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位?”
那人白了他一眼,抬了抬下巴,又斜了他一眼,“听说还带回来一个白脸小倌儿。”
带了些花色的传闻永远比正经的消息更让人感到兴奋。
很多人早就知道了,更多人还不知情。不管是知道的还是不知道的,都喜欢凑在一起说三道四。
明面上干不掉一个人,背后议论其私德也会让人有种解气的畅快。虽然很多人觉得,这件事背后肯定另有隐情。白驰没回来之前,平京城关于她的谣言也是满天飞,有说她二嫁也和部王子,也有说她和蒙元顺暧.昧不清。等见了她真人,又觉得那些都是无稽之谈,看她冷心冷肺的样子,她爱谁呀?那些男人都不过是她争权夺利的垫脚石。据说她屋里实则是养着小娘子的。唔,看着有些像。
话题偏得有些远。反正不管事实如何,诸位朝臣们心里怎么想,面上大家都装作大惊小怪的样子,议论了个痛快。
**
白驰手里端了个豁了口子的黄盆,正从小锅里倒面疙瘩吃。中午她没吃,早就饥肠辘辘,见一个小黄门正偷偷煮面,也跟着要了一碗。
小黄门吓个半死,李振随身带了干牛肉,也给扔锅里煮了煮,烫熟了让白驰吃。
白驰让小黄门一同吃,小黄门直说不敢,面色青白。
白驰笑了笑,同李振说:“咱们在这估计他是吃不下去了,咱们出去。”
李振也跟着笑,“外面冷啊,人家怕的是你,不是我。我不出去。”
小黄门忙起身去拦,“将军请留步,留步!”
白驰随便靠在门口的墙上,大口的吃面,说:“你这面疙瘩煮的不错,尤其这香油,味道可真好。”
小黄门见她不似传闻中那般冷血无情,也是同他们一般吃五谷杂粮,还会笑会拉家常,心里渐渐放松了下来,叙话道:“这是芝麻香油,是小的自己磨出来的。”
李振连锅都给他端了,叫他快些吃,说:“再不吃就糊了。”
小黄门哆嗦着不敢接。
李振将锅放一边,烘手取暖。还随手从腰带里取出一个白色瓷瓶,瓶底隐约刻了字。挖了一点点乳膏抹在手背上,又问白驰,“将军要不要来点?”
白驰摇头,看向门外。
小黄门看着锅里的肉咽了口吐沫,最终还是悄悄端起锅,快而轻的吃了起来。
有人走了进来,是白驰的亲信,进屋就将朝臣们背后议论她的事一五一十的说了,半点不带吞吐不好意思的,听到什么说什么。
小黄门听着这些话,只觉额头冒汗,刚吃下去的食物都开始翻江倒海了,他是不是听了不该听的,会被灭口啊?
岂知白驰只是连汤带面疙瘩吃了个干净,最后一抹嘴,摇了摇头,很是没意思的样子,什么也没说。
李振也只是闷笑,笑到最后脸都憋红了。
白驰初到神谷关,李振还是蒙大将军副将手下的一个大头兵,当初就是他随同副将一起接待了她,还给人弄到了将军府当女主人供起来了。闹了不少笑话。
这些人现在议论的,也是他们曾经说过的,当初只觉得聊的开心,还一惊一乍的,将白驰当成个新鲜。她的一举一动都备受关注,还能衍生出各种谣言。
后来,几年相处下来,蒙她搭救,被她收入麾下,渐渐成了家人。换了立场、心肠,再有人背后议论她,李振除了为了当初的自己感到羞愧便是无法遏制的愤怒,甚至与人大打出手。
白驰永远都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过耳不过心。起初李振还当她是假装坚强,实则内心早就千疮百孔,总之按照话本子的思路脑补了各样苦情戏码。后来发现,真不是。
她是真不在意。但凡要是真触动她了,她就一脚踹过去了,绝不留情。
像什么心胸开阔,不斤斤计较,都不是。
狗朝你“汪汪汪”,你也“汪汪汪”回去吗?
当然是,惹毛了,直接炖狗肉吃,哪那么多戏!
