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一女一仆人走远,还飘来两句低声的呢喃:“那位尚书府的,分明是一起出行,来了就不见踪影,也不知跑到哪里的好地方去折枝了,我一定要强过她,不能被比过!”
“娘子所言甚是。”这下婢女吃了教训,不敢随便提示了。
那是王府世子的亲妹,可不是谁都敢妄自言论教导的。
与这群女子相反的方向,梅鹤山庄的山顶上一处凉亭处,有不少的侍卫环伺,只亭中停歇一子,坐于石凳上,单手握拳,撑在脸侧,双眸紧阖,似是就此小憩。
从远处瞧不清男子的全部面孔,只一身雪青色华服显眼,浅色罩纱,雪鹤飞于其上,针线细密,活灵活现,其宽袖垂落,衣领周正,近乎无一丝褶皱,血玉青佩压身,落地衣摆宽敞,遮掩了那双金丝织就的登云靴。
他纵使是偏头休息,也是身形挺直,长过腰侧的墨发直直垂落,竟是还未及冠,头顶淡墨色玉冠,一根白玉簪横插其上,衣袖遮掩了大半面容,可仅凭侧脸,也可窥见几分容色。
那脸仿若玉石,清冷坚毅,浅眠时也不放松神情,淡粉的薄唇紧紧抿着,看上去就不是个温和好招惹的人。
可这样的男子,却要是她日后的夫君了。
站在极远处眺望的女子也开始紧抿软唇,心中带着一丝对于未知的迷茫。
她与他先前毫不相识,仅是两府确认定亲前,隔着四季屏风见了一面,距离稍远,对方那脚底的木凳都比他的身形清晰,男子也貌似不是喜好多言的一个人,她一个小女子,更不可能主动出言,最后的结果,竟是一句话没聊,只在开始和结束的时刻,互相见礼告别,实在寡淡的很。
这样的一个男子,若是日后成婚了,她会不会和他也是相对无言,没一句日常交流,做一对哑巴夫妻?
若真那样,恐怕连相敬如宾都做不到,难受的,还是她们做妻子的女子。
因为他可以娶妻之后,另找知心女子,另外设院养着也好,带回府中做妾也罢,更甚至收下一二丫鬟做通房,总有人能熨帖他的心,符合他的喜好心思,与他缱绻……情好。
而女子不可,只能守着这一个男子,度过一生。
那她这个正妻,到时岂不是成了摆设?
母亲的告诫言犹在耳,她一日都不敢忘。
“女儿,你父亲虽是尚书,可也是烈火烹油,说不得哪天就熬干了大难临头,娘与这一家的兄弟叔伯,是脱不开的,你却不同。”
“他是这王府世子,才是沿袭三代的第二位,未来他是要做这王府的王爷,你是他的正妻,就是王妃,地位也只比太子妃低一等,凌驾于众女子之上,荣耀加身,富贵荣华和高高在上的地位,你都会拥有。若是怀孕生子,嫡子出生,就是下一代的王爷,何愁子女与你会遭受委屈?娘也不担心你嫁去会过不好。倒是反而脱开了自家,也能有条出路。”
“而假若他还与你感情好些,说不定看在你和孩子的面子上,能多帮扶一下你父亲叔伯和兄长们。这样,要是以后出事了还有转圜的余地,不会走到那一步,这个家还是尚书府,不会变成别人的府邸,而家中人都成了庶民,无处安身。”
最后那妇人的声音已经带上了哭声:“当然,女儿你要记得,以自身为主,保住了你,才是保住了咱们尚书府。”
脑中的回忆结束,女子紧紧握住了手里的丝绢。
所以,这次初春踏青,她主动来寻了王府里的六娘,就是想要借此寻找机会,或许她能与他见上一面。
而或许是两家的庚帖已换,一切已是定局,府中的王妃听了小辈想要出游的想法,竟是特意指了世子跟随护卫家里的姊妹左右,还怕他抽不开身,专门找了他休沐的日子,才定了这次的踏青春游。
这一路,她都呆在府中的马车里,帘子都未曾撩起一下望向外边,更不敢轻举妄动,就怕其他人瞧见了不屑耻笑于她,才做了人家的未婚妻子,就上赶着接近未婚夫。
等到了踏青的梅鹤山庄,大家都四处散开寻找春枝,她这才有机会,独行来此。
“大娘,不上去吗?”她身边的婢女是知晓她的打算的,瞧她站定在原地半天了也不动,心中好奇催促。
“我……”本来心中还有几分成算,可如今远远见到了人,她反而生出了退却的心思。
一个女儿家,怎能如此不知羞?
