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驰在神谷关六年, 受蒙元顺影响颇深。
这位老大哥是有些爹味在身上的,管东管西还喜欢教育人。
他无事的时候就喜欢带手下人助人为乐,说是为了“积福积德,洗涤心灵。”
白驰起先的时候不明所以, 叫她一起就跟着了。蒙元顺拿她当牛使, 半点不客气,还尽会瞎忽悠。后来, 白驰回过味来, 能躲就躲,可次次都能被他找到, 还给她架高帽, 一波又一波的人拜她谢她, 叫她无奈又气得没地方出。
大概潜移默化真的有用吧,白驰被蒙元顺传染的竟也见不得百姓疾苦了。
她照旧做好了大干一场的准备, 就看谢无忌怎么说了。
谢无忌却冲她温柔一笑,“将军看我做什么?但凭将军吩咐,寂定当尽心竭力。”
白驰反而没主意了,她有救一人的能力,却救不了这成百上千人, 就像她有心拥护姬后称帝,只因她想看看这世道若是女子称帝会不会变得不一样,而她从未想过自己谋朝篡位, 因为她很清楚自己没这能力。
谢无忌仿佛看出了她的窘迫,试探道:“要么你听我的, 我来安排?”
白驰甩手掌柜当的滑溜, 立刻拱手道:“听你的。”
谢无忌似乎很喜欢她的回答,抬手朝她的手握了下, 轻轻一碰即松开,似是有意又似无意,“我会妥善安置他们,你听我的就好。”
随后,白驰也算是见识到了谢无忌的本事。
他做事同蒙元顺截然相反,他有一辆宽大豪华的马车,内里铺设柔软,简直是身子一挨上去就想睡觉。内设桌案。
开了车后门,谢无忌让白驰替自己研磨,然后让手下人去通知那些流民,想活命找活做的就上前排队登记姓名。
谢无忌倒也好耐心,分别询问了这些人的年纪特长,家乡何处,将来是想一直留在此处还是等灾情过后,仍旧回家乡。
细闻这些很繁琐,白驰除了研墨,也没别的事,无所事事的只打哈欠。早先说过她睡眠并不好,可不知为什么,一挨近谢无忌,她总忍不住想睡觉。
马车内烧了炭炉,虽开了后门,车内却温暖如春。谢无忌推了桃酥果干让她吃。
白驰自己吃一点,看到年幼的孩子,也会顺手塞一点给他们。
她问了三遍谢无忌可有别的事让她忙,得到的答复都是一样,可是谢无忌又不让她走,说自己一个人干这活很无聊。她若是困了,可以小睡一会。
白驰又不是那等扭捏之人,她倒是很珍惜这来之不易的睡意,拍了下他的肩,“那就幸苦你了。”而后面朝里,在他身后躺下。
没过一会,身后呼吸绵长平稳,应是睡着了。谢无忌拉了狐裘毯子给她盖上。若是可以,他真想也同她一样躺下,就他们俩个,什么都不想,安安静静的睡一觉。可是他知道,白驰睡的并不沉,若是他真这样做了,她一定会醒,且肯定不会再上车了。
没有人盯着看,他也不故意做事拖拉了。他事情干的慢显得忙,不过是想骗白驰一句“辛苦了”。
一次三十人过来问话,偶尔勾画两下,记住重点。等他将所有人的大概情况都做到心中有数了,就将他们分成大小十几拨遣派到不同的地方,生病的送去治病,能做活的送去可以收容的庄子,给他们找活做,自食其力。至于那些天生的懒汉,直接打走,不准聚集生事。
他做这些事雷厉风行,管事们无人敢质疑,领了人直接走。
他谢家偌大的产业,消化掉近千流民也不过是眨眨眼的事,就算有些人已失去了行动能力,活做不成了,暂且养着,也化不了几个钱,就当给谢家买个好名声了。
以前父亲曾说过他,太过唯利是图。
他怼了他一句,“父亲看不起我这样的人,是因为没吃过穷的苦,你要是吃了上顿没下顿,连狗食都吃过,就不会说这样的话了。”
谢孝儒亏欠了他,所以他永远不能像别的父亲那样理直气壮的教训儿子。被戳到心窝了,反而又步步退让,给出更多的好处,只希望儿子不怨憎自己。
就算他偶有顾虑,大长公主也绝不许他迟疑。
因此,自谢无忌回来后,谢孝儒虽名义上仍是谢家家主,可谢家的产业已完全被谢无忌接手掌控。
最后只剩花儿这一拨人,谢无忌回头看早就醒过来的白驰,说:“手下人都派出去了,最后这些人还要劳烦将军陪我一起送去郊外的庄子。”
白驰略感诧异,她以为事情已经处理妥当,她也该拍拍屁.股走人了。
“行吧。”
天色已然不早,白驰吹了声唿哨,大黑自远处慢腾腾的跑来。
谢无忌独坐在车架内,有些无聊,也有些气闷,想说些什么,又忍住了。
白驰纵身上马,“走!快去快回!”
