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灯飘摇的星火将她整个人笼罩在一种暖黄的温情之中。
“不要去。”长睫的阴影掩住她的眸色,半晌,她浅浅开口,“至少今天……别去。”
叶从舟背在身后的右手紧了一紧。
衬衫是新的,日间刚洗过,阳光一晒,还透着浅淡的肥皂香气。
夜风揉起衣摆,衬衫之下,逐渐浮起一层寒意。
对峙良久,他挺直的背脊放松下来,几乎是商量的语气:“这是我必须要做的事。”
“即便会没命也要去做吗?”柳时繁看着他的眼睛,试图从中发掘出一丝留恋。
对生命的留恋。
今夜龙大帅在青云街的私宅里宴请尹山澜,既是接风,也是去去晦气。
他虽不喜来客,可对方在自己地盘上遭受暗袭,而追捕至今毫无头绪,这事传到重庆,多少也是丢了面子。
这个时候,龙氏私宅各个出口的暗堡里都至少架着四挺机枪,前后左右一个不落,没有盲区,确保欢场中人的绝对安全。
一待有不明人影靠近,立时就会被四面八方飞来的子弹击毙,能不能留个全尸都未可知。
叶从舟却只是摇了摇头,目色淡然,将刚才的话又重复一遍,但这次更像是宣告而非征询:“这是我必须要做的事。”
眼眸清澈如一汪秋水。
他看着柳时繁,又像看着她身后长眠的黑夜。
·
夜很深了。
轻灵的笑语仍在装潢华丽的洋楼四壁间旋转,里面的人各个都挂着笑脸,沉醉在仿佛过了今天就没有明天的彻底的欢愉之中。
雨水在大面大面的玻璃上蜿蜒地留,给那些红的绿的亮荧荧的灯光混得模糊一片。
大雨中的莺歌燕舞使得翠湖边的步行道显得愈加清冷而寂寞。
隐约间,还可听见翠湖里晚睡的鱼儿不时跃出水面,对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雨颇感好奇似的。
雨水从高耸的尤加利树的枝叶间如注地漏下来。
大片大片重重叠叠、纠缠不清的墨色荫蔽间,一辆吉普车静静地停在步行道上。
远光灯大开着,沿着雨夜的昏暗,寂荡荡就照到了尽头。
尹山澜打着哈欠在门口与人寒暄完毕,转身朝吉普车大步走来。
龙大帅派了自己的属卫为他撑伞。
那名身姿挺拔的年轻军士将半个身子都暴露在雨中,和贵客之间隔了些许礼貌而避拒的距离。
不太远也不太近,不算明显但也无法忽略,倒像是故意给藏在暗处的有心人露出的破绽。
尹山澜素来是个多疑而细心的人,但适才龙大帅非要为着东小门的事给他赔罪,不仅承诺装满十卡车用于止血医枪伤的白药,还拉着他连着灌进肚里好几瓶酒。
洋酒和白酒混杂,灼热的酒气闷在喉腔里,霰弹似的,难受得就快要爆炸。
整整十大卡车的白药,在前线战事焦灼的现在,说是价值连城也不为过。
他歪起嘴角,在酒气的作用下,控制不住地想要放肆地狂笑出声。
只等卡车从昆明城开出,“尹山澜”这个名字在重庆的位置便能更进一步。
之后,再让皇军“偶然”地截获这批物资,重庆方面他自有办法脱离干系,而在皇家陆军部这个旁人只能仰望的地方,他便可崭露头角,并以此为契机,逐渐接近权力中枢。
他实在太开心了,开心到太想大笑了。
即将一步登天的极度兴奋和激动使他在醉意作祟下根本无法平静,然而与此同时“尹山澜”的面具逼他不能不冷静自持。
这种冰与火同时向着自己倾轧过来的感觉,实在难以忍受。
此刻,他甚而开始有些愤怒和狂躁了。
也因此,他没有注意到龙氏属卫稍稍远离的身形,也没有注意到一直静坐在步行道一侧长凳上穿着黑色雨衣的人就在他发出诡笑的一瞬间站了起来。
叶从舟静静地看着雨水不断地从帽檐挂落,同样地,静静注视着尹山澜笑完又低头从衣服里摸索了一阵,摸出一个精致的烟盒,从里面抽出一支烟,然后点燃。
沉香的味道在又浓又闷的大雨中渐渐晕开,尹山澜深吸了一口,直至吸进肺中打了个转,才悠悠地吐出一个长长的烟圈。
湖风迎面扇过来,狂热的大脑终于获得短暂的宁静。
“高野桑。”
模糊中他听见久违而亲切的呼唤,仿佛来自开满樱花的家乡。
叶从舟的日语发音很标准。
三年前,他在东四酒吧的柜台阴影处,用同样清冷而不容抗拒的声音,宣告了另一个日本人的结局。
“高野桑。”
乡音是那样的亲切,高野胜一郎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听过这般乡音的呼唤了。
故乡樱花盛开时,落英缤纷无可言拟,比这鬼地方恼人的雨可要美丽得多。
高野胜一郎平生第一次产生这样的困惑:为何他们要远离樱花铺满道路的家乡,千里迢迢在这冷雨中看鲜血染满衣裳?
