个玩笑!怎么了?”
他又凶又横,全然不将任何人放在眼里。
赵夫人到底是要脸的人,面上讪讪,她不在乎会不会弄死了俩个下贱奴才,却怕别人非议她养了个蠢儿子。随后就带着赵小公子灰溜溜的离开了。
可怜弄墨为了护住兄弟,板子全挨在他身上,苦熬了半夜,天不亮还是去了。
侍书清醒后差点疯了,喊打喊杀,要为兄长报仇。
侍书说到这里,眼圈又红了,泪水落下来,他胡乱的擦去,问道:“你说,咱们当奴才的命就不是命吗?”
铃兰看着他的表情却复杂古怪的难以言喻。就这么一小会功夫,这蠢货就事无巨细的将自己老底都给掀了。关键他俩也才昨天刚认识,不熟吧?
她忽然有些同情起郎官来。
侍书:“你,你这是什么表情?”
铃兰有种世故的沧桑感:“就,突然感觉咱们郎官真是个好人。”
侍书由衷感慨道:“那是自然!咱家公子是最最好的人了!”
铃兰拍了拍他臂膀,“我也真羡慕你的这份天真。”当着主子的面还大呼小叫的抱怨,怪主子不够努力不够拼命为他家兄弟报仇雪恨,这也是世上独一份了。
侍书不明白她说的什么意思,念及公子最近沉迷新妇不用功读书了,不由愁苦的抱怨道:“我家公子哪儿都好,长的好看待人也亲切,又聪明又吃得了苦。将来定是能做大官,有大作为!就是最近不大妥当了,书也不看了,字也不写了,整日就围着他新妇转。说书的都讲过了,什么,什么女人乡,英雄墓。但凡一个男人太沉迷女人,都会没出息,死的早。”
原本铃兰都已经走了,断断续续听了这些话,气上脑门,当即不干了,嚯得转过身,“什么玩意?你说什么?”
侍书一愣:“你有空也去劝劝女主子,别老是缠着咱们公子,来日方长,只要我家公子……”
“我呸!你别你家公子没出息往我们娘子身上泼脏水!哦,不对,公子是好的。你这混账玩意混说什么混账话!我看你这大脑壳子就没两钱脑花子,要不是你主子事事周全照应着你,早不知被人弄死几百回了!我家娘子看上你家公……呃……你这蠢货可真有意思,既然是你亲兄弟的仇,你怎么不刻苦奋斗,念书习武将来出人头地为你兄弟报仇?整日的欺负你家好人公子算怎么回事?可是你自己说的,你控制不住脾气激怒赵夫人,你兄弟护着你板子都挨在他身上。我看你兄弟的死,你也有一半责任,我现在也劝劝你,从现在开始自个动动脑子想想该怎么报仇,别将压力都给到别人身上,欠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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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那时候就明白了一个道理,真相在强权面前一文不值。”沈寂闭了下眼,当时所受的震撼,至今仍有余波。
“所以从那时起,我就彻底清醒的意识到,如果没有权势傍身,我所期望的安稳平凡都是奢望,因为随时都会被摧毁。我也护不住我想保护的人……”他盯着白驰的脸,心肝似乎都跟着颤了起来,“那可就真的要了我的命了。”
白驰回忆久远的过去,抱住他,安慰道:“难怪,你以前写信告诉我,你将来想当一名郎中,悬壶济世,游历四方。后来突然听说你进了麓山学院,我还很诧异,你小时候不是最不喜欢当官的嘛。”
沈寂笑了笑,“虽不喜,却有用。后来我为了达成这个目的,用了些心机,也同董大叔和侍书说了,我让他二人装疯卖傻故意到赵夫人跟前闹,又去我大伯母那献计,让她以此拿捏住赵夫人讨要好处。赵夫人果然中计,帮助大伯父调了个肥缺。大伯母大喜过望,一时兴头答应了我的请求,准许我外出求学,还给了我一笔银钱花费。我也顺势提出将侍书一并带走,这也是董大叔心中所愿。可我们还是错估了那些人的心狠,我们走后没多久就听说董大叔得了急症,病故了。怎么可能?董大叔一直身强体壮,哪有什么病症。当时我就有所怀疑,所以当有人喊侍书回去奔丧,我给按住了没让他回去。过了几日,我和侍书偷偷回了怀安,我们掘了董大叔的坟,他哪是病死的,分明是被活活打死的!遍体鳞伤,没一块好肉。”
“后来我常想,一定是我自作聪明让董大叔和侍书装疯卖傻,说些风言风语吓到了赵夫人。她索性下了死手。小驰,这件事是我欠了董大叔一条命,我欠了侍书的。所以,我在董大叔坟前起过誓,将来一定要给他们父子报仇,我一定要做到。”
第9章 世人皆爱锦上添花
白驰终于冷静下来,再不表现的正常一点,她都快要被沈寂烦死了。
况且,她也只是踏出了岷州怀安县而已,她并不确定她能不能走的更远,也不清楚禁锢的时间会不会正常流动。
她一时又想杀一个人试试,一时又强忍住了。
她不敢轻举妄动,她害怕任何的变故导致她又被困住。
铃兰自从和侍书上次吵过架后,互不理睬,相看两生厌。偶遇都是鼻孔朝天,各走一边。
这日一大早,云亭县忽然热闹了起来,吵吵嚷嚷,仿佛过节,原来是桂榜出来了。
当时沈寂正在给白驰煲药膳,手里捏了一卷书,一面扇炉子,一面嘴里念念有词。其实该看的书他都会背了,可侍书不相信他,他只能表现出用功的样子,不叫侍书生气。
自从那天侍书和他抱怨过后,他就发现侍书总避着他,有时候连目光都不和他对视,这是以前从没有过的事,沈寂不由的反省自己,刻意在侍书面前表现的很用功。
他身边值得信赖,对他好的人不多,每个他都很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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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院一片嘈杂,匆匆脚步声,有人大呼小叫,跟地动了似的。老远就听到侍书的声音,被追杀了似的,吓得沈寂差点打翻了陶罐。
“啊……公子!解元!公子!解元!”侍书的眼睛眉毛几乎全飞了出去,五官都兴奋的变了形。
“我家公子,我家公子中解元了!”侍书又转过身冲围上来的百姓说,那表情语气就跟中举的是他儿子似的。
铃兰从房间里出来,仗着人小灵活,冲到人群中,抓住侍书的衣裳将他一把拉转过身,“什么什么?你说郎官中解元了?”