谢无忌附和着,“对,赶时间。”声音寻常,面上却不怎么高兴。
却在这时,车窗忽然被挑开,白驰矮下身来,露出一张脸,说:“庄子在郊外,是否偏远?你这车驾过于宽大,恐怕不易行走。”
谢无忌看过来,眼中有了亮色,迫不及待道:“好。”就要下车,随她上马。
谁知白驰忽然抱拳道:“郡王不必相送。今日.你忙了一整天了,早些歇息,告辞!”
白驰调转马头就要走。
谢无忌这才反应过来,她的意思并不是要和他同乘一骑,而是卸磨杀驴,用不着了就丢。他心里有气,却不急着喊人,而是敲了敲车板,不紧不慢的从车内扒拉出一食盒鲜果子。
大黑耸动了几下鼻子,白驰拉都拉不住,掉转头就跑了回来。
如今已是冬日,新鲜的果子已是难寻。谢无忌毫不吝啬的抛起,投喂了大黑。
看这一人一畜娴熟的配合,绝不像第一次投喂。
白驰忽然想起,大黑除了她从不载旁人,从她与谢无忌同乘,大黑没有颠来颠去的表示抗议开始,她就应该有所觉了,只是当时谢无忌忽然将她那么一抱,让她分了心。再后来他独乘,她牵绳。大黑不是个好东西,在她这个主人的胁迫下,它不会将人颠下来,但也绝对不会太老实,这一路跑得又平又稳,实在不像它。
果然,是早就贿赂好了吗?
谢无忌斜斜的靠在车板上,支起一条长腿,抛着鲜果子,姿态风.流,就这么似笑非笑的看着白驰。
他这副样子若是叫大姑娘小媳妇看到,一定面红耳赤心跳加速,旁的事什么都想不起了。
白驰:“所以,我家大黑现在连普通的草料都不吃了,是你把它的嘴养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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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丰阜颇有些距离,谢无忌另雇了辆马车将那十几号人捎上,同白驰一起去了庄子。
等到了那,天已经黑了,白驰要走,谢无忌说:“我陪你折腾了一天,人困体乏又饿肚子到现在,你就不能让我吃上一口再走?”
白驰:“我不饿,我先走了。明日还要上早朝。”
谢无忌冷笑:“说的就跟我不用上朝似的。”
郡王殿下突然驾临,虽迎人的时候有些忙乱,后来伺候主人休息,准备饭菜,一切都有条不紊,忙而不乱。
很快饭菜上桌,极为丰盛。
二人入座。
谢无忌给白驰斟酒,白驰推辞。嘴里说着我不饿,不能饮酒,还要赶夜路。结果不知不觉喝了两壶,一桌的饭菜也差不多都进了她的肚子。
吃饱喝足她真要走了。虽然城门已关,不过以她的身份,随便编个理由也能进城,至于宵禁就更没关系了,飞檐走壁,肯定不叫金吾卫逮到。
可谢无忌怎么办?
看他两颊嫣红,跟擦了脂粉似的,醉眼朦胧的望着她傻笑。她怎么就忘了,他是一杯倒的量!
先前看他有模有样的斟酒,朝她敬酒,她还以为他在军中历练三年,混迹官场往来应酬,应是将酒量练出来了,看来又是她多想了。
这六年来,很多事变了,有些事却一尘不变。
“来人!”白驰站起身喊人,想让人进屋伺候他安置。
谁知他也忽然站了起来,东倒西歪,嘴里喊着,“小池。”
门外传来脚步声,有人推开门。
谢无忌忽然脚下一软,朝她跌了过去,白驰本能让开一步,随即,又站了回去,还略微抬了下胳膊。瞬间的变化,却足够谢无忌的心从冷热水里过了一遍,他整个的扑上去,将她抱住,挂在了她身上。
从旁人的角度看,亲密无比,像是在亲热。
进屋的嬷嬷倒是个历害人,开门瞧见这一幕,表情都没变一下,“哗”一声带上门,转身就走。
白驰喊人,“站住!回来!”
