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近书快被他的措辞笑死了,也学着阴阳怪气讽刺道:“高野先生,我区区一个学生,并不能代表北平人民。但有一件事是很清楚的,你们用军队将北平围住,还要把大炮开进北平城,使它失去原有的自由和天然的美丽,我同所有北平人民都一样,是抗拒、反对并且感到耻辱的,这叫,人同此心。”
他常以为,日本人当然喜欢膝盖软的人,并且希望这样的人越多越好。
可是,日本人同样也需要一些硬骨头,这样才能显得他们为了贵人民的幸福不辞辛苦“克服了重重阻碍”。
只不过,就算是硬骨头,程近书也不想当能被啃掉的那一根。
高野胜一郎果然很高兴,笑得比先前真实多了。
可是程近书现在不想笑了,并且被对面那张扭曲的笑脸恶心坏了。
恶心那笑里的骄傲,那骄傲背后触目惊心的故原焦土,还有那掩也掩不住的野心和贪欲。
“今天我们冒昧到访,确实是要找一些人。不过既然有程公子保证,我们也不便多做打扰。那么……”
高野胜一郎推了推眼镜,镜片上反射着狡黠的光,“那么,十天后我会做好准备,更正式地来拜访。”
程近书感到自己的面色不受控制地一僵。
十天之后……
会是什么日子?
高野胜一郎和日本兵很快消失在胡同尽头。
离开时,脚底下依然是铛铛的,非常讨人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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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长亭夜行[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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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天后是什么大日子吗?”回到东小院,步下小桥时程近书随手扯了根长草,挠了奚玉成一耳朵,然后大笑起来。
奚玉成虚捂着双耳,不满地大声说:“你都不知道,我怎么会知道!”
谢云轻还杵在小溪边,听见这俩人在南边天空下闷闷的炮声中还这么没心没肺地闹,踢了一脚碎石子,冲程近书气道:“我今天才知道,原来二十九军回撤内城的时候,我们政府送去的那些药,大半都是花的你的钱。呵,亏他们还有脸打着卫生局的名号!”
程近书愣了一刹,很快反应过来是什么事,于是劝她:“话也不能这么说,令尊为山先生确实是真心抗日的。先生身为卫生局局长,已经特批了许多库存的物资,只不过后来战事扩大,我们三面受敌,实在撑不下去,而……你又不是不了解我,我什么时候做过冤大头?”
说完,他都想抽自己一个大嘴巴。
不惭愧地说,程家从程近书外祖公自内陆远赴关外和俄国人做生意开始,到后来程嘉怀带着年幼的他,奔波在西南腹地山林深处,发展军用矿实业,直至他升入高级中学后,举家迁至北平从此安定下来,要说家底么,确实是挺深厚的。
也是程近书外祖公立下的家规,程家的钱,不论从哪里来,不论如何来,最终都要回到学校、医院、还有前线去。
可外祖父和娘亲都没教过他,这个前线,究竟在哪儿。
当谢云轻的父亲谢为山先生找到他的时候,他一点犹豫没有就点了头。
至少二十九军是真的在抗日,不答应的话,外祖父会怪自己的吧。
可是,娘亲会怪自己吗?
程近书想不出一个合适的答案。
只好劝自己,下不为例。
结果,还是没抗住谢老先生拉下老脸找他的第二次和第三次。
实话说,他的个人生活实在很节俭,买柿饼都是挑的西城里最便宜那家。
不上学的日子里,白衫黑裤再套一身细纱褂子,戴上小帽摇着扇,悠悠闲闲地在什刹海边散散步,哼一哼《苏武牧羊》的曲儿,自信绝没有东交民巷的听差能认出这是程家大少并递上六国酒会的请帖。
正因为花钱的时候很少,所以一花钱就肉疼得紧。
程近书,你他*的真是个有钱的二傻子!打仗有什么用,对于南京国民政府稳稳当当坐在太师椅里抽雪茄的那些人来说,打仗又换不回芳名厚禄!而你还上赶着送钱!
可毕竟钱已经送出去了,他也只能在家闷闷地腹诽。
奚玉成一向很有“眼力见”,这时接上话头:“这还不是冤大头?大总统发表庐山讲话都十一天了,我们究竟还是没有对日正式宣战不是吗?我们的将士日夜坚守在前线,而南京政府那帮人互相推诿就是不肯拨钱拨物资,这就是他们最明确的态度了,难道你还相信他们真的会下令反攻?”
听他这么义正词严,一口一个“南京政府那帮人”,程近书都快忘记奚家伯父已经从北平升调到南京好几年了。
这还不算完,这小子还端着一副老大哥的姿态,挥着大手掌拍了拍程近书的肩,用他一贯宽慰人的语气接着说:“不过也别多想了,反正钱也收不回来。要不是云轻今天发现这事儿,我还以为你真就那么穷,往日里跟我们在一块儿,游个船连汽水儿也不喝,原来还是个大善人。”
“我还不知道钱泼出去收不回来的道理?”