但下一秒他在心里重重地甩了自己一耳光。
那些马鲁太们只不过是幸而托生为人的畜生,抽干他们的污血,将那些贱命献于天皇陛下的脚下,才是他作为大和子民的无上荣光!
“高野桑,该走了。”
太阳穴再次一跳一跳地抽痛起来,耳边嗡嗡作响。
手中烟蒂不知何时已被湖风吹灭,高野胜一郎不禁眯起眼,完全抛弃了一个间谍应有的警惕,疑惑地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过去。
雨势就在这一刻忽然变大,混杂着宴会厅里翻涌而出的笑声,吵得人心烦意乱。
高野胜一郎在这世上看见的最后一个画面,是一张笑脸。
撒旦的微笑。
他永远不会知道,当年在皇军陆军部与自己臭味相投的刽子手青木城塬,死前看见的,也是这样一张纯真的笑颜。
无恶不作之人,殊途同归。
·
惊呼,抢救,追踪和搜捕,几乎在同一时间在昆明城的大街小巷间铺展开。
叶从舟像暗夜幽灵一般,披着满身的雨回到合院,脚步在屋檐下干燥的水泥地上拖开两道长长的水渍。
柳时繁房中的灯还亮着。
他在门口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没有敲门,撑着疲惫的身躯准备回到拥挤狭窄的工作间去。
房门在这时打开,柳时繁仍旧披着那一件裁剪合身的绸缎长袍,如玉一般洁白的手中,油灯点亮起沉默在雨夜深处的一双清眸。
“结束了?”
“结束了。”
“好。”
“先生还不睡?”
油灯在风雨中挣扎,一晃一晃的,照进柳时繁的眼底:“巫家坝来信。”
巫家坝的空军大队终于来信了。
他可以离开这座城了。
却不知怎的,并不感到轻松。
叶从舟随柳时繁进入房间,将藏在身后的左轮手|枪还给她。
自己要去“送死”,对方到底没有再阻拦。
只是,她从工作间字画篓下的暗格里,在叶从舟震惊的目色中,取出一把拆开保存的左轮手|枪给他。
“那么,就用这个吧。”
“先生为何会有这种东西?”
“好友的。”
短暂的停顿后,叶从舟“嗯”了一声。
柳时繁的心跳得很快,眉眼间却不由得浮起一层讶异。
“你就没有想问的么?”
“没有。”
“谢谢你的信任。”
“先生说这是好友旧物,我只是没有在此上多想,谈不上信任。”
信任对于一个特工来说,太遥远了。
但尽一切手段完成任务,是每一个特工的使命。
他履行了承诺,用柳时繁给他的武器毫不拖延地了结了目标。
至此,可告一段落了。
柳时繁接过左轮手|枪,没有再说什么,也没有将它放回暗格里,而是背对着叶从舟,将子弹壳倾倒出来。
两人陷入沉默之中。
叶从舟从赣南、香港、越南辗转而来,路上遭遇不知多少次搜身检查。
他没能带武器,只有从蒙自早已被放弃的情报站里找到一把残缺的毛瑟。
为确保隐蔽性,他不得不将枪管锯短,减小威力的同时,命中率也随之降低——锯短的枪管会使得数枚铅弹朝着不止一个方向迸发出去。
要想保证击毙目标,非走到十尺以内距离不可,但这样的话,太冒险了。
柳时繁原本计划自己去的,但她不想叶从舟赔上一条命,所以“自投罗网”,交出自己全部底牌。
无论愿意与否,这片土地上的每个人都已经被日渐逼近的侵略军拖入了战争的泥潭。
叶从舟将来完全可以在更大的舞台上施展拳脚,而不是在这里为一场暗杀白白丢了性命。
“现在,我的性命在先生手中了。”叶从舟望着她的背影说。
街巷间,渐次传来搜查的呵斥声、木板门拉扯的碰撞和惊吓害怕的细细哭喊。
柳时繁想说不必担心,她是可信任的人。
旋即想到,对于叶从舟来说,信任这个词,恐怕太遥远了。
她张了张嘴,最后什么也没能说出口。
一个本应该卒于民国二十六年七月北平的人,如今已多活了许多年。
如果这次刺杀非得在重庆有个交代,那么替叶从舟赔一条命,她不遗憾。
叶从舟却笑了,走过去,将对方转向自己。
目色相对,同样明润,也同样的忧伤。
他一眼就猜出柳时繁前一刻在心中作出了何等伟大的抉择。
“高野胜一郎的档案已经摆在龙大帅桌上了。大帅是聪明人,不会去追查情报来源的。”
明明自己已深陷泥潭之中,此刻却还在逗她,“我娘总说我嘴虽笨,其实贼精,没法收场的事我才不会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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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文至此,发觉窗外有大雨落下,顿时感到十分奇妙。
大概他们两个人一起经历的那场夜雨也如此畅快吧。
