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亭外[民国]——荔子然【完结】
时间:2023-05-13 23:18:44

  那时伪装成临时工以便和程近书交换情报的陆应同将鬓角留的很长,碎发随意地搭在额前,酒柜里五颜六色的灯光尽数收进他深不见底的黑眸里。
  侧边吧台那个鬼鬼祟祟的女孩身影当然也一同被他收入眼底。
  “小姐,想喝点什么?”他上前礼貌地问。
  “……请问有推荐么?”谢云轻别扭地只让对方看见半边脸庞,长指抵在下巴尖上,拙劣地装作行家模样,“我听说北平最有名的是……”
  “啊,二雷子。”陆应同诚实地回答。
  谢云轻脸上一窘,生气地说:“你不要觉得我是,我是生客你就糊弄人!洋人哪有喝白酒的!”
  陆应同有心逗她:“小姐问的是北平,北平最有名的当然是二雷子。要不,等小姐换身摩登些的衣裳再光临敝店,届时小的一定为您调上一杯北平城里最醇烈正宗的二雷子。”
  浅浅的绯色慢慢地浮起,他看见谢云轻心虚又嗔怪地看了自己一眼。
  真是可爱又有趣。
  然而下一句,他的态度急转:“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谢云轻显然被唬住了,一动也不敢动,生怕对方大声呼叫正在不远处把酒言欢的程近书和奚玉成过来看自己笑话。
  同时心下又很奇怪:难道他自己就很成熟么?
  陆应同收起笑脸,神色严肃地朝对方靠近一步,将那副纤瘦的身躯笼罩在自己胸膛的阴影之下:“日本人已经宣布退出国际联盟,德国大选在即,希特勒的党卫队正蠢蠢欲动,你以为北平距离那些狼子野心很远么?”
  华丽的舞池中央,萨克斯短暂地休息过后,再次如潮水般涌上来,奏起悠扬动人的乐曲。
  角落里,影子纠缠,氛围公开而又隐秘。
  谢云轻不敢再去看那一片沉醉在欢乐场中的邪恶假面,头也不回地赶紧跑了。
  浓润的夜色里,校服靛蓝色的裙摆在风中细语,仿佛在说,谢了,但你给我记着,二雷子!
  一如此刻,素雅的软绸衫裙在江风里翻飞。
  谢云轻还在慢慢地往前走着,陆应同不觉间停住脚步。
  怎么会不记得?虽然时移世易,但他并没有忘记那时候漂浮的酒气间一身靛蓝衣裙的女学生。
  一刹间心口温热:“我来这里是为了我自己,也是,为了你。”
  战火绵延,山河半陷,痛苦和仇恨能够支撑他一天一天、一步一步走到这里,然而毕竟只能到这里为止。
  对于刀尖上行走的暗夜身影来说,那份经年日久深藏在心却难以宣之于口的爱意,才允许他在这浑浊的血泊里得到永生。
  从前,他不能说,也不敢说,甚至深埋在心底时都唯恐太显眼,只敢偷偷地放一点点,偶尔想一想,却不敢触碰。
  这一句剖白,是否太冲动了呢?
  向来理智自持的自己,是否应该像从前那样,及时刹住这种冲动呢?
  陆应同看见对方的背影一僵,几乎在同一瞬间,自己的后脖颈也随着僵直了。
  谢云轻没有回头,他追上几步,在感到与对方呼吸越来越靠近的那一刻又落寞地停下,留在原地。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秒、两秒……他数不清自己的心跳声,只是在对方回过头的那瞬间,连这一点微弱的心跳也跟着凝固了。
  “陆大才子既是当着我的面说。”她回答,“我想,我还是相信比较好。”
  江水在动,风也在动,她就在这清晨的江风中看着他的眼睛,露出干干净净的一笑。
  在她身后,满山浮翠哗然翻涌,天地也为之一晴。
  记得长大后第一次见到陆应同,是在北平的西山脚下。
  彼时谢云轻刚升入地安门中学高中部三年级,那天澄空如洗,月色淡淡的,星光很灿烂。
  她抱着一筐书从半山的隘口下来,往衡之先生平素治学的归园去,她常和程近书、奚玉成约好一同在归园做功课。
  路上须得绕过一片绿草地,陆应同就在那里踢地安门中学、东北中学和北大子弟学校足球友谊赛的练习赛。
  足球恰巧骨碌碌滚到谢云轻的脚边,远处的奚玉成朗声喊道:“是谢家的小阿芷吗,我和近书踢完这场比赛就去找你,先帮我们把球踢过来好不好?”