白驰烘火烘的舒服,眯着眼睛就想打盹,这里很舒服,反正宫宴不开席,她是不打算出去了。
小黄门在边上伺候着端茶倒水,这抱厦的布置本就是为将军准备的,他一直守在这,之前将军一直没来,他看着烧旺的碳,心里感到可惜,又腹中饥饿,一时没忍住,偷偷将自己的小锅具搬来了,打算弄些吃的填肚子,谁知就这么巧。
以前窦素当值的时候,脾气大,动不动就责罚下等宫婢,宫人们都怕他。
白驰凶名在外,小黄门只当自己落在她手上,也要死了。看她毫不嫌弃的吃自己做的面疙瘩,态度和气,吃过东西后,懒洋洋的靠在火炉旁取暖,莫名就让他想起了自己的阿姐。
他几岁就被父母卖进了宫里,早已记不清阿姐的长相,但阿姐待他的温暖永远刻在了他的心里,他不由得就对白驰生出了亲近之意。偷偷看她,脑子里模糊的阿姐的样子渐渐有了清晰的面孔。
白驰知道小黄门在偷看她,心里并未多想。作为大周唯一的女将军,她走到哪儿都是一只身上挂着彩旗的猴,谁人都想来瞧个新鲜,她早就习惯了。
就在她要睡不睡之际,外头忽然传出吵闹声。
李振是有些生气的,将军的睡眠不好他一直知道,好不容易想打个盹,这些人真是太讨人嫌了,比那些背后嚼舌根的人还烦人。
白驰隐约听到女孩子的声音还有老妇的斥骂声,她静静听了片刻,起身走了出去。
雪地里站着一个老嬷嬷,都是做奶奶年岁的人了,叉着腰拉着脸,一叠声的质问。在她面前跌坐在地上的俩个女孩,其中一个大概有十一二岁,装扮精致美丽,眉心还点了一点红,只是脸色憔悴难看,蹙着眉咬着唇,像是病了。
另一个做丫鬟打扮,看上去还不到十岁,紧紧搂着少女,声音不大,满脸写着恐惧,都快哭了,只一直重复,“我家小姐不舒服,我们不是坏人。”
却对嬷嬷质问她是哪家小姐又是从哪里钻进来的闭口不言。
李振等人站在边上,一身银甲,手执钢刀,大概是太过吓人,丫鬟哇得一声就哭了。
嬷嬷更是洋洋得意,心里明明知道这小姑娘应是无辜无害,只因抓了她的错处,便无限放大,恨不能将这个没见过世面的小丫头踩在脚底下折辱。到底是怎样的心态才让她生出了这样一副心肠呢?
白驰无声的叹了口气。
李振看见她,回转身行礼,其余将士尽皆行礼。
嬷嬷急不可耐的想告状,才张了个嘴,白驰挥挥手:“我知道了,你们下去吧。”
嬷嬷心有不甘,却又不敢造次,只不情不愿的离开了。白驰又让守卫在侧的李振等人走开,只剩下她一人,她这才蹲过去,问,“说吧,到底怎么回事?”
少女咬着唇,嘴都白了。丫鬟扁了扁嘴,又想哭。
白驰摇摇头,“算啦,我送你们回你家人那。”她正要起身,忽而听到一声克制不住的“扑”,声音被压抑的婉转,还拖了长调,紧接着一股异味溢出。
白驰默了默。
少女整张脸红得像只煮熟的蟹,埋进丫鬟怀里再不愿露头。
“可是肚子不舒服,想出恭?”白驰问。
少女已没了脸面,闷闷的“嗯”了声,看来真是走投无路了。
白驰叫来小黄门,问哪里可以出恭,亲自将少女送过去,守在外头。
等少女出来,净了手,再看到白驰,面上红彤彤的,仍是害羞不敢直视人,却没了方才的拧巴痛苦。
白驰说:“吃喝拉撒人之常情,没什么好丢人的。像是刚才那样无头苍蝇一样在皇宫乱跑乱撞才危险。问你们又不答,到底是面子重要还是命重要?”
少女朝她行礼,羞愧不已。嗓音轻柔颇为动听,“将军教训的是,是小女不懂事了。”
小丫鬟气哼哼道:“我们说啦,那嬷嬷是故意装听不见,大喊大叫,让我家小姐丢人。”
少女拽了拽她,让她别说了。
白驰往炉子里加了一块碳,这世上的恨有时候是很没道理的,无缘无故的恨,不惜代价的为难人,仿佛旁人落难了遭罪了,他就能得到好处一样。实则没有,真没有,毫无逻辑可讲,没有道理可言。
“大囡,小囡,将这位小小姐送去她家人身边。”白驰背对着她们,有种难言的无力感。
少女偷偷看她,走在路上,小丫鬟仿佛回过神来,突然道:“呀!刚才那位就是大名鼎鼎的女将军吧!”
少女吓了一跳,去捂她的嘴,警觉的眼珠子乱转。
大囡说:“不用害怕,我们将军人很好,只是往后别叫她什么女将军了,将军就是将军,非要带个女字干嘛呢,你瞧着那些老爷们,也叫他们男将军吗?”
