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是五岳之一,每每停歇不到半刻,谢云轻就会有新的发现。
对于一个生物系高材生来说,这里足可谓是洞天福地了。
欣喜之余,她便一把扔开油纸伞,削薄的身躯一阵风似的飘离山道,撒丫子直往野路子上跑。
手上的标本纸迎风吹开,哗啦啦地翻响。
起先陆应同也跟着扑上去,瞧瞧究竟是些什么新鲜玩意儿,竟值得对方如此一反安静沉稳的常态。
到后来,他实在也觉得那些令谢大科学家欣喜若狂的植物在他眼中只有一个统一的名字,草。
非要分个一二三,也就是一大家子和乐融融的草,形销骨立的草,会开紫花或白花的草,偎在大树姐姐身边的草……
明明提议说要出来逛的人是陆应同。
此时此刻鼻子眼睛皱成一团的人也是陆应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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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外发生在回去的路上。
过观音桥时,陆应同眼前忽然春光烂漫的一片,红的紫的白的黄的花热热闹闹挤作一团,十几只野鸭子在花丛中嘎嘎互啄,多方胶着之时,银练般的瀑布从天而降,白浪四溅,打翻了一山的鸭毛,最后变成一碗飘满了蘑菇片的素面汤。
醒来的时候,泥座上的玉皇大帝正瞪着他。
他赶紧侧过目光,左边一位火神君立时也怒目神威地瞪过来。
冒犯冒犯,他内心连声道歉,忙不迭偏去另一侧,右边一位关帝:?你瞅啥。
实在忍不了了!陆应同揪着晕乎乎的脑袋一下坐起。
这时一只寒气四溢的手忽然触到他潮热的脸颊,吓得他一整个大激灵。
“好了?还想吃酱鸭吗?”谢云轻探过他额头后问。
“不,不吃了。”陆应同不知道自己发疯的时候还说了些什么昏话。
想来,把学校河边打架打了三天的野鸭子做成酱鸭是免不了的。
哎,谁叫大家都说这南岳镇的酱鸭是出了名的好吃呢。
山色已晚,供桌两侧闪烁着飘忽不定的油灯,借着这一点如豆的光芒,陆应同勉强能看清楚周围是一座庙的主殿。
衡山上这样的庙宇随处可见。
只是庙虽很多,人却很少。
谢云轻正盘坐在蒲团上安静地打坐,另一个蒲团上则放着一叠标本纸,纸页间分散着各类标签和备注,想来图书馆里最详实的注释集也不过如此了。
火光融融泄泄,这一刻,科学的自矜与神性的虔敬在那具削薄的身躯上相处得很融洽。
陆应同一时看得呆了,冷不防后脖子抽痛起来,才意识到自己方才一直干躺在硬地上,连个蒲团也没有,嘶——啊
怪不得后脑勺也这么疼。
“我好像吃错东西了。我真没有精神方面的困扰……和毛病。”他解释得自己都发笑,神色却是从未有过的恳切,“真的。”
“知道。”谢云轻语气淡淡的,想想自己竟然会认真严肃地回答对方的解释,心下也觉可笑,面上仍是沉静着,决意要将风云不动的气度保持到底。
其实她早就知道陆应同这几天晚上偷偷给自己加餐的事了,只是还没机会弄清楚那家伙的厨艺做出来能有多好吃。
那,他会做酱鸭么?听说南岳镇的酱鸭可是一绝。
打架的野鸭子固然可爱,可她毕竟是人嘛。谢云轻想当科学家,她谢家阿芷只想吃饱睡足斗嘴说笑话。
片刻后,陆应同听见空气中漂浮起一串似有若无的肠鸣音。
他低头,忍俊不禁,半晌,果然听谢云轻开口问道:“你都是去哪里采的蘑菇?”
“就在学校旁瀑布对面的黄庭观。”他诚实地回答,偷偷瞄了眼对方的眼色。
可对方闭着眼打坐呢,他啥也没瞄见。
谢云轻“嗯”了声,拧拧肚子,眉间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愠色,似乎在跟这恼人的咕咕声作斗争:“以后不要什么外面的东西都往回采。你要是有什么特别想吃的,明天我陪你去镇上吃。”
“真的吗?”陆应同几乎乐得跳起来,“等大科学家说句肯下山的话真不容易啊。”
谢云轻的长睫颤了颤,轻笑一声:“令尊只是派人监视我,又不是给软禁起来了。”说完掀开眼帘,看了陆应同一眼又闭上,然后朝后仰面一躺,简短道,“睡吧,困了。”
干脆,果决,睡眠之好令人称羡。
“可我现在好饿啊。”陆应同伸了个懒腰,站起身想要活动活动筋骨。
躺在地上太久,还真想念学校的硬板床啊——以后再也不抱怨了——至少今天回去一定不抱怨。
差点忘了,今天不回去。
他走到供桌边,循着灯火拉长的方向,看见一盘新鲜的竹笋,零星还有几颗铜钱大小的褐色野菌。
不禁眼前一亮。
“那是我下午摘的观音笋,没有地方放才放在那里,你实在想吃就……吃吧。”
谢云轻明明闭着眼,却似乎感知到陆应同正绕着那盘佳肴打转,不知他鬼鬼祟祟地又在酝酿什么馊主意,便打趣道,“说不定还能帮你解一解脑子里的余毒,别成天想着跟几只野鸭子不对付。”
“我可是吃了人家大道长飞升道场里的蘑菇才中的毒。”陆应同说着说着就骄傲起来,板直了背,不屑道,“吃你这观音笋能吃得好吗?”
