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让陆应同接受的条件只有一个,可是让他闭嘴的方式远远不止一种。
陆应同一直很疑惑,为什么孟道远非置谢云轻于死地不可,即便到现在为止谢云轻也没有露出丝毫清楚大红门真相的迹象,他还是想要动手。
甚至到今天,还不惜再加上自己儿子这一条命。
陆应同从不曾怀疑过孟道远与日寇之间存在肮脏的交易,也不相信父亲会授意下属隐瞒大红门的情报,任由数千同胞的血无谓流逝。
如果是那样的话,当年父亲抛弃年少追求的学问,褪下令人尊敬艳羡的先生的长衫,闷头沉没在黑夜里把自己变成一个备受唾弃的怪物,又是为了什么呢?
当年他执意选择隐去“陆鸣真”这个名字,不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够鸣真吗?
陆应同始终想不透,父亲对谢家人如此讳莫如深的态度。
直到抵达长沙的汽车上,他听见谢云轻说,“我们这几个人都犯了天真的错误,近书直到北平沦陷前一天还愿意相信二十九军会反攻”,那一刻,陆应同才真正理解所有人的选择。
程近书是CC系选定的重点培养对象,被分派到北平诚社积累一线经验之后,总是要回到中枢部门的。
十年前,孟道远和徐懋敬都参与了那一场党内的大清洗,可后者毕竟是程近书的生身父亲,即便他多年来与自己父亲不睦,然而毕竟尚有血缘的维系,哪怕真正闹到反目成仇,难道还能走得到弑父偿命这一步吗?
孟道远却不同。
他是程近书真正的杀母仇人,以程近书的雷霆手段,一待回到CC系中枢,回到权力中心,只会让他活着比死了更不好过。
孟道远不希望程近书回来,同样的,日本人也希望斩尽一切程近书对国府的幻想,让他真正孤立无援,只能为伪政府所用。
程近书通敌的谣言,早在卢沟桥事变之前就在国府内传开了。
而他彼时正试图渗透进日本对中国人实行奴化教育的圈层。
那是关系到民族火种的大事,过去尚且没有成功的经验,因此许多时候,对于自己人的为难,他不能不忍气吞声。
何况一个人的精力总是有限的,要想搅弄一滩浑水,难免只能让另一滩明暗交杂的水去自行调和。
在程近书心里,也许早算到最坏的结局。
但他们这样的人,即便消亡于黑暗中,也相信总有光明的一天。
只是,程近书高估了自己作为重要棋子的受信任程度,也低估了一处作伪的手段,更没防备日本人的推波助澜。
战况焦灼,气氛压抑而沉闷,民国二十六年的夏天,程近书通敌谣言愈演愈烈。
是日本人故意让程近书截取到大红门伏击圈的情报。
彼时驻守宛平的二十九军的通讯系统已经被摧毁,而冀察委员会的潘姓委员那个汉奸,正将守军特情处的情报以最快速度卖给日本人。
与此同时,在一处的多日谋划下,程近书身边几乎已无可用之人,然而事关前线,不能放弃,唯有求助于他的另一条暗线——北平地下党。
能铲除为其传递情报的地下党,是日本人和孟道远的“意外之喜”。
要说这其中的心思有何不同,那就是前者希望赶在情报传递成功前将地下党除掉,而后者则期望情报传递成功、保证我军生机之后,再一举将地下党网获。
孟道远没有料到的是,正是由于自己和手下苦心孤诣地谋划,导致守军特情处的人早已失去对程近书这一条情报线的信任。
地下党突破了日本人的封锁,却没能够突破同胞的信任防线。
程近书“通敌”一案,早已经脱离了一处的缰绳。
信任原本就是不会受人任意摆弄的野马。
当时就算是一处的电话能连通前线,就算孟道远亲自出来证明程近书是可信的,恐怕也没有丝毫用处。
后来的事,守军从大红门撤退落入日寇伏击圈,几乎丧失所有的有生力量,平津沦陷,传递情报的地下党之一喻平谦偶然被奚玉成和谢云轻救回,然而又在逃离北平的路上牺牲……
这一整盘局,若是当真被捅上陈老板的案前,孟道远是要被架在军事法庭的炮烙上终身不得翻身的,所以他害怕。
他曾许下誓言,为了民族独立事业,他不怕以身涉敌,潜伏其中哪怕被当成汉奸也甘愿,然而这一次,他害怕了。
即便没有任何实据,也要将曾经和喻平谦单独接触过的谢云轻置于死地,即便陆应同是自己膝下唯一还活着的孩子,也要蒙住他的眼,封住他的口。
才肯罢休。
“我猜,你们大概约定了一个时间,一刻钟,半小时?如果我不接受你们给出的条件,对面的狙击手就会让我永远闭嘴。”
陆应同俯身,观察了一会儿翁鸣寒肩骨上血迹已经凝固的伤口,重新举起手中利刃,一点、一点地,将血痂剜下来。
再一眼、又一眼,看着鲜血重新染满衣衫。
“你要做的不过是拖延时间,时间一到,就永远不会有人知道,包括孟道远,其实你根本没有给出他让你给出的条件,对吗?”
