擅画尤加利叶的女先生此时就在小岛的岸边。
她穿着一身干净的云山蓝哔叽衫裙。
方才经过铁皮屋顶的课舍时,穿梭在刚开学的人烟中就有许多身着类似哔叽衫的先生和学生,只是色彩以银灰居多,想是为了不显尘埃的缘故。
素净虽有,到底难免沾染上些许郁气。
皆不似这位女先生。
她蹲在水边,正在用清水濯洗一个红艳艳的番柿。
蓝天白云下,眉目舒朗,形容自在,衬得周围的花溪长汀更加真挚美好。
小竹篓里,洗好的番柿堆成小山,就像微型的东川红土坡,未干的水滴反射着晶莹的亮光。
她大概是听见脚步声,长指停在水面,抬起头,目光越过那一束束亮光,望向渐近的叶从舟和陆应同,露出一种忧郁温和的笑容。
在叶从舟看来,这笑容应当是由对方的思想和气质所决定的,而非某种现实琐碎的磨难造就。
毕竟,在这一年伊始,物价便以不可思议的速度飞涨。
过去排在薪金收入前列的教授们在授课和研究之余,尚且需得兼职,譬如生产墨水、制作肥皂、写字作画,还有设计加工,等等,如此才勉强能维持一家数口的生活。
而女先生还能在这初春的阳光下,悠然独对一溪的白云,手上洗着一满筐价格不低的番柿,口中时不时还吟诵两句华兹华斯《露西组诗》中的一首,“我在陌生人中旅行”。
这样的人,叶从舟想,即便在跑警报的日子里,也能不慌不忙捡起飞落的稿纸,然后挺直背脊,仰首对天,痛饮一杯雪莱的《西风颂》吧。
“老柳,这就是我家表弟,叶从舟。”陆应同不客气地矮身从竹篓里挑出一个刚洗好的圆番柿,美滋滋地大咬一口,“他方才见了你的画,可仰慕得紧呢!”
如此,女先生的名字又被他打马虎眼儿给糊弄过去了。
“时繁,柳时繁。”
柳时繁向叶从舟礼貌地伸出手,轻柔而坚定地握了一握,跟着也递给他一个红彤彤的大番柿,“雕虫小技而已,多谢抬爱。”
一旁的陆应同瞅瞅叶从舟手里的,再瞅瞅自己吃着的,撇撇嘴,翻了个白眼:“回去我从云轻的试验棚里摘来最大最圆最红最甜的那一个,看你们到时候羡慕得眼珠子全都掉出来!”
“原本只是在航校开学前顺路来联大逛逛,没想到竟有缘见识到先生这一笔好画,当真是不枉此行了。”
叶从舟一早把那便宜表哥全然抛在脑后,注意力全在眼前人身上,客气却也真诚地赞叹道。
他的手指触到番柿清凉的外皮,心里却还停留在先前那一瞬间,对方手心的温热。
“开学?什么学?不会是空军军官学校吧?”陆应同瞪大双眼,一副很震惊的样子,番柿也不香了,“难道学校的航空信你没收到?”
叶从舟一时摸不着头脑,片刻的停顿后,摇摇头,反问:“什么信?”
是一封拒信。
叶从舟没有想到,六年前一二·九运动中的一次冲突,竟会导致自己在六年后空军士官选拔的最后审核环节中落榜。
确切来说,不是冲突,而是军警对他们那些学生进行偷袭。
当时叶从舟被裹挟在人潮中,并没有受到直接殴打,但飞溅的弹片不巧从他左耳垂后方斜剌里穿过,留下了一道寸余长虬曲殷红的伤疤。
那一阵子,类似的大示威运动时有发生,医院戒严,只等学生“自投罗网”。
而叶从舟自信体格甚健,没把这点小伤当回事,只是简单清洗一下并止血,等风头过去再想到就医时,有一片极小的弹片深深嵌进耳垂后的小窝里,已经极难取出。
时至今日,想是它已经和自己的血肉生长在一起,再难割舍了。
原本设在杭州笕桥的中央航校迁至昆明后,曾派专员在重庆、武汉、赣州等地物色学生。
那时考核官对叶从舟说,既然这枚碎片并不妨碍基本的听力,破格录取不是问题,只是须得上报航校复审。
他还壮志满酬地以为,自己被录取是板上钉钉的事,便急急忙忙赶着春季学期来了。
入学后飞行理论考试得第一名的梦一直从赣南做到香港,又到昆明。
事已至此,他也没有太多沮丧。
大不了,等完成这次的暗杀任务就回西南林子里找爹娘撒泼打滚求他们给自己买架飞机开呗。
——算了,还是做梦来得快一些。
这时陆应同宽慰他道,重庆方面正在筹建一支空军志愿大队。
这支队伍以美国人为主,仍设在空军军官学校所在的巫家坝机场,届时需要大批翻译官,有些也会需要伴随飞行。
起初知晓这个计划时,陆应同第一时间便想到了叶家那个便宜表弟。
如今正可劝对方参与其中,担任翻译训练班的教学员,或者作为翻译参谋参与飞行,往返中印、中缅之间。
无论如何,都是报国,叶从舟想也没想就同意了。
具体安排还得等这一支空军志愿大队正式建立再作计议。
在那之前,他仍按照原来的计划,先在昆明城里赁一间民房,暂时安顿下来。
“租在小东门?”陆应同不解地说,“先前家书不是告知过你么,云轻的研究所里尚还有几间空余的宿舍,虽在郊外,偏僻些,但一应所需俱全,不用太担心生活,相互间也能有个照应。”
“想是……”叶从舟回忆了一下,“同航校的拒信一起散失了吧。战事艰难,难免出现这样的差漏。”
又犹豫道,“我来时好容易说服房东许我短租,这时再去退信,恐怕不太妥当。”
“无妨无妨。”柳时繁将眼一弯,乐呵呵道,“你刚来,怕是还不熟悉城里的路吧?我也住在小东门附近,一会儿正好带你熟悉熟悉路线。”
叶从舟立刻道谢:“劳烦先生。”
“老柳啊,那我这小表弟就正式托付给你啦!”陆应同乐见其成,顺势将叶从舟朝柳时繁大方地一推,“刚才的番柿就算你请我的!”