  于是她从冒成小山尖儿的书堆后面探出头,找准方向,起脚用力,唰——
  偏偏从球的边沿轻轻巧巧地擦过去了,足球往前慢慢悠悠滚了不到半米就宣告中场休息。
  远处立刻爆发出一阵大笑声,谢云轻当然知道那笑声中没有恶意,只是难免有些尴尬。
  那时陆应同轻快地跑过来,躬身抱起足球,冲着她笑说:“别理他们,是这儿的风太大了。”
  他穿着一身干净的白色运动服,生得神清骨秀,一笑起来,仿佛轻雪回风,月光都缀在他的眼睛里。
  自那以后,每一次看见温柔的月色落在结缕草上闪闪发亮,谢云轻总会想起,从绿草地那一头向着她奔跑过来的,那个陆家行二的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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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陆应同:……你确定是长大后第一次见?
  谢云轻:那之前就见过的话,你为什么不主动跟我说话?
  陆应同:……
  谢云轻:嗯?
  陆应同:确实那是第一次见。
  没错,是HE,也是双向暗恋(纯爱战神冲鸭!~)
  谢家小芷和她的陆大才子,暂时说再见啦~
  下一章就要迎来新的故事(似乎嗅到一些伤感的气息~)
  不过,陆大才子,好像很快就又要见面了呢~
第16章 我的先生[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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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和人之间的真理,是相逢后别离,别离再相逢。
  吾爱真理,吾更爱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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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蒋经国专员在赣南推行的新政进行到第三年的时候,民国三十年的新日历还没翻过几页,印上美人笑颜的月份牌尚停留在第一张,皖南事变爆发了。
  各地方交通站的地下党——尤其是在国共“蜜月期”里专事与对方情报交换的交通员纷纷接到上峰指示,深潜、静默,或是以最快速度撤离。
  有人反驳,现在可不是十四年前,没准儿人家在理的,如今尽可正面抗议呢!
  那位一路上唾沫横飞说个不停的伤兵咧开嘴,露出发黄的烟牙,嘿嘿一笑,啐了声说:“他*的一群蠢蛋,你们也不想想,论这个,谁能比得过咱们大总裁!”
  他那用白纱护板吊起的右臂动弹不能,只好用不甚熟练的左手抵上喉咙,应景地从正中间利落地划过。
  闷热拥挤的船舱里,哄堂笑声瞬间结成一张密密麻麻的网,笼罩在叶从舟的脸上,令他挣也挣不脱。
  一个大浪打来,船身几乎完全翻覆向一侧。
  叶从舟原本静靠在低矮狭小的窗边,一时没扶稳,趔趄几步终于哐当一声跌坐在地,五脏六腑都好像倒转了过来。
  这时旁边有人的目光有意无意地扫过,他只好勉强随着讽刺的浪潮也笑了一笑。
  说来,他是有些后悔的。
  此行从赣州到香港,临出发前,蒋专员智囊团的第一顾问——徐勉上校,专门遣人给他送来包厢车票并一张头等舱的船票。
  徐上校是个念旧情的人。
  民国二十八年,蒋专员始推行赣南新政,第一步就是收服、管制当地土豪劣绅自有武装的乱象。
  蒋专员是个受过高等教育的有志青年,又端着委员长大公子的脸面,刚开始呢,待人接物,总是太客气,劣绅贼匪们难免阳奉阴违,总之,效果就不太好。
  那年叶从舟的爹还在西南林子里当他的山大王当得不亦乐乎,一听见这信儿,哗啦哗啦带人带枪就把老巢连夜掷进那一片陌生的土地,并且颇为大气地将指挥权交给初次见面的徐勉——那时仅是一个警卫队的中尉。
  徐勉也没客气,接过人、接过枪,当即就跃上山头朝天放了三响,还卯着一身的侠气劲儿,把最顽固那一户土豪家的两角碉楼给炸得灰飞烟灭。
  而就在他点燃炸|药引线的同时,蒋专员正身在那户土豪家劝访,已是三日未归,情况未卜。
  有人劝阻,他便高声疾呼:“蒋专员为谋新赣南,本视此改革为血路,冀后来者视此血路而来,绝不放弃!蒋专员若是惜命怕累,便不会来赣南,蒋专员若是看重个人之尊荣更甚于赣南人民的新生,便不会有新政!”