“你……你刚刚在,在外面……”翁鸣寒面色狰狞,肩头血流如注,痛苦到无法说完整一句话,“怎么会,怎么会!”
陆应同俯视着他,鄙夷道:“你们当然可以在我身边安插狙击手,可我就算走到穷途末路,也还剩点自保的权利。”
“其实我挺理解你的,毕竟,如果我猜得不错,孟道远能给出的条件已经被你擅作主张毁掉了,你根本给不出来,所以对你来说,你只能有一种选择,那就是除掉我。”
翁鸣寒看起来痛得不能自已,整个身体都陷入剧烈的颤抖之中。
他将嘴唇咬出一道道血痕,眼眸深处渐渐凝聚起一层浓厚到无可复加的怒意。
陆应同饶有兴味地回视着对方的怒目。
片刻,他手中锋刃猛地一下又扎进那个旧伤口中,听见翁鸣寒猝不及防地大吼一声,他才重新露出笑容。
“应同……”门外忽有人影闪动,谢云轻尽量将颤抖的声音放得很温和,“应同,你还好吗?”
“没事的。”陆应同闻言起身,一脸嫌恶地踢开翁鸣寒,走到门边,隔着早春木头的潮湿问,“叔父呢?”
“老许说临时大学还有一些收尾的工作,便强拉着衡之先生去教务科了。”谢云轻停了一停,压低声音问,“应同,那,我就在门外等你,可以吗?”
还没等陆应同回答,瘫倒在地的翁鸣寒忽然诡异地纵声大笑起来:“谢云轻,你真是个傻子,哈哈哈哈,你真是个傻子!”
翁鸣寒仰面笑着,嘴里的血回呛进喉咙里,引发了一阵咳嗽。
好不容易缓过来,又侧过头,冲陆应同大笑道:“陆应同,你耍这么多花招,说来说去,其实你根本不知道大红门的真相,说到底,你根本就没资格和我谈条件!”
“我劝你还是先弄清楚自己现在的处境。”陆应同稍稍活动了下脖子,心头却仿佛有细蛇呲溜一下爬过。
谢云轻此刻就站在门外。
这里发生的一切,和即将发生的一切,她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陆应同的喉节不自然地滚了滚,原本冷静清醒的脑子里莫名生出一团乱麻。
“陆应同,你假称获知真相来诓我,怎么就没想过,她会被你推向深渊?”
翁鸣寒用膝盖蹭着地板,艰难地爬起来,然后一瘸一拐地走向陆应同,“我看得出来,谢家那蠢丫头是真心把你当朋友,可你只是拿她来挡枪,你从一开始就是在刻意地接近她、利用她,我说的,对不对?”
他对于此刻陆应同脸上五味杂陈的颜色十分满意,说到这里,用力地朝门外大吼,“谢云轻,陆应同从始至终都没真心待过你,如今你快被他害死了却还看不透,你就是个傻子!哈哈哈,你是天底下最傻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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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三千里月[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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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那么一瞬间,陆应同想要立刻结果眼前这个亡命之徒。
然而他深刻地明白,自己并不是自由的。
种种顾忌牵绊了他的脚步,可任由翁鸣寒如此疯言疯语下去,谢云轻听见,会做何想法?
无法想象,不能想象。
翁鸣寒歪起一边嘴角,冲陆应同诡异、不屑而又得意地笑起来。
陆应同,真是可笑,一个终日生活在黑暗角落里,与阴诡蛇蝎为伍的人,有朝一日竟会被爱情这种世上最廉价的情感给束缚了手脚,这真是天大的笑话!
陆应同咬了咬后槽牙,拳头握紧,发出一节一节咯吱咯吱的瘆人响动。
不如就此了结了这个罪人吧。他冲动地想,又及时地刹住这种没道理的冲动。
电光石火的一刹,陆应同感到自己被一股突如其来的极为强力的冲击推向一旁,等再站定时,谢云轻已经破门而入。
她削薄的肩膀由于愤怒还颤抖着。
不,不仅是单纯的愤怒。
是平生从未感到如此被羞辱、被轻蔑、甚而竟被一个烂人拿捏的愤怒。
她一把拎住翁鸣寒的衣襟,仿佛陡然生出无穷巨力一般,将对方大力地撞向墙壁。
啊。陆应同豁然开朗,在南岳观音桥上时,大概她也是生气自己中毒撂挑子,于是也如此这般将自己搬到火神庙的吧。
翁鸣寒连连趔趄几步,才勉强歪在窗边稳住脚下。
“谢云轻,是他利用了你!”他咬着牙槽骨,恨恨地说,“你看,他骗了我们所有人!你受了那么多罪才终于从中统脱身,直到现在还没能够完全恢复自由,可是他,他陆应同,轻飘飘的一句话就让你前功尽弃!现在中统认为陆应同知道的所谓真相就是你谢云轻告诉他的,出了这道门,你没有可能活着!”
说到这里,他脸上忽然现出一种哀乞的容色,声音颤抖着低下去,“只有我,谢云轻,只有我可以帮你证明,陆应同根本什么都不知道,而你,你也是,你是清白的!”