程近书恨恨地回他,然后将左手握成拳,挡在唇边咳了声,想顺着转个重点,问问谢云轻是怎么知道卫生局物资的事。
程家在北平毕竟是外来客,一向收敛锋芒。
倒是在一次六国酒会上,传出程家大少爷是国民政府实业部政务次长徐懋敬长子的事,虽则是私生子还是前妻所生语焉不详,但从那之后,东交民巷酒会和舞会的目光也就偶尔落一落他这门庭了。
这要是再让人知道他这么有钱,还真猜不到到时候会是谁先上门。
不过可以肯定,最后一定还是市政府和日本人一较高下。
可前者至少还会真诚建议他仔细考虑一下XX参股协议,不是全占,是有商有量,有来有往,后者就直接枪眼堵脑门:“多多的,拿来!”
往这处一想,程近书的心都碎成那一池的星星渣儿了。
“布谷——布谷——”
——“嘎”
“布谷——布谷——”
——“嘎”
墙外又传来不寻常的鸟叫声。
与先前单调的子规啼却不太一样,不知什么时候混入了一只小乌鸦助兴。
程近书随着声音的方向,朝南边的天色望了望。
这时一团云拢过来蒙住月色,院墙周围也随之蒙上一层薄薄的黑暗,什么也看不清。
“怎么这个时候还有鸟叫,你那鸟不是早丢了吗?”
奚玉成一说这话,程近书总觉得他尾音里带笑。
“瞎说八道,我没丢,它是自己玩儿去了。”程近书瞪了奚玉成一眼。
谢云轻却独自皱着眉,黑白分明的一双眼紧紧盯着程近书好半天,盯得他浑身不自在。
终于,她颤声问道:“近书,你身后是不是有人?”
程近书的心沉默了一秒钟。
身后确实有人,而且是个狠人。
“戚成欢!你来你会不会出声儿?”程近书攥紧拳头,往前大跳一步,回头大声质问。
那几个字声震屋瓦,程家的邻居可真是不好当。
睡神娘子坚持说,像他们这种避难的人嘛,最要紧的是低调。
因此在程公馆的这大半个月里,她始终是一身郁黑。
她行走的速度又极快,总像是孤悬着一张貌美的小白脸在夜色里飘来飘去,最后又都会飘到厨房。
自从她在厨房吓了徐婶儿两回之后,程近书便不懈地劝她多看看这世界的缤纷,她却很不以为然。
要不是体谅地下工作者晚上出去执行任务时这身夜行衣最合适,程近书都想痛下重金给她裁几身富贵花的大褂了。
只听见咚咚两声,戚成欢面无表情地扔了两坨烂泥在地上。
而后,走到池水边,半蹲下来,用清水仔仔细细地净了手,才又回身走到程近书面前。
几缕碎长的鬓发拢在眼前,她也不去拨,秀挺的鼻梁微微耸了耸,薄唇一抿,看得出来很努力在收敛未尽的杀意。
她反常地一直不抬眼看程近书,只斜睨着地上那两个没了声息的人,解释说:“他们身上没有东西可以证明身份,但从口音听得出来,都是些浪人,后面还有多少人暂时还不清楚。若我猜得不错,他们多半是打算趁我们不备的时候,偷偷抓走受伤的学生,所以就先都给杀了。”
在戚成欢的世界里,这只不过在说一件稀松平常的事,而程近书已经来不及去看奚玉成和谢云轻的脸色。
两个老实了二十年的读书娃没吓晕过去就已经是谢天谢地。
“他们是什么人你就这样杀了?”程近书摸摸衣服裤兜,掏出一块手帕递给她。
想了想,还是有些责怪,“如果他们用枪,你会受伤的。”
戚成欢顿了一顿:“知道。”
“你知道他们是什么人?”
程近书一下特别期待她会说一两个什么日本特工队啊之类的名号。
然后就听见戚成欢龇牙咧嘴、语气决绝地说:“该死的人!”
……
就不该有所期待。
也不能怪她,地下工作者就要有地下工作者的素养。
“是你!”奚玉成大概是从震惊中回过味儿来了,几乎是跳着来到戚成欢的身旁,两眼放光,“刚才在前厅看到你包扎的手法就知道绝不是普通人,我们竟然没猜到原来你就是近书失而复得的那只……”
谢天谢地谢云轻及时冲过来捂住了这呆子的嘴。
“是你,不是我们。”谢云轻哼了声。
程近书也不自禁地闷哼了声。
这事儿还得怨他自己。
就不该在学校搬书搬累了身心俱疲意识模糊的时候,随口把小警员打趣他的这话给抖搂出来。
——“戚,成,欢,这仨字儿写对了么您看看?……哦,您那茶楼开不下去了……哦,是因为惹到日本人了……啧,您惹到日本人了来这儿有什么用呀?……我这儿警察局?嗐,可别整这些没用的了我的姑奶奶呀,赶紧的,跑呀!”
