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过了多久，莫一鸣突然坐直了身体，他揉揉眼睛，确定自己没看花眼后，拍拍沙发造出响声：“我去，那个是不是夏致！”
庾殊指腹蹭过书页，力度陡然加大，把手中的一页弯折。
他沉默一息，向大厅看去。
许夏致今天盘了头发，类似希腊女神的编发恰到好处将她挑染的一小点蓝色固定在乌发顶端，像嵌了海蓝色宝石的麦穗冠冕。
还是几天前见到的长裙，松烟绿的缎面与青玉色的纱裙在腰线处平滑过渡，把她的细腰完全勾勒出来，不堪一握。偏侧面点缀了满天星的亮片，珍珠挂在裙摆上，随着她的走动，像是星河坠落、流淌进竹海清风里。
满堂金银迷醉，不及一处江南小雨。
莫一鸣啧啧两声，感叹，“夏致又变漂亮了！”
庾殊敛眸不语。
其实，她一直是漂亮的。
高中时期，因为呆板校服的压制，加上她一心向学、不像其他女生化妆，所以她清淡的长相在一众或甜美或明艳系的女生中很容易吃亏。
她的美貌一直是被低估的。
莫一鸣欣赏半天，突然回过神来：“夏致怎么和宋凭舟在一块儿？”
庾殊睨了他一眼，没说话。
莫一鸣摇摇头，不无担心，“宋家可复杂着呢……”
*
许夏致挽着宋凭舟的胳膊进入会场后，她的感官装有雷达一样瞬息关注到楼上熟悉的两个人。
大概真是分久必合，在她与庾殊断绝联系的第十年，熟悉的人扎堆似的往外冒。
她嘴角弯出个复杂的弧度，又很快平展。
今天的主要任务不是熟人见面两行泪，而是和宋凭舟应酬。
许夏致提了一口气、挺直肩背让姿态更加从容，她做好战斗准备打算往大厅走，宋凭舟拉住了她。
许夏致疑惑侧眸。
宋凭舟指了指摆放在大厅外围的长桌：“夏夏，那边有甜点，先来点？”
许夏致：……
她恨铁不成钢剜了一眼宋凭舟，眼神如同飞刀戳向会场中间游刃有余攀谈的两个人。
“我说，你便宜爹拉着你私生子哥哥篡夺你的皇位呢，你能不能积极点。”
宋凭舟嗤笑一声，“放心，我占股一半，他敢那么做，也要问问元老们同不同意。”
“我有什么不放心，”许夏致摊手，“反正钱也不是我的。”
宋凭舟侧身靠近，“也不是不能——”
许夏致握紧拳头。
宋凭舟把后半句憋了回去。
他直起身，余光瞥见走过来的几个身影，干脆抱着胳膊定立在会场门口。
“凭舟，你身边这位是？”
许夏致应声看向说话的男人，约莫六十岁，虽然有点发福，但依旧看得出年轻时风流模样。
那倒也是，不风流也不能生出他旁边那位模样文弱但略感阴鸷的男人。
宋凭舟揽了揽许夏致，吊儿郎当：“我女朋友啊。”
宋滕皱眉，神态严厉，言语中满是压低的斥责：“你家里野也就算了，这是什么场合？”
“再说，我同意你带人了吗？”
“我要你同意？！”
霎时，空气压紧，宋凭舟与宋滕之间剑拔弩张。
许夏致看着宋滕抚着胸口重重喘了两口气，身旁一直默默不语的宋济和凑了上去，低头附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
许夏致依稀听得“姓许”、“酒吧”、“配音演员”几个字眼。
她心里升腾起古怪，不过是参加一个拍卖会，至于连家底都报备一遍吗？
她淡淡地看向宋滕，就见宋滕直起身体，眼神写满配音是什么上不得台面的职业，居高临下打量着她。
许夏致看懂了宋滕的轻蔑。如果在人身上刻字不犯法，宋滕已经用恶意凝视的目光在她身上刻下定义：高攀。
有够无语的。
许夏致心里翻了个白眼，抬眸看向宋凭舟。
宋凭舟玩世不恭地笑：“爸，我去吃点东西，你自便吧。”
说完就要带着许夏致走。
宋济和的声音急匆匆响在身后：“二弟，是我让爸爸带我来的，你别老是急躁生气，和爸爸好好聊聊。”
他又对宋滕道：“爸爸，我带许小姐去那边吃点东西，这样你和二弟说话也能顺心点。”
许夏致脚步一停。
她缓缓回过身，看着宋济和天生带点苍白的脸更加没有好感。火气蹭蹭上涌，许夏致只想教训这个雄性荷尔蒙缺失的绿茶饼。
她心里摩拳擦掌，正要开口，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
“许老师怎么就让宋总不顺心了，”庾殊目光如鹰隼，直逼宋济和，“宋济和先生，不妨你给我说说。”