“这世道,怎样算清白,清白很重要么?”谢云轻冷冷地反问道。
又冷冷地说,“活着是很好,可我为什么要跟你这样的人一起活着?”
翁鸣寒神色一滞,显然没料到谢云轻会如此反应。
“陆应同一直都在骗你,他是刻意接近你,好利用你来对付我,难道你到现在还看不明白吗?”他仍然试图说服对方。
谢云轻“哦”了一声,问道:“你以为我应该是一个怎样的人?”
“或者,在你看来,我谢云轻,当真很蠢么?”她怒极反笑。
笑得那样纯真而善良,可在翁鸣寒眼中,却仿佛冬日最冷的冻雨。
他不禁打了个寒噤。
差点忘了,谢云轻是从中统审讯室里活着走出来的人。
并非从天而降某个高不可测的后台作保,而是凭借她自己,安然走出来的。
“你不怕死吗?”翁鸣寒脊背一寒,半晌,打起精神,哆嗦着嘴唇强辩,“至少,我不会害你!”
谢云轻歪一歪头,仔细打量他好一会儿,似乎把这话听进心里去了。
然而就在他以为自己赢得一线生机的时候,听见对方清冷的声音说:“枪给我。”
“啊?”陆应同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瞥了一眼放在桌角的配枪,犹豫了一下,拿起,又犹豫了一下,才递给她。
“你……”他欲言又止。
谢云轻当然没学过使枪。
她甚至只是握住枪柄,拿着一副弹弓似的,连食指都不知道要放到扳机上去。
即便如此,翁鸣寒却感到不寒而栗,一种从心底里升腾而出的未知的恐惧瞬间侵袭了他的全身。
他很清醒地认识到,陆应同也许还会留着他的小命另有用处,可眼前这个女人不会。
“你既然想用死来吓唬我,那也就是说,你自己会怕死咯?”谢云轻将枪口从对方的眉心滑到心口,十分较真地确认道。
翁鸣寒不发一言。
“这点小事还是我来吧。不必弄脏你的手。”
陆应同轻轻拨开枪口,将谢云轻拉到身后,轻柔但很有力量地握了握她冰凉的手腕。
对方是这般的有勇气,自己却在畏手畏脚些什么?
他顿时头脑清明,一扭头,神色陡变,漠然地对翁鸣寒说道:“一直以来,你都忽略了一件事。”
“不是你们所认为的真相就是真相。真相最根本的效用,只在于要如何展示给世人来看。”
翁鸣寒的眼色一凝。
“如果有这么一个人,他有中国的名字,中国的成长经历,完美无缺的中统训练班档案,但他实际身体里流着日本人的血。”陆应同缓缓开口,“并且,还有一个在北平神乐署任要职的哥哥。”
神乐署也就是北平的七三一部队所在。
陆应同紧盯着对方的目色,冷声继续说,“而这样一个人,为了取得上级的信任,不计危险在前线开战时将上级的孩子安全接回,并借此悄无声息地切断南苑守军特情处的联络线,导致守军陷落进伏击圈,你觉得,这个真相是不是很能令人信服?又够不够孟道远放过我和谢家的人?”
他看见那张原本就十分苍白的脸唰的一下变得惨无人色,翁鸣寒仿佛陡然落入一种四面黢黑的境地里,嗫嚅着嘴唇,好半天都没能说出一个字。
“你不是翁鸣寒,你真正的名字,叫做青木佑介。你的亲哥哥青木城塬是北平神乐署的大佐,他有个习惯,每周二都会到东四一间德国人开的餐厅吧台要一杯血腥玛丽,他喜欢那个调酒的孩子。”
陆应同一字一字道,“因为那孩子和我叔父的长子,也就是我堂兄陆衔青,长得很像。”
“无论你想展示怎样的真相,我都是翁鸣寒。”青木佑介怔了一怔,很快,漠然地笑了声,眼神变得无畏起来,“陆公子作伪再是熟手,谅必也还搅弄不到一处的头上。”
陆应同捺住杀意,凛视着对方。
“二十年前,我叔父在日本游学,赁下一户青木家的房子居住。你哥哥那时还在念中学,据说对生物化学很有兴趣,大概也很有些天分,但更多的,他是个心理变态、极度危险的犯罪分子。”
“我的二堂兄陆衔恩出生不久,你哥哥青木城塬便趁着我婶母体弱休养时,偷偷在一个尚未满月的孩子身上注射慢性毒药的试剂。后来,他那些肮脏的勾当被我大堂兄陆衔青发现,竟一不做二不休……”
“而我叔父和婶母至今都以为,那两个可怜的孩子是不慎食物中毒而死。”
“从那时到今天,死在你们兄弟俩手上的人不计百千。那么,你知不知道,像我这样的人是靠什么活下来的?”
“痛苦,要靠着比这痛上千倍万倍的无穷无尽的痛苦,才能活着。”
陆应同将手里的刀一寸一寸缓慢地钻进青木佑介另一侧的肩骨,冷眼看对方咬紧牙关,冷汗如注,而后无波无澜地发出宣告,“而你,连这千万分之一都忍受不了。不配谈条件的人,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