  一时人人热血沸腾,山间呼声如雷。
  经此一役,徐勉这个人物正式进入蒋专员的视线,此后,又运用多变手腕平顺地收服余下十数支土霸武装,地位再无人可撼动。
  后来,连跃数级晋升上校的徐勉和叶从舟的爹一拍即合,结拜为兄弟,甚至叶从舟还听说,他们哥俩有次把酒言愁,说起首都南京沦陷时的惨烈,竟愤而相约同在背后刺字。
  老哥纹上“一身是胆”,老弟刺了“一身正气”。
  叶从舟从德国游学回来,听说这段轶事,有心求证,可惜已经无从得证了——两个大老爷们儿在刺字大会上一看见真家伙,立刻心有灵犀地同时吱哇乱叫抵死不从,最后以毛笔书写、留存三日作结。
  叶家老爹还偷偷告诉儿子,保存三天岂不是三天不能搓澡?他才不干呢!故而实际上也就保留了半天多吧。
  可见,一时之意气总是常有的。
  能管多久就不得而知了。
  不久,赣南新政又是禁赌博、烟土,又要取缔娼业,拳拳都招呼在叶从舟他爹部队的老几样上,于是去年十月的太阳节过后,他爹便寻了个由头,率部呼啦啦地又回西南林子里继续享福去了。
  他老人家还语重心长地对叶从舟说,始终,他对蒋氏是有功的,现在只是急流勇退,把机会留给后进。
  叶从舟回怼,您这是半途而废,不是革命。
  他一听,不乐意了,嚷嚷着驳斥说,小混账,不过留了几天洋,懂哪门子的革命?
  等脾气过了,又自称是俯下为父的姿态,再教儿子一个道理:一个好兵,常常是平庸的,但是总在最合适的时候放上一枪,击中敌人,功成身退。
  叶从舟态度驯良地再次提出困惑,可总要有人冲在最前面。
  那当然,那是顶勇敢的兵,顶有血性,可等战争结束,人都没了,谁还记得勇敢、记得血性?叶家老爹大笑,竖起大拇指说,还是得回到一个“好”字上头!
  会一直有后来人记得的,尽管勇士并不惜乎他人眼光而摇摆自己迎在狂风骤雨处的凛凛身躯。叶从舟心里默默地想,没说出口。
  而从一开始就盘踞山头岿然不动的叶家娘亲,收到死老头子率部来归的信,连夜花重金发了一条长长的电报给她的好大儿,电报上光是“哈”这一个字就占了大半页,愣是让叶从舟读出了一种跌宕起伏、波澜壮阔的感受。
  叶从舟在赣南多待了两个月,临走,这还是徐上校头一回主动来找自己,还捎来了这么一大份厚礼。
  为了对得上“一身正气”的深厚情谊,叶从舟凭着一股子发自肺腑直冲天灵盖的昂扬志气婉拒说,此行,他正是要前往昆明巫家坝空军军官学校学习,坐底舱这一点苦算什么!