——“别急别急,您又是什么事儿呀?嗐,大白天丢了只鸟?您上这儿找鸟那也不是个事儿呀,怎么地,我攀树上给您再掏一只回来?……哦,叫小欢儿……嗐!我要知道您那鸟的名儿干啥用呀?……哟,这不巧了,刚好么,你俩,一个要找地方躲日本人,一个需要精神支柱,我看凑一对儿得了!前世注定,今生良缘,祝二位百年好合,慢走不送哈!……嗬,这笔正好也没水儿了,啦啦啦,下班咯!”
……
这些话,要只是谢云轻听见也就罢了,再或者他们俩和戚成欢之间打不着照面也就没这一出。
偏就碰上奚玉成这小子天生就是绝对不能只说半截话的性格,这会儿还在吚吚呜呜挣扎着试图说出那个字。
“……呜呜小画眉。”
戚成欢难得正经沉默一会儿,程近书猜,她心里大概是在掂量那句话,准确地说,应该是那只小画眉的分量。
对此,程近书当然是感到十分无语,也只能咬咬牙,哈哈一笑,自我解围地塞给戚成欢一口柿饼。
戚成欢没嚼几下就将柿饼全乎儿吞了下去,看得奚玉成和谢云轻两个人目瞪口呆。
半晌,她低头噗噗吐出萼蒂接在手里,再抬头的时候已经换上了一脸笑容,而笑容里灌满了春风。
“没错!”
程近书再次无话可说。
想躲开视线去看风景,正遇上谢云轻向他这边投来的赞许眼神。
于是,他的脸冻在了睡神娘子的春风席卷而来之前。
“对不起对不起,是我莽撞了!”奚玉成冲破谢云轻的束缚,这时理智了许多,目色仍然闪灼灼的,满脸憧憬地说,“戚女侠,你也教教我怎么收拾日本人吧!”
谢云轻退后甩了甩手,时刻不忘浇他冷水:“奚少爷有这个闲心思,不如去投军。”
戚成欢倒是一点儿也不谦虚,笑呵呵地一口答应下来:“这个倒不难,现在就可以开始。”
奚玉成得了肯定答复,冲谢云轻得意地挑一挑眉。
而后,喜滋滋地退后几步,站在空旷些的地方展了展胳膊,自豪地对戚成欢说:“戚女侠,你看,我是校队出身,新式足球踢得可好了!”
新式足球这四个字大概让戚成欢内心十分触动。
她看了看奚玉成,又看了看程近书,发出一句真诚的慨叹:“只是踢足球就能练出这样的手臂线条,真是……很厉害。”
奚玉成热完身,又跑回来,没脾气地撞了撞正在拼命憋笑的谢云轻。
谢云轻被撞得一趔趄,实在忍不住连声咳起来,整个人都伏在长藤椅上了还在说:“女侠,看在他,这么,厉害的份儿上,你就教教他吧,哪怕……哪怕教他耍个刀呢?”
戚成欢登时一脸正经:“可惜了,我用的是剑。”
程近书连忙接话:“这个不打紧,我见你平常不也用短刀吗?就那个,那个方便,我和云轻也都可以学一学,平常也好防身啊。”
戚成欢摇摇头:“这不是短刀,这是短剑。它有名字,叫照夜。”
她一认真起来程近书就更加尴尬得头皮发麻——姑奶奶,您要真给奚家那个打小就向往行侠仗义走天下的少爷普及什么什么功夫把他给拐走了,我可向奚伯父怎么交代呀!
再说了,那不就是把狩猎小刀吗?怎么说也是在西南林子里待了十年八年,难道我连这点眼力都没有?
那也没办法,只能继续兜话:“好名字,也是你自己取的?”
还没等到回答,程近书便被奚玉成一掌拨开到老远。
这呆子一眨眼就凑到戚成欢近前,兴奋地问:“戚女侠,不是说现在就可以开始吗?”
戚成欢嚯地朝地上两个人影一指:“今天先学如何善后。”
程近书全身的汗毛都噼里啪啦地炸开了:“戚……戚成欢,你想干嘛!我跟你说清楚啊,我家可不缺花肥!”
奚玉成还在追问:“这个似乎不难。戚女侠,现在外面多半还有他们的同伙在等消息,我们要不要先解决后患?”
谢云轻这时终于止住笑了,也正色说:“女侠也许还不太了解,北平城里的高丽棒子——或者你说的浪人,比他们的日本主子还阴狠歹毒,你们两个去太危险,再加我一个。”
她还不忘冲程近书灿然一笑:“你就别去了,说不定还得靠你买药呢。”
这人还越发有脾气了,居然还能瞅着空当儿跟他为着隐瞒卫生局物资的事置气。
“我惜命,才不像你们成天热血沸腾瞎轱辘下决心。”程近书真诚地自我检讨。
奚玉成径在一边满天神佛耶稣基督拜个没完,消停一会儿后转向谢云轻发出不满:“别说那么不吉利的话。”
谢云轻刚要开口,又被戚成欢截住了话头:“你心思不粗,是个可商量的人。不过,我以为,日本人的后患是解决不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