“《性命圭旨》上说,性命本不相离,道释原无二致。”谢云轻素来是遇强则强,当下也较真起来,“观音见了玉皇大帝也会打招呼的,所以,请您好好享用吧。”
她语气坚决笃定,说得头头是道。
要知道,她可是和程近书、奚玉成那两个人精一同长大却没怎么吃过亏的谢家阿芷,论说话的艺术,讲究的就是一个理直气壮。
陆应同甚觉有理。
“当真?”
“当真。”
“我读书多,你可蒙不了我。”
“我知你读书多,所以尽可以用杜撰的酸文哄你呀,你们读书人不就最吃这套么。”谢云轻笑着说,掩口微微打了个哈欠。
“好啦,你睡吧,我不找事儿闹你了。”陆应同向来奉行打不过就跑,说不过就换话题的原则。
他将供盘摆正一些,斟酌片刻,在距离谢云轻不太远也不太近的地方坐下,定定地看着她侧影,一时失神,幽幽地说,“既然是已经入了神仙眼的东西,我怎好横插一脚。”
怎好乘人之危,在你和近书哥之间……
可毕竟,这一刻在你身边的人是我。又让我如何能甘心呢?
谢云轻也不知听没听进心里去,沉沉地嗯了声,没有再接话。
大概是这一天累坏了,修白的手仍虚握着,仿佛梦里有什么是绝不能松开的。
陆应同时常想,这些年,能从中统甲字部审讯室里活着走出来的人屈指可数,可谢云轻在里面受尽煎熬也绝不松口,没有透露丝毫她与程近书相处的细节,即便程近书投靠日本人的事实摆在面前,她也表现得无动于衷。
好朋友之间,竟能情义至此么?
若非爱情,实难解释。
等到最后一星儿油灯燃尽,浓润的山间夜色中,陆应同深吸了一口气,不再放任思绪流浪。
躺下时,很轻很小心,没有弄出太大动静。
到这一刻,他终于得以遥遥与她并肩,听她呼吸匀长,化开自己心中一池的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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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云轻:……为什么不能是友情?他有对象的啊喂。
奚玉成:别看我,虽然我没对象。
程近书:?
第3章 三千里月[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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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岳镇不算发达,公路早已通达长沙,报纸却往往延后两三天才到。
但周围奇峰环抱,烟云渺渺,又值春日,千妍竞秀,胜在一份尚未被战争惊扰的闲适自然。
谢云轻不挑食,好脾气地陪陆应同徘徊了两条街,最终对方点定一家专做酱鸭的饭店,她也没意见,只是在进店前歪头瞅着门额上的字好一会儿后,意味不明地笑了两声。
“逢源居,多好的名字,你干嘛嘲笑它?”陆应同收伞进店,先要了一只酱鸭,并两样清淡的时令小菜。
其实谢云轻说自己不爱撑伞,他未尝不是更嫌麻烦,但瞧着这雨天连绵不尽的,他想,总得有个人给对方撑伞吧。
谢云轻摆摆手,在一个靠街的方桌前坐下,眼里还带着陆应同不习惯的融融笑意:“我是想起在北平时我们有一个外国同学,他给自己取了一个中国名字,叫盖逢源。”
“他很喜欢酒,也很喜欢给我们推荐他家乡产的葡萄酒。”她说完,冲着来到桌前兜售南岳寿酒的小男孩礼貌地笑笑,却摇一摇头。
小男孩很机灵,便转过头,冲陆应同眨了眨眼。
陆应同只好说:“好吧,就一杯。”
男孩眼睛一亮,立刻为他摆上这里路边常见的土陶小酒杯。
桌子对于他来说还有些高,尤其是抱起酒坛的时候。
他只好踮起脚,摇摇晃晃地倒上满满一杯,然后小心翼翼地推到陆应同面前,满眼期待。
“据说这是南岳山泉水酿出的酒,一杯七窍通明,两杯祛病延年,三杯……”
陆应同举杯一饮而尽,不敢让它在嘴里多作停留,赶紧囫囵咽下肚,亦不敢回味究竟是何等的“美味”。
谢云轻笑眯眯地问:“三杯后怎么样?”
陆应同终于明了方才她为何对男孩微笑又摇头,忧伤地望向外面的天空:“三杯当场飞升。”
谢云轻抚掌:“陆大才子好会找地方,南岳这方宝地儒、释、道兼有,连圣经学校都是现成的,请问你想当谁家的神仙?”
陆应同苦笑一声,摸摸小男孩的头,亲切地问:“听说酒里有冬虫夏草,还有肉柱灵芝?”
