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他是想告诉她。
这是很多年前,他就在幻想的场景。
他们有一栋房子,不用很大,因为她说太大的房子她会觉得空。
他可能会成为商人,也可能会做科技类的工作,如果他下班晚,她就在家留一盏灯给他。
他会送她电子宠物,因为她对所有真实动物的毛发都过敏,偶尔还会怕。
她就去做自己喜欢的事,想做什么,他都陪着他。
还有。
还有。
那些过去的她不开心的时光,
他也努力补给她。
想这些的时候,她正安静地趴在他一旁的桌子上睡午觉。她不知道,那天是他生日,他用一个限定游戏机和她的同桌换了一中午座位。他用书本挡着脸,悄悄看她。
……
尹洧吟也勾他的手指,冲他笑:“你快进屋,我去给你盛姜汤。”
话落,或者话音未落,她便已经松开了他的手。
单薄的背影远去,窗外浅淡的雨幕映衬着她的背影。
尹洧吟把姜汤从厨房端出来,把保温箱里其它的饭菜也一并放到餐桌。
她甚至偷偷拿出了林叔送的樱桃酒。
饭桌上,她试探着问闻也,“我能不能喝一些?”怕闻也不答应,补充说,“这几天的药停了,喝一点果酒应该没关系,我都上网查了,反正网上的专家说的是没关系。”
闻也:“……喝吧,网上的专家比我靠谱。”
尹洧吟:……
闻医生怎么连阴阳怪气都学会了。
闻也看她垂着眼不知道在嘀咕什么,不再逗她,他跟尹洧吟说:“可以喝一小杯。”
“好!”
尹洧吟点头,赶紧给自己倒酒,倒了满满一杯,一饮而尽,又笑眯眯看向对面的男人,“你不喝吗?”
“我不喝,”闻也没被她带跑偏,而是说,“你也不能再喝。”因为不能醉。
“……”
在滴答的雨声中,两人吃了顿安静的晚餐。
后来,闻也把碗筷收拾好,看看客厅钟表的时间,对尹洧吟道:“我先去洗澡,一会儿出来给你读故事。”最近,尹洧吟不再听广播剧,而是听有声书,只不过有声书的CV只有闻也一个。
尹洧吟冲她点点头,看他走出去几步,又喊他一声。
昏黄灯光洒落的偌大客厅内,二人对视。
寂静须臾,尹洧吟温柔的声音响起。
她说:“闻也,我一会儿就走了,先回我公寓,明早的机票回伦敦,离婚协议书我放到你书房抽屉了。”
所以,他回来站在玄关处看到的不只是她迎接他的身影,还有她身后整理好的行李箱,鞋架上少了的她的鞋子……阳台上的衣服也被她收好,生怕留下痕迹打扰他。
闻也压下喉间的涩意,凝视那双到现在都含笑的眼睛,他启唇低声说:“是不是因为我总是回来的很晚?到下个月,到下个月,我保证——”
“不是的,”尹洧吟不想听他用那种似乎含着卑微的语气说话,那不应该是他,而且怎么可能因为这种原因,她怔怔看了他几秒哑声说,“我生病了,这是事实,我们不能逃避事实。”
她不想做任何人的累赘。
她也不想他再这么辛苦,照顾病人真的很辛苦,更何况是一辈子就这样的病人。
闻也压着情绪,从离尹洧吟两米远的位置到一米远,再到五十厘米……怕她觉得压迫,他就定在五十米的距离。
他知道,她已经给他打过很多次预防针,这不算是不辞而别。
可,他没想过和她告别。
半晌,他低声说了不相干的话,他问她:“我今晚没喝酒,对吗?”
尹洧吟怔怔“嗯”了声。
而后,她似乎又听见他用干涩的沙哑的声音喊了句“今今。”
很多人这么喊过她,亲近的朋友,爱她的家人,餐厅的店员也这么喊过。
可他没有。
以至于他喊出口的时候,尹洧吟以为自己在做梦,或者意识错乱、听力出现问题。
闻也不知道她在思虑什么,他只是注视着她,在雨声喧闹的夜幕中。
空气里含着窗外洒落的湿润,昏黄的灯光暗淡而后又昏黄。
一左一右,相视而立。
下一句,他说,“不是因为家里催的急才和你结婚,而是——”顿两秒,解开衬衣纽扣,喉结完全.裸露在空气中上下滚,一鼓作气般他轻声道,“而是,尹洧吟,我喜欢你十一年了。”
从十六岁到二十七岁,从2006到2017,从高一到现在。
从夏到冬到春,从南方到北方,从宁都到延陵再到伦敦。
每一天,他都喜欢她。
只有她。
他得让她知道他没有喝酒,是在清醒的状态里说这话。
清醒的每个时刻,他的眼里都只有她。
尹洧吟泪水不受控地就那么滴了下来,在听到这句话之后,又快又急地滴了下来。
要知道,这是一个知道自己生了很严重的病,都倔强的不让自己掉眼泪的人。
“闻也……”尹洧吟不知道要怎么说,她心脏骤疼,疼的厉害。她似乎又变成了遨游海上的扁舟,只是这次,她知道,无垠的岸边,有人一直在守着她归家。
守着她,又看不到她,他得多无助。
闻也没再克制脚步,他把那剩余的五十厘米迈了,到她面前,他抬手,用指腹给她拭眼泪。
温热的泪水贴着他冰冷的指尖。
“今今,”他哑声道,“我是不是吓着你了?”