  看来徐上校还是个爱听真话的人,果真没强给。
  哎,怎么就不懂得再坚持一下呢?徐上校还是不太会做人哪。叶从舟闷闷地腹诽。
  过去,他并不常用太过直抒胸臆的表达,但在扑上甲板吐得昏天黑地之前,终于学会一个:*的!
  ·
  虽然是转了西历年,可仍是玄冬时节。
  据说,这是百年以来最萧瑟寒冷的一个冬天,随平津学生兴趣团到香港参观巡洋舰队的岑穗小妹来信上说,就连距离北平迢迢数千里的北回归线以南都飘起了冻雨。
  叶从舟到港已有两日,此刻独自立于维多利亚港漂泊不定的小轮上,在朝早间袭面而来清冷的风中捂了捂襟口,心想,早晨的风比晚上还要冷上许多。
  嘭……
  嘣……又是一声巨响。
  小轮靠岸前,一个身着绿色工作服的老师傅会持着一柄足有两人高的长杆在岸边等着,长杆顶上嵌着坚实的弯钩,预备勾住侧舷板上的挂环。
  甲板上的师傅则往岸上扔去粗结绳,拴在经年日久边沿都已磨得光滑的银灰色墩子上,再从另一端一圈一圈地收紧。
  一头一尾协作着,小轮靠岸了。
  厚重的铁栏门放下,叶从舟在摇晃中下了船。
  在半山道转悠两圈后,他又回到码头,在渐渐鼎沸的汽车喇叭声中,阔步迈进一家装潢入时的咖啡馆,点了两杯黑咖啡。
  ·
  钟楼敲响十点时,岑穗出现在叶从舟选的靠海一侧露天座位前。
  她穿着一身雪白的长绒裙,白皙的容长脸,目色如波澜不兴的深海,整个人都好似沉浸在永恒的一种平静当中,让叶从舟不免感到自己周身上下也开始寒气四溢起来。
  而那一头秀丽的长发则用鹅黄缎带束成马尾,发梢微卷,看着很清爽活泼,这倒是颇符合她尚在念中学的十五岁少女的身份。
  “小穗儿,快三年没见,你长高啦!”
  上一回在北平见时,还是民国二十七年的春天,她在程家公馆的悉心照料下刚从营养不良的困苦中解脱出来。
  听说她功课很好,上学虽晚,但天资颖慧,又肯下苦功夫,很快便赶上同龄人的脚步,且对舰艇制造工业很感兴趣。
  三年前,叶从舟尚在北平时,程家公馆大厅日式榻榻米的地底暗室里,曾接待过一批中国营造学社的学者和东北大学工学院的学生。
  他们为保护华北古建筑测绘图、大量的田野调查资料以及珍贵的古迹图版和照片不致落入日本人手中而四处躲藏,处境艰难。
  那些资料中,还有北平古城,包括故宫各宫室的测绘细稿,有些虽已在战火和流亡中散佚,仅余一鳞半爪,还有部分尚未测绘完成,但时局紧迫,他们必须尽快前往天津,将这些资料交给朱启钤先生、梁思成先生和林行规律师共同名下的英租界银行保险柜保存。
  在程家公馆等待中转的那几天,一名东北学生教岑穗写下朱偰学者那句掷地有声的名言:“夫士不能执干戈而捍卫疆土,又不能奔走而谋恢复故国,亦当尽其一技之长,以谋存故都文献于万一,使大汉之天声,长共此文物而长存。”
  时隔数年,战火仍在国土上肆虐,岑穗虽未选择古迹文物的保护,但她有志于国家工业建设,根本来说,这种意志是一脉相承的,这让叶从舟钦佩。
  “叶哥哥。”岑穗的声音很清脆,很好听,只是让人听不出情绪。
  她从手袋里取出一个牛皮纸包的册子,推到叶从舟面前。
  叶从舟拿起翻了翻,眉头不禁皱起。
  这是一本沦陷区殖民教育的教科书,全书用日文写就,无非是些鼓吹大东亚共荣、大和民族优越性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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