少女是平阳伯家的小孙女,名叫柯光珍,家道中落的皇亲国戚,子孙不济,如今只领了个虚职,潦草度日。
白将军的人亲自送人回来,吓坏了平阳伯夫人。她们在排队等入宫,一时半会轮不上,便上了别家的马车闲聊,孙女儿走失了根本不知道。叫大囡小囡送回来的时候,才知孙女跨了那道宫门先溜进去了。叫人脸红心虚的是,刚才这老妇正和别的贵妇闲扯白驰的闲话。
大囡小囡送还小姐,抬臂告辞,木着一张脸检查马车的宫人们却对她们颇为客气。
柯光珍从车窗看出去,一脸艳羡,从小到大人人都告诫她,身为女子要谨守《女则》《女诫》,不可抛头露面,不可与男人争长短,在家时好好学习如何掌家,缝补浆洗厨艺也要手到擒来,将来嫁人了相夫教子做个贤内助。以前她从不认为有什么不对,因为人人都是如此,可是现在她的心念产生了动摇,她不禁自言自语道:“看她们活得多自在呀!好羡慕啊!”
平阳伯夫人用力将车窗拉上,满脸嫌弃道:“真是羞耻!哪有好好的女孩子抛头露面抢男人的活。阿珍呐,你快同祖母说说,你怎么会遇见了她?到底是怎么回事?那个女人到底长什么样?是不是像传言的那样人高马大还长胡子?”
大囡小囡回去后,将女眷的车辆堵成一条长龙的事说给了白驰听。白驰先前从正大门经过,朝臣们有条不紊的入宫,倒没见到拥堵的情况。
大囡解释侧门狭小,本就通行缓慢,而且女眷们人口多,负责登记检查的宫人动作又慢。
这也就解释了,为何宫宴明明是晚上,这午时才过,宫门口就排起了长队。而真正有身份的人反而不用来的如此的早,他们甚至可以踩着点过来。譬如荣国公府的谢大人一家便是如此。
白驰看着屋外冰寒彻骨的天,走了出去,转了一圈后,让人将不远处的荣熙门也给打开放行。
宫人阻拦,说之前就没这个规矩。
白驰反问,可是从这个门过有什么讲究?
宫人想了想,摇头,似乎也没有。只是吧,要有大人物的家眷提前过来,会开了荣熙门放行,超然的身份自然有超然的待遇。大概也算是约定俗成的规矩吧。
白驰便没再管她们,亲自坐镇。
俩道门同时通行,白驰办事又是个高效的,很快拥堵的情况得到缓解。女眷们很多之前都没见过白驰,背后倒是议论了她不少闲话,此刻听说白将军就在前头,无不伸长了脖子张望,又克制的不让自己表现的太明显。
白将军身姿挺拔,剑眉星目,倒是比很多少年郎都好看。有些女子甚至羞涩的红了耳根。
其中有辆车架经过的时候,车内女子从羽扇后露出半张脸,轻轻“呀”了声。
白驰记得这双眼睛,朝她点了点头。
女子见她认出自己,笑了,放下折扇,朝她行了一礼。
今日女子打扮的极为美丽动人,面上仿佛敷了金粉,一颦一笑间,美.艳不可方物。
她刚一露脸,边上就有了小小的骚动。
白驰瞧了眼登记的册子,知道她是礼部尚书王大人家的千金。
昨天就是她送了一锭银子给花儿,这让白驰对她的初次印象非常好。
今日这场盛大的宫宴,说是接风宴,实则也是为了庆祝皇上大病初愈,借此机会,皇上还有个用意,就是皇上想给太子另择贤妻。
太子同窦氏青梅竹马,情谊深厚,为了太子妃临终托付一直对窦氏一族颇多照顾包庇,这才引来大祸。高宗皇帝决心听从谢太傅的建议,不再任由太子任性下去,为他娶妻生子引入正道。
这事是早就定下来的,只等白驰和福王寿王回来就办。大长公主受了皇上重托,为太子挑选妻子,为了叫众人有个准备,装作不经意将这事给传了出去。
另外,寿王和福王同时回来了,姬后也有为俩位王爷挑选侧妃的打算。
有闺女的人家无不起了心思,像平阳伯这样家道中落急需一门位高权重的姻亲扶持一把重回贵族圈的,将家中小辈扫了一圈,也就个小孙女能拿得出手,可惜小孙女年岁太小了,但是不要紧,趁此机会混个脸熟,叫夫人们都有个印象,将来说亲也好借机抬价。
每个人都有各自的算计。
因为白驰另开宫门放行,宫宴尚未开始,供人歇息的宫舍承载不下,一下子忙乱了起来。
姬后听说后,笑了下,并不责怪,另外指了一处大殿,让女眷们暂去歇息。
大殿里烧了热烘烘的碳取暖,又有茶水糕点供应,倒比在马车里受冻舒服多了。除了极个别的,大家感觉都很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