若是传了出去,岂不是丢尽了家族的脸面?
一时间,她进退两难,不知如何是好。
而就在她犹疑的时候,山顶上的人也发现了她,是一个可能总领那些侍卫,衣着与一众侍卫不同的人。
浅青色的纯白武服箭袖,金冠加身,不像是下人,更似世家公子。
那人在与这边对视之后,先是表情微变,立刻收回直视的眼神,接着拱手行礼,全程眼睛不落在她脸上,十分的规矩客气,等到行礼结束,也未曾抬起眼帘,而是直直转身,几步走进了凉亭,更加谦卑的躬身行礼,嘴里说着什么。
声音太低,她们这里完全听不到。
但可以确定的是,这年轻的男子,是对方手底下的人。
“娘子,那是世子的人。”身边婢女小声惊呼,她先前还以为,这样贵气的少年,应是那位王府世子的知交同僚,才如此和谐静谧的呆在一处,对方睡着了也不避讳,如今看来,分明是主子休憩,不敢随意打扰。
尚书女没有回答,她也已经看出了,正因为瞧分明了,反而对于这次伺机接近更加难安。
曾预想过这位名满金陵城的世子是人中龙凤,却只是传言听说,上次见面也无任何交流,屏风阻隔,她什么都不了解,故而对此感受不深。可现在仅仅是看到了对方身边的下人,一个行礼简单的问候,她就已经心中难言。
连底下的人都是这般出彩的人物,这位世子,恐怕更是极致出色,否则无法压住这样的人物,甘心做他的手下,那些传言,恐怕并无夸张,或许还未细说其中的传奇与诡谲。
大娘站在原地,眼睁睁的瞧着那人逐渐转醒,纵使听不到彼此的对话,也能猜到几分,其中必有关于她出现在此的言论,可坐于凉亭上的人,明明知晓了,也没好奇的往这边瞥来一眼,连身体的偏向微动都未有,也不知是太过镇定心性坚韧,凡事都不留心,还是,真的对她这位即将迎娶的正妻,毫无兴趣。
如果是后者,那对她来说,才是真的麻烦了。
春日的风渐起,尚书女头顶的浅纱若波浪一般浮动,不时吹皱一角,露出优雅贵气的下颌。
楚王府家的世子,是京城未出嫁世家女的第一首选,甚至是许多见都未曾见过他的女子的梦中情郎。
听闻不只是全金陵城的女子想要嫁他,就连那位住在皇宫里的嫡亲公主,都对他青睐有加。
可本朝设有公主驸马不得在朝掌事,甚至是总领京城重要官职的规定,而身为王府的下一任继承人,这位世子自然不可能娶她,这个机会也就落在了世家之女身上。
其实父亲身为兵部尚书,她的地位并不低,做他的世子妃也是足够资格的。
可想要攀上王府的人家不少,这位世子又太过出色有名声,可说是前途无量。女子无法接触,她们的父亲叔伯,甚至是兄弟表亲,却是对此人深有感受,也最明白,楚王府于玟朝的地位,世子这个人作为世家联姻的对象,自家若是与此关系相连,他们所能获得的权势利益,又有多丰厚喜人。
即使抛开这一切不提,说句王府的晦气话,就算世子的家族落魄,单凭世子的实力作为,胆魄见识,也不愁重新兴旺起势。怎么看他都是一个嫁女儿的上佳之选。
所以,对方的抢手可见一斑,再算上对方拥有本朝唯一一位异姓王王爷继承人位置的砝码。他们尚书府反而有些吃力。
因此,一开始她的父母家族,是没想过能和王府联姻的。
之所以能成,是世子的母亲,楚王府的王妃出面,在一众世家闺阁女子中相中了她,这才有了意向,得到尚书府的肯定表示后,立即找京城最好的媒人带人提亲过礼,测生辰八字,交换庚帖。
到了这个地步,他们早已是订婚的关系,婚礼已经是板上钉钉。尚书女此刻需要担忧的,自然不是上面的人因为对她不感兴趣而反悔,退了这门亲事,而是……因为对她兴致寥寥,连这次的婚前接触,都不愿给予机会。
在他人眼中不过几息时间,在她眼里却无限拉长的对话终于结束,那浅青色迎面朝着她们所在的方向走来,幕离下,她的嘴紧紧抿了下,她身旁的丫鬟却怕她失了世家女的稳重,不由得先一步提醒:
“娘子,世子的人过来了。”
尚书女脚步丝毫未动,尽管她衣袖中的手已经握紧,表面却不显露分毫。
借助帷帽视线相隔的遮挡,在那男子未到达目的地站定之前,她大致打量了对方几眼,远处还看不太清脸孔,近了才发现,对方并不如想象中凌厉,反而十分的温文尔雅,看上去像是个白面书生。
可这个书生手中并非无权无势,无衣物金钱傍身,反而是世子身边的得力助手,他才允了对方,自己休养时在旁陪伴。
和山顶时一样,这位少年依旧十分的恪守规矩,眼睛没随便往对面的人身上乱瞟一眼,她身边的婢女都不在他的视线范围内。
“恕子打扰,贵女可是尚书府之子?”男子的声音响起,和他的长相十分相符,仍旧是柔和温润的语调。
他没有自称奴仆。
尚书女当即察觉到了这一点,她不动声色,一个眼神止住了下人的上前回话,而是亲自回以浅浅蹲身见礼,声音清浅低柔:“正是,不知君所为何事?是妾扰了此处宁静吗?”