那些人就跟没听见似的,跑得比兔子还快,转瞬无影无踪。
任白驰扛着软成烂泥的谢无忌站到门口,喊得嗓子都冒烟了,也没人回应。
白驰不得不回转身,将谢无忌搀回去。
好在谢无忌后面也没作妖,白驰给他脱了鞋子,解了衣裳,松了头发,被子一拉盖上了。
正打算离开,发觉衣摆被扯住了,回头一看,谢无忌攥在手心。有那么一瞬,她疑心他一直是在装醉。下一刻,他翻了个身,嘴里说着胡话,松开了手。
白驰拍了拍身上的褶皱,出了门,想了想,另寻了客房睡了。
白驰心里想着寅初起身,回去换上朝服再上朝,可也不知怎么的,一.夜好眠,一觉睡到天大亮。
醒来的时候,她还有些难以置信。不过充足的睡眠让她心情大好。本以为谢无忌早就走了,洗漱过后,却听下人说,郡王正等她用早膳。
白驰心情很好的过来了,谢无忌观察她的脸色,有些意外,“我以为你会生气。”
白驰:“我在你眼里就是这么不讲道理的人?”
谢无忌笑:“从不。”亲自为她布菜,“听下人说昨夜我酒后失态,让你难堪了。实在对不住。”
白驰端碗吃饭,“我倒是无妨,只要你没觉得我毁你清誉就好。”
“怎么会!”谢无忌吃惊道,然后他很快回想到,分别六年后,二人再次见面的场景,他说了那许多刻薄话。
他心里有很多不确定,犹豫着,纠结着,迟疑着,“那次,说了那些话,是因为,我以为你会讨厌我……”
白驰:“所以先下手为强?”
谢无忌:“……”倒也不是。只是这六年,我给你写了无数的信,你一点消息也不回应我。去找你,你也避而不见,我就知道了,你想彻底斩断这段情。那我就先挥刀好了,不破不立!
白驰正了神色:“阿寂,我只是希望你不要对我心存幻想。”
“果然……”谢无忌心里没什么起伏的想。
他面上却是一派温和好说话,给她夹了腌制的小菜,“好说好说,你有口福了,管事的说这是今冬刚腌制的第一坛泡菜,才开封,你尝尝味道怎么样?”
白驰就着小菜喝粥,果然清香可口,酱香美味,脆咸适中,“嗯,很好吃。”
谢无忌:“你喜欢的话,待会带一坛回去。”又道:“有儿的情况你也看到了,自小没有爹娘在身边教育,他祖父母又溺爱,缺乏管教,往后还请你多费心管管他。”
白驰露出犹豫的表情。
谢无忌:“那孩子可怜,从小被人骂有娘生没娘养,才致性格乖戾,暴躁任性。是我对不住他,我的错。但从长远看,若是没人管的住他,将来真成了祸害,贫家也就算了,了不起祸害他爹娘妻儿。可是他生在我们这样权势滔天的人家,真要成了祸害,可就是祸国殃民了。”
白驰的表情一下子变得严肃起来,眼神犀利。有那么一瞬间谢无忌甚至从她的眼里看出了杀意。心中惊了一跳,忙补救道:“好在他还小,及时纠正,不会那么糟。”
白驰:“他当初在我肚子里,差点让我难产而死,我就知道这小子不是个好东西。”
谢无忌:“啊?”他怎么记得,所有人都说她生子生的顺畅无比,半点没受罪?难道是他娘骗了他?
白驰:“算了,我的错。往后你若得空常带有儿去我那,有什么不好我来管。呃,最好避着些人。”
谢无忌喜上眉梢。
白驰:“我就不去国公府了,你也知道的,我受不了你母亲唠叨,头疼。”
谢无忌笑了起来。
目的达到,谢无忌见好就收,不再步步试探。二人用完早膳,一同返回都城。
临分别,谢无忌说:“白驰,你是不是忘了还我什么东西?”
白驰一愣。
谢无忌抬手指了下她的后腰。
诛邪。
白驰不想还。
谢无忌:“虽然你我已冰释前嫌,还有共同的目标——教育好孩子。但一码归一码,你欠我钱这事不能赖账。诛邪,它是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