终究怕吓着她。
看到她哭,他开始后悔今晚突然的自我剖白。
尹洧吟摇头,鼻间的酸涩感越来越强,攥着衣袖的手也不知从何时就力气全无,整个人跟散架了一般。
“闻也,我……”她又喊了一声,她只会喊他的名字了。
闻也喉咙发紧,在看到她的眼泪又要坠落到地上之前,他径直伸手,把她拉进自己的怀里,声音暗哑对她道:“我很抱歉,做了不算诚实的事,见你的第一面我就该告诉你。”
尹洧吟手指紧紧捏着他的衣服,溺在他怀里的那双眼睛含着雾气,她说,“不是你的问题,都怪我,对不起,我怎么就把你忘了,我不是故意的……”
她有些词序颠倒,语无伦次。
她在想那漫长过去的每一刹那,他一定都难熬。
尹洧吟的记忆在此刻难得完整,她忽然回忆起他在问自己要不要试试那晚说过的话。
“我没谈过恋爱,但会努力对你好”。
她是对他最好的人,他做到了每一句承诺。
她还想起自己回国后见他第一面,是在手术室外。他什么都没说,只用沉默的那双湛蓝的眼眸望着她,当时她以为那双眼睛里盛着是一汪冰冷的水,但其实,是泛着波涛的海。
闻也看她的眼泪快把自己的肩膀浸湿,把她从怀里移出了一些,他轻轻握她的指尖,跟她说:“你别哭……”
尹洧吟点点头,‘嗯’了声,还想说什么,她开口,“但是闻也,我……”
话还没说完,闻也牵着她的手动了动,他轻哄她道:“能不能先陪我去个地方?”
寂静的夜晚,朦胧的雨幕,穿行的车子。
尹洧吟坐在副驾驶,攥着安全带,看闻也把车往远处开。
她的眼睛还是红的,掉的眼泪层层叠叠,闻也在等红绿灯的间隙握她的手。
两人都没说话。
这一路,迎风穿雨,都是沉默。
直到闻也把车子停在医院停车场,又牵着手带她到了一家亮着灯的未开业的餐厅模样的房子。他用钥匙解开门锁,带尹洧吟走进去。
因为是盘下来的新房,硬装是上个老板装的,他没怎么动,动的都是一些软装。尹洧吟看到浮现在自己视线种的是一家装修很特别的餐厅。
没有招待客人的座位,四周摆着的都是厨房用品。
很多漂亮的盘子和餐具,各式各样的锅,灶台用的大理石,灶台上有很多小的生火灶……
在尹洧吟疑惑的眼神里,闻也说:“这家店是送给你的礼物。”停两秒,又说,“餐厅名字直接用了你之前的名,版权费可以优惠一些吗?”