尚书府大娘当然清楚,自己为何而来,对方又是因为什么下来与她主动交谈,可她身为女子,自然不可能不知羞的承认,她是故意找到这里的,还准备伺机接近,并且确定知晓上面的人是她未过门的夫婿。
那不仅是丢了自己身为女儿家不自矜的脸面,也是给整个尚书府丢人。
出门在外,女子闺名不可轻呼,大家以自家排行互相称谓,这是为人处事的基本礼仪,可也是深刻代表了,出了家门,你的一言一行,都代表着整个家族,稍有不慎,就是给家人抹黑,牵连无数,不可谓不慎重。
因此,就算对方猜到心知肚明了,她也要装作不知,完全不可认下。
而对方果然没有拆穿,面上都没有表现出一丝对这番回话的惊讶,只是在她施礼的同时立马侧身避开,不收了这个行礼。这可是他未来的女主君,不可造次,不管上面的人关不关注这边,他都会严格谨守。
而见到他没有接下,女子心中反而舒坦了一些,若是世子的人坦然接受,她才要别扭,也得重新谨慎考虑一下,自己是否要真的嫁他。
虽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她也是家里的嫡长女,父母待她从小虽然较为严格,也对她颇为宠溺爱护,并不是可随意怠慢的。
纵使是他王府世子,最起码的尊重是要做到的,情感无法控制,夫妻之仪不能丢,否则他们未来的余生,又将如何度过?岂不是十分的难熬?
“并未。这位娘子过虑了。是在下的错。”男子的腰依旧弯着没有起身,声音和缓又恭敬的解释,“此处是我家主君,府上世子暂时休憩之所,见君路过,停驻在此,随派陆某前来问候,是否搅扰了贵女的雅兴,若是如此,则是我家郎主唐突了。主言明,休憩已毕,若贵女心喜这处凉亭,即刻让出,不致深扰,望女见谅。”
尚书女:“……”
她在装聋作哑,对方又何尝不是?
可尚书女半分都开心不起来。
今日来到这梅鹤山庄的尚书府女儿家,除了她这一个,难道还会有别人出现吗?
若是他们未曾定亲,还可理解为对方这是怕坏了她的名声,故此躲开让出地方,可他们分明已是未婚夫妻,作为大家之子,是要知礼,也不必半分交集都不可有吧?
她本还在犹豫的心思,这一刻反而定了下来。
她今日必要见他一面,他又能奈何?
见对方停滞不应,男子反而奇怪,不由得出声提醒:“娘子?”
“吾乃兵部尚书之女,郎君知礼,吾上了马车也未曾面见,只远远行至前方带领,护卫吾与苏六娘等人的安危,可吾如今已到了此处,世子当真要如此行事吗?”
或许是面前的人太过温文知礼,更算不得哪家贵府的公子,只是世子手底下的人,再贵气也是表象,与他们这些真正的主人家相比远远不及。但更是这位未婚夫的装傻令她不喜,任由谁不被人在意,尤其对方还是作为定亲的一方,都不会高兴。
尚书女身为世家贵女的高贵矜持涌现,她感觉自己收到的是有尊重,但反而忽视更多,因此女子的小性子一下子上来,句句称吾,客气又疏离,还带着一丝轻微的质问。
她选择主动挑明双方身份,她倒要看看,眼前的人要怎么接。
男子果然露出了尴尬的面容,并非是他完全没有了应对之策,只是此人是他家主君的未婚妻,还是当初王妃询问意见时,他亲自点头应下的人,他实在不敢怠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