柳时繁扶住叶从舟略显慌乱的手臂,微微一笑,像她身后盛开了满汀洲的蔷薇花:“那我赚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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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家娘亲:买。
叶老爹:?
第19章 我的先生[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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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时繁去年毕业后便选择了留校任教。
她当了一学期助教,学术成果虽然尚不足以评教职,但因为辅助教学的能力突出,这学期被特别聘为工学院的实践课教师。
叶从舟其实并不太能理解,这样一位理应埋首在整日轰鸣的实验室里的女先生,怎么洗一个番柿都能洗出长日悠悠、安静美好的境界?
两人从联大新校舍出发,去小东门得绕行大半个昆明城。
“这里就是江西会馆了。”路上,柳时繁指着一处环境清幽的小院子介绍道,“实践课常设在这里。尤其到了夏天,这里可是午后小憩的绝佳去处,但也得是没有课的时候。”
叶从舟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心下却在计较另一处疑惑。
工学院设在南边的迤西会馆,左近的江西会馆虽靠北些,距离小东门仍有不短的距离。
那么,为何柳时繁会赁居在小东门附近的圆通寺街?
论生活气息,比不上东北边靠近联大和云南大学的文化巷和凤翥街。
论便利,相较南城财盛巷一带也还差得远。
她看起来并不缺钱,也不是很俭省的样子,同样的条件,完全可以在工学院附近任选一处房子,也可省去诸多麻烦。
何况,她看起来确实也是个怕麻烦的人。
得,情报工作者的老毛病又犯了。
他自顾自笑着摇摇头:叶从舟,人家爱住哪儿住哪儿,你管呢。
柳时繁支起一颗番柿的绿蒂去碰叶从舟的衣袖,拉回对方的思绪,继续说:“江西会馆这处院子虽好,可一上课就不得了啦,锯木头的、焊铸的、稀里哗啦转水车的……真是让人一个头两个大!”
“那确实。”这些年,叶从舟跟爹娘练就下来一身捧哏本领。
他们并行走过高低起伏的石板街巷,昆明的屋宇大多建造得不高,这是相较北平来说,而花卉遍地,不知冬夏,天上是一种极纯净的蓝,落在地上就成了城中央的翠湖。
在碧海蓝天里漫步,叶从舟也乐得听柳时繁讲学校的事。
“还有航空系那帮家伙,只差在我脑门儿边上拉风机了!”柳时繁笑道,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转而问,“你之前念什么专业?怎么外语那么好?”
叶从舟有些难为情地回答:“北平沦陷前后,在辅仁西语系念了一年多,后来到海德堡大学又念了一学期神学,结果上帝和天使都不肯认我,反而是德语的圣音跟我越来越亲近了。”
这话不知怎么竟将柳时繁逗乐,硬是一路从大西门笑到了小东门,竹篓里的番柿一个个都快要被颠了出去。
叶从舟在对方的笑声里不好意思地挠挠头,颇有种受宠若惊的感受。
从前只会被爹娘嫌弃笨嘴拙舌,原来自己竟也能讲笑话的么?
小东门外,是延绵流转的盘龙江。
江水穿行而过之处,水田如织,烟波浩渺,一径纵入南郊五百里滇池。
柳时繁一时兴起,又邀叶从舟在江边漫步。
两人盘桓多时,赏过春光碧影,喂过红嘴鸥方归。
这一段临时起意的游赏,在叶从舟看来是尽兴而归,而柳时繁在推开住家合院的篱笆门时,仍在跟他念叨着说,即此江景,亦不如湘水,后者尤其是在细雪天里,宛如一幅米南宫的水墨画,风致极佳,飘逸旷达,又不失蕴藏千年的苍茫力量,当真使人流连。
于是叶从舟目色神往,并重复这日午后的第二十六次“那确实是”,旋即却想到,两年多前的文夕大火早将那一幅水墨画付之一炬,目色瞬时冷却下来。
这时柳时繁过来拍拍他的肩,温声说:“那片土地的生命力是永远烧不死的。”
下一刻,他听见对方终于反应过来,发出一声预料之中的惊呼:“怎么,你也住这儿?”