“啊啊啊啊!”侍书点着头喷着气,像头憨头憨脑的驴。
铃兰也激动的兴奋起来,抓住他的手,跳起来,转圈圈,“啊啊啊啊!”
众人又转向正兀自矜持的沈寂,暗暗佩服:不亏是摘得榜首的人,看这沉稳,这气度,后生可畏啊!
众人正要涌过去道贺,沾沾喜气。
谁知那矜持了半晌的沈解元忽地扔掉了手里的书,打翻了药膳,溅了一裤子的汤汁,拔腿就往二楼冲,“娘子,我中解元了!我中解元了!”
“娘子,你欢不欢喜?”
众人:……就,也情理之中吧?
呵,呵呵。
之前还能拖着不去书院,反正也没人在意他,如今中了解元无论如何都该去谢师恩。
对于沈寂能中解元,大概除了他的授业恩师,所有人都震惊到怀疑考卷弄错了或是此沈寂非彼沈寂。毕竟他接连过了童试,院试,都是低空飞过。在同窗眼里,他就是个脑子愚笨不懂变通,且过分刻苦勤奋,还有些考试运的人。
可再有运气加持,一下子中了解元,这也太离了大谱!
沈寂亲自挑了谢师礼,穿上书院学子统一制式的校服上了山,临行细细叮嘱,白驰不住点头。
铃兰止不住肉麻,忍不住嘀咕:“郎官,你可真是……”
白驰轻飘飘扫过来一眼,她赶紧咬住唇,闭嘴。
侍书已同铃兰和好,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侍书尾巴翘天上,倍儿有面,比他自己中举还得意。
去往书院的路上,遇到几名昔日只是点头之交的同窗,那几人家境都不错,也有叔伯身负功名,往日都自持身份从不与他多说一句,今日却一反常态的热络起来,纷纷将他围住,一口一个“沈兄”。
沈寂态度可亲,不卑不亢,也没有因谁中了或者没中而有任何高看或轻慢,只平常心平常人礼貌应对。
入了书院,沈寂先去拜访王师长。众人就此止步,互相拜别。
见他走远,众人无不摇头惋惜。
“早知他有这等本事,当初在书院的时候就该好好同他结交往来,现在临时抱佛脚怕是也抱不上啰!”
“我真后悔,我爹送我来麓山书院读书并不指望我能读出什么来,只希望我能广结善缘,多个朋友多条路。我真后悔,当初我怎么就没想起来接济接济沈寂?就算是酒肉朋友也是朋友啊。”他是个憨憨,真心实意想靠吃饭交友,没有任何轻慢的意思。
“我早就说了沈寂这人有几分考试运,你们还不信我。”
“嘿嘿,那你还说过魏岷之这次必中解元,结果呢?”
“哈哈,”有人忽然幸灾乐祸道:“只要一想到魏岷之那张自命不凡的脸我就受够了!沈寂干得漂亮!真想看看魏岷之现在的表情有多精彩!”
身后响起几声咳嗽,说曹操曹操到。
魏岷之一身青衣,长相普通,脊背挺拔如松。
有人戳了戳那笑话人的同窗一下,小小声道:“人家好歹也是亚元。”
那人面上讪讪,灰头土脸的行了同辈礼,魏岷之还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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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寂同王师长手谈一局,待了许久。
侍书赶去校舍将主仆二人之前的一应杂物收拾出来,又偷偷摸摸从床肚底下挖出一个陶罐用布包了,抱在怀里。待了四年多的地方,哭过笑过累过也受欺负过,一时要走了,竟生出诸多感慨。不过侍书还是兴奋的,毕竟是奔向更远大的前程。
舍监笑谈,“等来年再收学子进来,要是告诉他们这里出过一个解元,抢这间房的必是要打破头。”
侍书大方递出一小块银子,付了欠下的房钱。
舍监笑容一僵,推说不要。
侍书和这舍监以前可没少有口舌之争,穷啊,到哪都被人看不起。光心气高有什么用?还不是要缩着脖子讨饭吃。这点,沈寂这个主子比他这个当下人的还能忍气吞声。
侍书现在吧,抖得不行。
他将银子往舍监手里一塞,又将怀里的陶罐放回桌上,抬腿撅屁股往桌子上一坐,解下腰上荷包,撑开,倒出零零碎碎的银子,忍不住炫耀:“我们家公子,这趟回去成了个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