第22章 我的先生[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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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季即将到来的一天上午,叶从舟自东南郊的译训班筹备处扬鞭驰马而来,远远地便望见五华山上挂起了红球。
这是预警信号,再过一会儿,就会拉响一长一短的空袭警报。
不过,时常也有日本飞机中途转道而警报解除的情况。
很快,街坊们开始三三两两结伴往北门外走,有的则拎着热水壶和针线坤包,往城门下几处简易防空洞踽踽而去。
穿过金马坊,叶从舟一眼便在一片移动的滇蓝和花色中望见一袭晴山碧的女先生。
他的唇角不觉微弯,急缰勒马。
小马儿跑得正是起劲的时候,只得仰天嘶鸣一声,蹄下打了个旋儿才堪堪停住。
柳时繁还在合院半开的篱笆门口与人争执,细听才知是在辩论究竟哪个地方产的橄榄更富于维生素C。
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柳大教授于发动机制造又有何高见呢。
叶从舟压身从柳时繁手中顺了几颗橄榄,囫囵嚼了嚼,酸酸甜甜的。
“不知我是否有幸,能为未来的大教授牵马呢?”他接过对方跟着递过来的手帕,包起橄榄核,从马背一跃而下,眉眼间都是温润的笑意。
说着,还晃一晃马颈上悬着的一圈铃铛,发出哗唥哗唥的响声。
与柳时繁为着一颗橄榄争执不下的是社会学系许教授,人称老许。
这位许教授为人颇潇洒,常爱拉着骡子板车飘忽在山野之间,据说这样才能更深入地做乡村研究。
此时,老许乜斜着一双细眼,不知是在打量沉沉天幕下笑得如此满面春风的叶从舟,还是在打量正喷着响鼻的小滇马。
半晌,他捋一捋疏长的胡须,蹙着眉头,很是痛心疾首:“叶同学,你认为日本人在天上看我们看得还不够分明么?”
日军确实有贴着屋脊飞行并朝着奔散人群扫射的恶癖。
叶从舟赶紧诚心谢过老许的提醒,犹豫地看了一眼正奋力攀上马背的女先生。
小滇马驯良地微屈前膝,伏低背脊,柳时繁的兴致更高了。
“那么我就试一试吧。”叶从舟向老许摊开手,耸一耸肩,转身又向柳时繁歉然一笑,却更像是得了便宜还卖乖,“冒犯了。”
跟着,他飞身而上,与对方共乘一匹马。
的确有些冒犯。
但翠湖雨夜发生的一切使他们变得亲近。
柳时繁没有表现出抗拒,叶从舟便执起缰绳,双腿在马腹一夹,力度把握得刚好。
小滇马立刻扬起前蹄,昂首一嘶,向前发足疾奔。
在一声声马蹄铁和青石板碰撞迸发出的火星喧嚣中,似乎还掺杂着老许的怒号。
整座昆明城都仿佛为之震了三震。
叶从舟和柳时繁听出不对劲,同时回头张望,又同时笑出了声。
——不知什么时候,他们身后多了一匹骡子。
老许的宝贝骡子。
它大概与小滇马一见如故,此刻依循着对方的轨迹,也在不要命地撒蹄子狂奔,还拖走了老许的另一样宝贝,板车。
“这下老许可怎么办啊?”叶从舟一时哭笑不得,转过头来,柳时繁却还在回头看热闹。
不经意间,两人声息相交。
叶从舟的耳尖霎时变得滚烫起来。
他的呼吸一窒,僵硬地移开目光,将注意力放回前方的道路上。
柳时繁也怔了一怔,眸色在那故作严肃的脸上短暂地停驻过后,扭过头也去看前面层层叠叠列阵而来的屋檐。
片刻,讷讷地开口:“这样的大场面,老许多半也不是第一回 见了。”
随风而起的乌发时不时蹭到叶从舟下颌分明的棱角,挠得心里痒麻麻的。
叶从舟想,她这时候一定是在憋笑。
他们就在这漫天沸扬的追逐声中驰向北郊古驿道旁的长尾松林,竟忘了原本是在跑警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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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学生们陆续到来之前,柳时繁带着叶从舟寻了一处敞阔地方歇下。
满地的松毛覆了一层又一层,踏上去软软的,丝毫不亚于厚实柔软的波斯毯。
阳光从密林缝隙中漏下,这里是不会被炸弹惊扰到的桃源。
柳时繁捧了一卷封皮都已半剥落的诗集来看。
叶从舟则将小滇马和骡子板车拴去左近,回来时,听见两个小童在哼一种不知名的调子,约莫就是马帮朋友常唱的呈贡小调。
他很感兴趣地多欣赏了一会儿,然后才提拎着两个温水壶回到柳时繁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