这是许夏致又一次直接体会社会的分级、门第的差距。
当庾殊一步一步向他们这边走来时，会场上所有的人视线都像是被下了指令，紧密地随他移动。
他白玉般的面庞透露雪亮的锋利，顶级世家为他浸染的睥睨感在会场短暂的安静中，有种震慑人心的压迫力。
周围奢华靡丽急剧褪色，间隔无数人，许夏致和他的目光在虚空中悬停交汇。
“我来处理。”许夏致听见庾殊这么说。
第15章 爱人错过015
事实上，庾殊是个谦和温润的绅士。
许夏致翻遍记忆，找出庾殊上一次不留情压制一个人的时候，竟然发现是高考前那场风波。
那时她濒临崩溃，撑着一口气维持表面和平，学习委员张嘉树凑过来向她购买那两本堪称罪魁祸首的笔记本，话没说完，庾殊拎着张嘉树的衣领，把他掼到了墙上。
那是许夏致高中三年第一次见庾殊发怒。
记忆中自带光芒的少年与如今挡在她身前的高大的男人的背影重合，许夏致一时间有些恍惚。
等她回神过来，宋滕和宋济和两个人面如灰土，尴尬艰难地挤出笑意，在庾殊面前“寒暄”。
庾殊看向宋济和，漫不经心道：“所以宋先生，说话少点阴阳怪气比较好。”
宋济和脸又白了一分，他低垂着眉眼，不敢看宋凭舟似的：“二弟，刚刚是我太着急，说错话了。”
说完，他的余光瞥向庾殊。
庾殊只是冷冷道：“还有许小姐。”
宋济和微不可查地抖了一下，刚刚对许夏致的轻蔑已经消失地无影无踪，他嘴唇翕动，半晌了嗫嚅一句什么。
许夏致根本不想看他。庾殊摆摆手，宋滕一脸晦气地带走了宋济和。
会场又恢复了热热闹闹的状态，衣冠楚楚的各种“总”们觥筹交错，仿佛刚刚的凝滞从来没有发生过。
但许夏致清楚，繁华的表象下暗涌翻腾。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悄无声息落在大厅这个角落，最初默默无名、沦为背景板的自己此刻已经站在了众人视线的中心。
甚至、那些衣着华贵、珠光宝气的贵太太们都在思忖，小庾总和莫总出手相帮，这个女人是什么来历？
许夏致无奈，要是贵太太们知道她们现在想要结交的人只是一个毫无背景的普通人，该作何感想。
她收回自己放散到不知何处的思绪，轻声吸了口气，指着身旁的两个人向宋凭舟重新介绍：“庾老师，你见过的。”
“至于这位，老莫，我高中混迹酒吧乐队时乐队成员。”
宋凭舟看向莫一鸣的目光顿然多了几分亲切，他和莫一鸣握手，笑道：“想不到莫总竟然和夏夏是一个乐队。”
夏夏……莫一鸣暗戳戳瞥了一眼庾殊，又意有所指看着许夏致乐呵呵道：“可不是，夏致可是我们乐队的团宠，说来，我和夏夏也两年没见了。”
庾殊一怔，脸色又沉了一分。
他想起十几分钟前莫一鸣的话，原来许夏致并不是season解散，就分道扬镳、从此江湖不见。
她会去江柏台的演唱会，会和莫一鸣每个节假日互发祝福信息，只是对他，不闻不问。
许夏致心虚地摸摸鼻子，给莫一鸣挤了挤眼睛。
莫一鸣知道自己说错话了，嘿嘿两声转移话题：“宋总，过几天一起去打高尔夫啊？”
宋凭舟一口应下。
莫一鸣顺手和宋凭舟提起今晚要拍卖的几个土地资产包，谈论过程中，宋凭舟发现莫一鸣并不是做表面功夫，而是真的有深入置换资源的想法。
他交谈着，目光却忍不住投向许夏致，她似乎是在发愣，青玉吊带礼服包裹着她纤细削薄的身体，天鹅般优雅的肩颈在明亮的顶灯下白得发光。
她为他提供了一个新的、强有力的潜在合作伙伴。
宋凭舟失笑，他实在不知道许夏致还隐藏了什么惊喜。
许夏致放空思绪站着，满脑子都是周围三个男人谈论商业或者其他什么的声音。
她垂眸扶了扶额，忽的从手指缝隙间看到远处一双笔直纤细的小腿。
不知道为什么，许夏致眼皮忽的一跳。
她抬起头，对上一张明媚的脸，对方笑意挂在脸上，映出两个让人无法拒绝的梨涡。
“学长，原来你在这里啊。”
——蔡荔。
许夏致咬唇，她睨向庾殊，带着调侃：有人找你。
庾殊没来得及侧身，许夏致就看见一位长相精致、有点白人混血的高雅的女性挽着蔡荔的胳膊，带着点无关痛痒的抱怨：“小庾，让你带着小荔，你跑哪里去了？”
这种熟稔语气，大概是庾殊很熟悉的亲友吧。
庾殊声音温和：“大嫂，我和一鸣在和宋总谈生意。”
原来是庾殊大哥的妻子、卓逸集团大小姐周楚心。
许夏致定定注视周楚心牵着蔡荔走过来。