·
合院面积不大,但柳时繁还是用藤篱辟出一块花园,时值春日,园子里开了许多白碧桃花。
三间平房中有一间被改成工作间,一间作卧房,剩下一间房东留着养猪。
起初柳时繁也是不乐意的,很是抗议了一次,可房东说,养猪可比租给他们那群穷酸师生赚钱得多,他不介意三间房子一起用来养猪。
柳时繁迅速缴械。
莫不是房东心回意转,嫌赚钱太多,改做慈善了?
柳时繁上上下下细细打量了一遍叶从舟,遗憾地说:“真是难为你了。”
“房东说,先生屋里是有隔间的。我竟不知,原来是位女先生……”
叶从舟并不感到被难为了,可要说为难,倒确实是有点为难,“不如,我整理一下工作间。”
某种迟钝的犹疑从柳时繁的脸上一闪而过。
并且被他敏锐地捕捉在眼。
“我帮你吧。”她说,“毕竟,云轻有些收藏放在里面,不能磕了碰了。”
“有劳。”叶从舟低眉。
诚如她所言,工作间里堆满了风格各异的民族工艺品和善本古籍。
“临时大学从长沙迁来的时候,云轻和你的小表哥,还有我,我们都报名参加了湘黔滇步行团,溯湘水而上,再从湘西、黔东,一路走到昆明,走了足足有六十八天呢!”
柳时繁一边掸去书架上的浮尘,一边说,“他们两个喜欢收集小玩意儿,我呢,就爱听听各地的民歌,有时也学着唱一唱,刚到云南时,还学过两句滇剧,没学太明白,现在早都忘了个干净。”
她忘记那些民谣小曲或许还费了些时日,而叶从舟不过小半日,就几乎想不起午后那一眼忧郁温和的笑容究竟是不是眼前人的了。
正暗暗好笑着,看见对方从书架旁的画篓里摸出一根黄藤手杖。
柳时繁将手杖高举到叶从舟眼皮子底下,神气十足地说:“走到后来,我们实在也有些累了,非靠这个不行。你看,这是我家祖传的,比他们半道捡的树枝都可靠。听说蒙自专产手杖,文学院设在蒙自那半年,你小表哥在当地淘换了不少,做工也算过得去,可还是比不上我的。”
到此为止,叶从舟几乎就要确认,这位“老柳”压根儿也没记住那位“老陆”的名字,只会“你小表哥”、“你小表哥”的打迷糊眼儿。
换个角度想,他们俩也算是挺默契地“相熟”了。
“你带了被褥么?”柳时繁放下手杖,目光落在叶从舟放在门口的小皮箱上。
多半就是些换洗衣物和书本吧。
房东还真是……只顾收钱,真当养猪么?
柳时繁摇摇头,见对方神色间略有些踌躇,便大方地说:“没事,我有。”
嗐,谁叫她答应人家表哥的托付了呢。
叶从舟抱歉地道了声“冒犯”,跟着信步迈入柳时繁的房间。
窗下摆着两盆姜花,甜香怡神,白色的花瓣很小,但很有生气。
花前是一张木床,床单被套都是素雅的滇蓝,虽瞧着窄小,但足够一个人用。
“云轻搬走后,我就把隔板拆了,小床也放去隔壁。”柳时繁从雕镂精致的红木长柜里抱出一床绒毯,眯了眯眼,不确定地说,“好像书架后面那一堆书底下,就是床了。”
她将绒毯塞进叶从舟怀里,又取过门后挂着的一团毛毡,搭在绒毯上面:“这个也很有用。先借你,走前别忘了还我。”
叶从舟进滇时便见过这种样式的毛毡,知是马帮赶马人常穿的披毡,环绕肩头垂挂下来,活像是一口沉钟。
“你是先生,穿成这样多不体面。”披毡从绒毯上滑下来,他堪堪腾出一只手接住,又再搭回去。
柳时繁立刻重重地嘁了一声,不客气地反驳道:“农人朋友都穿这个御寒,连佩弦先生都穿呢,先生教书做学问就是了,为何要管体面?”
见她眉目间似乎很有些不高兴,叶从舟便解释道:“我明白不能以服貌论人的道理,但,毕竟自古以来,我们的文化中,服饰也是礼仪的一种。”
这时柳时繁眼中的不悦才稍稍缓和:“也算你有些道理吧,可是冬天都快冻死了,还管什么礼仪不礼仪?”
“昆明的冬天还会冷?”叶从舟奇怪道。
来前便听闻昆明四季如春,因此他箱子里装的大多是轻薄衣裳,虽见到赶马人衣着厚重,也只认为是对方职业所需,并未做他想。
此刻听柳时繁的意思,倒是还有冷的时候?
莫非这披毡,还真能派上大用场?
“冷的。”第一眼的温和忧郁此刻在柳时繁脸上又短暂地停驻片刻,她由衷地慨叹道,“你还不知道吧,这里的雨水季节,冷得是真想哭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