尹洧吟:……
她捏他的手指,还是没明白他的意思。
闻也没着急解释这个餐厅,他先把在家没说完的话说完整。
毫无防备,他跟她说:“没给你个婚礼我很抱歉,我是想照顾你才跟你匆忙地求了婚,你去北疆前到医院我知道的,也预料到你或许生了病。相亲是我找爸爸帮忙搭的线。”
话落到这,他停顿了下,望着她,再次开口:“今今,你从来不是累赘,是我处心积虑想生活一辈子的人。”
尹洧吟又想哭了。
她站在一片空地,看他真诚、黯淡,也渴求的眼神,很想很想哭。
闻也给她消化情绪的时间,他知道自己今晚的每一句话都唐突。
很久过去了,尹洧吟还是没出声。
闻也抬手,想摸摸她的头,但他不确定她此刻的反应,他不知道她会不会觉得他是个心思深沉的卑劣者。
也许真的吓到了她,这不是他愿意的。
“对不起,”他沉声开口,把‘抱歉’那两个字换成三个字,程度更深,更郑重,在这个语境下,也格外显得卑微,“我不应该……”
“闻也。”
尹洧吟打断他,小心翼翼地拉了拉他的衣袖,顺势着,她把他那只攥着自己手指的手也帮忙定住。今晚的他不像她,他手心没有温度,说每一句话的时刻,他手掌都在抖。尹洧吟听人说过,外科医生的手是最贵重的东西,因为贵重,所以要善于运用,善于自我控制。
但他就连刚才开车时,手都是微颤的。
闻也:“嗯?”忐忑的声音应她。
尹洧吟又扯扯他的手指,跟他说:“你离我近一点。”
“好。”闻也往她身前迈,只是身体还未定住,就看到眼前的女孩伸出手掌遮住他的眼睛。
尹洧吟的手覆盖在男人上半张脸,之后抬脚,朝着他的方向,略显笨拙地咬在他的唇上。
力道不算轻,但短暂。
转瞬即逝,让被咬的那个人以为自己处于虚无的海市。
尹洧吟在亲完之后,放下手臂,和他对视,她说:“我也喜欢你。”
窗外的雨还在撞击玻璃,但被撞击的厉害的除了玻璃还有两颗漂泊很久的心脏。
闻也重新牵过尹洧吟松掉的手,这次的力度比方才要紧。
只是他不敢再说唐突的话,他依然不确定自己有没有吓到她。
后来,他看尹洧吟情绪也缓了一些,就带她往二楼走。二楼是给她装的办公室,屋内一整面的置物柜都放着相机。
各式各样,不同型号和款式。
“最近除了医院的工作,也在盯这家店的装修。”闻也解释,“这家店离医院更近。”他想随时都能照顾到她。
“餐厅是公益性质,我们不以盈利为目的,主要招待的客人就是医院病患。病人需要忌口,很多东西不能吃,你可以利用自己的特长,指导病患家属去做病人能吃的食物,这些以后都得辛苦你。”
停顿,稍许,他又说:“你依然去做你自己喜欢做的事。身体支撑不了你做的那部分我来完成。”
看不清颜色,他来辨别色彩,尝不出味道,他把他的味觉给她。很早之前他就这么想。不论她失去什么,他都努力补给她。
说到这,闻也去架子上取了一本很厚的笔记,尹洧吟看到扉页是几个大字:《轻雾病患者及家属使用手册》
“我早已经做好了万全的准备,迎接你的到来,所以——”顿了顿,他声音夹杂着黯哑的试探。
他说:“所以,可以不离婚吗?”
“我很需要你。”
静默。
而后,更郑重,他说:“是我需要你。”
尹洧吟没回答他。
但是她在他的话语结束后的第三分钟,猛然上前搂住他的腰,听他的心跳。
他的心跳的好快,她没听他说过这么多话,一个看起来清清冷冷的人,用那样的眼神看着她,她没有说不的勇气。
*
哭了很久,眼泪掉的过多,尹洧吟回到家的第一件事就是去厨房喝水。很多很多的水,水中映着她通红的眼睛。
闻也在她喝水的间隙就立在厨房另一侧,给她煮热汤。
都沉默,但空气温热。
食材在汤锅里缓慢沸腾,闻也想起一件很重要的事,于是他去客厅,一两分钟后,提着行李箱再次回到厨房,他冲正迷茫望着他的尹洧吟一本正经说,“是不是得先把行李箱里的东西拿出来?”
尹洧吟:……
这个行李箱收拾了三次,没一次是能成功走出去的。
她想:果然别人讲的话都有道理。
大张旗鼓的离开往往不能离开。
可她是自愿的啊,自愿不离开。
想到这,她点点头,走到闻也面前勾他的手指:“我现在就去收拾,等收拾好了,可以听你给我读小说吗?男女主互相表白的那章。”
闻也:“好。”
声音坠地。
从和物业老师通话起就提起的心,也终于在这个瞬间坠地。
喝了热汤,闻也又用带着温度的毛巾给尹洧吟敷眼睛,确认她没有那么难受,他托起她的腿弯,把她往卧室的方向抱。
那双绵软的拖鞋孤零零地留在那,无人置之。
尹洧吟由得这个动作生出几分熟悉感,她想了想圈住闻也的脖子问他:“你是不是已经这样抱过我?”
“……嗯。”怔了怔,用干净轻淡的语音回答她。
所以,那天不是做梦啊。
尹洧吟喃喃:所以,那天他真的流了汗。
她在他怀里抬头,在这短暂的距离里,她学那天,拍他的背,她跟他说:“闻也,你别难过,我有预感,高中我是喜欢你的……”
闻也想起,方才回来的路上,尹洧吟问了他这个问题,和高中有关的问题。
尹洧吟先问:我们是同学吗?
他说:是。
又问:你是我的同桌?
他说:后桌。
尹洧吟:我以前成绩好不好。
他说:很好。
尹洧吟:那你呢?
沉默须臾,他坦诚说:“……比你再好一些。”
尹洧吟闻言唇角弧度扬起,之后,她提下一个疑问。
当时,她坐在车里看着他,轻声道:“闻也,我以前是不是也喜欢你?”
先是静寂。
静寂之后,他摇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