蔡荔今天穿了一件鹅黄色高定纱裙，带着一种春日阳光的暖感，向庾殊弯了弯眼睛。
那种娇俏的、明媚的表情太过熟悉，以至于许夏致大脑一空，旋即从无数记忆里第一时间勾画出另外一张同样明艳的脸。
她想起庾殊和萧漫早恋风波后，二人一起被请家长。
隔着铺满夏日灼人光芒的走廊，许夏致看见庾殊的父亲和萧漫的父亲笑着握手。
这大概是她对青梅竹马四个字最深切的感悟。
如今的蔡荔又何尝不是当年的萧漫。
…….可是，庾殊为什么在圣华代问她那些暧昧的问题？
许夏致一边感谢她认清现实、从来不抱希望，一边却又觉得难堪。
她拉了拉宋凭舟的袖子：“我想去洗手间。”
宋凭舟附耳低声给她说了位置，许夏致遥遥向周楚心和蔡荔颔首，做全礼仪后，转身离开。
蔡荔目送着许夏致，在她转身后，蔡荔忽的眯起眼睛，一贯甜美的笑容淡在脸上。
这边宋凭舟和莫一鸣聊完，紧接着进了会场。
参加Mercuary慈善拍卖会的人都不是什么善茬，眼见着庾殊亲自和宋凭舟聊了这么久，一个个上来攀谈。
宋凭舟推杯换盏几轮后，开始频繁看手表，等到下午六点许夏致还没有回来时，他放下了红酒杯。
“抱歉啊赵总，我去找一下我的女朋友。”
走出会场时，宋凭舟叫住了游艇上的侍者，“待会儿六点四十七分太阳落山，你把甲板上的灯全部打开。”
侍者记下后，宋凭舟绕过走廊，向甲板走去。
*
许夏致在洗手间待了一会，简单整理了一下自己后，走了出去。
洗手间外空荡荡没有人，她又不想去会场，干脆凭着来时的记忆，顺着走廊上到了甲板上。
此时，游艇已经出海。
海面平静，与玫瑰红色的晚霞拼接，在天边盛开出一副浪漫的画。
许夏致静静看着，直到身后有人用一方毯子将她裹在了里面。
“海风挺凉的。怎么一直吹？”
许夏致垂眸，看到横在自己身前、挽起衣袖露出的小麦色手臂，她从宋凭舟半揽的动作中脱离出来，拢了拢毯子：“海风吹着舒服呗。”
宋凭舟痞气地倚在栏杆上：“行，舒服咱们就待在这里。”
“还待这？”许夏致哼笑一声，露出一个绝无可能的表情，“宋大少爷，里面那一屋子的人可都是钱啊。”
“你能不能思想端正一点，之后觥筹交错、资源互换，趁机赚他一个亿？”
宋凭舟被她充满爹感的语气逗笑，专注地看她。
许夏致毫不在意，继续刚才的话题：“不是，你认真点，你笑什么…….”
她瞪着宋凭舟，拉着毛毯艰难叉腰。毛毯不支持她的动作，右边整理好，左边就露出一个雪白的肩头，在夕阳金橙的光芒下，浮出一层柔和光边。
宋凭舟突然凑了过来。
这个过程猝不及防，许夏致下意识后退，却被他松松揽住。
宋凭舟没有停顿，在盈满海风的甲板上，环着许夏致在她耳边头发上轻轻落下一个吻。
许夏致发着懵站在原地，半天没有说出话来。
宋凭舟做完，也怔愣住了。
他浪迹花丛多年，但对于许夏致一向礼遇有加，不为别的，就觉得她不合适他玩得浪./荡的那一套。
可是刚刚，他看着她独自倚在甲板上吹风，削薄的背影透露出类似幼兽离群的孤独，他看得不舒服，心下一动，行动没有过脑就做了。
宋凭舟上下打量着许夏致，她微微张着嘴轻轻吸气，细白的脖颈美玉似的暴露在他直接的目光下。
他抿了抿嘴唇。
许夏致此时头顶上千万匹羊驼奔过。
她没吃过肉，但在地球上存活二十七年，影视资料可是浏览过。
宋凭舟的眼睛里写着什么再明确不过。
但是她实在没有把毛巾变成抹布的癖好。
许夏致艺高人胆大，跟四川变脸似的戴上一副嘻嘻哈哈的面具，上去给宋凭舟一拳：“皇天在上、青天白日的，你龌龊！”
宋凭舟轻柔地攥住许夏致的手腕，正经地问：“怎么龌龊了？”
许夏致头皮发麻。
宋凭舟道：“我觉得那天火锅店里你说得对。我们这两个月确实有点不明不白的。”
许夏致恨不得捂住他的嘴。
怎么了，互为彼此最为忠诚的托儿，这有什么不明白的？！
她挤出个微笑：“我觉得——”
“许夏致——”宋凭舟打断她，“你不是说我们没有过程、没有告白吗？”
宋凭舟放开了许夏致的手，在她面前站定，认真地说，“做我女朋友吧。”
第16章 爱人错过016
夕阳在一个瞬间落入了深海。
天幕暗淡，海面上寂静一片，游轮所有的灯如同约定好一起亮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