小男孩奋力地点头:“有虫有草,有肉有汁,哥哥,我真没骗你,这酒可是我亲手酿的。”
陆应同含泪塞给他一张五元法币,恳切地嘱咐了句:“这行道阻且长,你好好学,一定记住,学成前要静得下心,耐得住寂寞……”
“实在不行,自己先尝尝。”这句尤为语重心长。
“好的哥哥,我记住了。”男孩重重地点一点头,低头看向手里的钞票,迟疑道,“好大的钱,我找不开。”
陆应同刚要说不用找,只见他抱起酒坛扭头飞奔出了店门,也不知什么意思。
陆应同和谢云轻吃完饭,又在原地耐心地等待了很久,还是不见男孩踪影。
直等到陆应同忍不住想把那副早已吃干抹净的酱鸭架子再拼完整的时候,只见那男孩双手不空,拎着两个大纸包回来了。
“哥哥,这是我娘摘的云雾茶,喝了也能成仙的。”他将纸包塞了陆应同一满怀,又腾出手去掏短褂内里缝着的一个小兜子。
末了,数了一手的铜板,率真地全部递给对方,“哥哥,你不要生气,我娘只找到这么多。”
陆应同抬眼正看见谢云轻冲自己微微摇头,心下会意,于是不再推拒,自然地收下那一满手的铜板,放进裤兜里,发出琮琮琤琤的响声。
“怎么会生气呢,我要赶紧回去烹茶成仙,高兴还来不及。”他笑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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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烹茶,就得置办烹茶的器具,既是喝了能成仙的茶,这器具还不能太粗糙。
可是陆应同和谢云轻在衡山最多还能停留十天,一套茶具带在行李中稍显冗余,弃下又未免奢侈浪费。
陆应同一脸愁云惨雾,将两个大纸包并做一摞拎上,往谢云轻执着的油伞底下凑了凑,忍不住想仰天长啸。
“你喝多了。”谢云轻离陆应同远了一些,伞却凑近了一些。
“是吗?我才喝了一杯。”陆应同直直地看她。
“你的脸很红。”谢云轻又远了一些。
“哦。”陆应同一把握住她执伞的那只手,往怀侧里猛地拉过来,呼吸只在咫尺。
对方的声音传到她耳边,嗡嗡的,叫人心乱,“举高一点,你太矮了,伞沿都挡住我眼睛了。”
陆应同迷迷糊糊的,瞧见谢云轻的脸、耳朵、脖子瞬间升腾起一层绯色,仿佛染了一簇初开的芙蓉。
是我看岔了么,他揉揉眼,可那一抹红,分明清晰无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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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回学校的一路上,陆应同都只能望见谢云轻的背影。
其实以往他们同行,常常也是谢云轻走在前面,陆应同跟在后面,但时不时地,谢云轻还会回头看看他,说上几句,或者答上几句。
这回对方一声没吭,闷头直往山上冲。
陆应同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同时,心里燃起一股无措的焦急。
谢云轻在重庆的时候,父亲用过怎样的审讯手段对待她,陆应同并不十分清楚,但想来以中统的习惯,架上老虎凳吓唬吓唬是免不了的。
两人相处的这段时间里,他也发现了,谢云轻除了发现新奇的植物会稍微加快点步伐以外,从来都是慢慢地走,他也就慢慢地跟。
“你慢一点,你的……”他想要提醒谢云轻小心脚下,旋即意识到这是她的伤疤,只好哽了一哽,咽下不说。
望见校舍门前那条河的时候,他心里的石头终于能够稍稍放下一些:总算她能歇着了。
可是打架的野鸭子不见了,心又不免一下提到嗓子眼:难道刚刚吃的酱鸭是它们中的一个吗?
呜呼哀哉,谢云轻怕是真的要被他气死了。
一跨进合院的门洞,陆应同从未如此锐利过的目光立刻追上了那些正在廊下扑棱翅膀的鸭子们。
它们倒是胆大心粗,见有人靠近也不生怯。
陆应同一时玩心大发,悄么声摸到廊柱后,然后乘不注意哇啦啦大笑着一下跳出来。
鸭子土著们立刻纷纷四散惊逃,等跑远了回过神,又气势汹汹地整队杀回,追在陆应同身后嘎嘎大叫。
见谢云轻没兴趣来看热闹,而是一径上了楼,陆应同赶紧舍下鸭子大军追上,结果还是吃了个闭门羹。
他犹豫了半天要不要敲门,终觉不妥,又侧耳细听,屋内悄无声息,像是睡了,只好又拎着大纸包灰溜溜地来到伙房,舀了一瓢泉水到大锅里,然后杵在原地,揣起手发愁。
不如去劝劝小骡子吃茶叶好了,他琢磨着,总不至于浪费。
“别浪费水,我有小火炉和陶壶。”谢云轻却不知道什么时候飘到了伙房门外,扔下一句话又飘走了。
陆应同长舒一口气,抱起茶叶跟上,回忆起方才对方的神色,心想,看起来,她也没有那么生气?
可是她究竟在生什么气?哎,女孩子的心思到底难猜……
他只恨自己于此无甚天赋,平常又不加以勤习苦练,此刻就如忽然被通知大考的学生,连佛脚在哪儿都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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