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程近书看来,“心思不粗”指的当然是谢云轻。
不过,从奚玉成沾沾自喜摩拳擦掌的神态来看,他也有他自己的想法。
“其实我觉得,你们两个去,只是拖油瓶。”程近书真心地说。
谢云轻嘁了声:“不对。”
“怎么不对?你们跟我比腕劲儿还未必赢呢,见到真刀真枪还不吓得魂儿都没啦。”
“不对,至少也是原油桶。”
“……”
“没错!”奚玉成大声附和。
谢云轻转而向他恳切地说:“实事求是来说,你不能是。”
“这不打紧,你可以匀我一点儿。”
遇上这么一双天造地设的璧人,程近书心想,怎么也得是靠自己八辈子修来的。
他不禁自怜地闭上双眼。
“戚女侠,我们出发吧!”
奚玉成开始张罗起来,程近书有时真搞不懂对方怎么做什么事都能这么快活。
等他鼓起勇气重新睁开眼,侧过目光,不意看见戚成欢一向沉静的目色,在这时渐渐敛起一层寒意。
她不知为何有些出神,略了程近书一眼,便立刻侧过身去,将那层冰凉落在水面上,而后随着荡开的波光隐去了。
程近书从前并没发现戚成欢垂着目的时候很有些嗜血的阴冷。
像温吞的深海之上浮了层冰,又像是暮冬时节的傍晚,烟霏云敛,掠过一只无归的渡鸦。
这一发现并不让他惊讶。
实话说,应该早有准备,只是难免在意识到的这一瞬间,感到……很悲伤。
这样年轻的女孩子,好不容易能从旧社会对女子的偏见和束缚中稍稍喘口气,原本该在校园里学习如何建设国家的知识。
如今,却深陷在看不到头的杀戮之中。
“既然有人在等消息,就不能让他们失望。我会很快回来。”戚成欢出神过后,淡淡开口。
接着纵身一跃,瞬即消失在院墙之外,“别来。”
别来,别来……
自从相识这二十余日以来,她似乎不止一次这样对程近书说过,让他先离开,让他别停留。
而他也是真的从来先离开,从来没停留。
成为披坚执锐,临难不顾那样的英雄豪杰,程近书从没想过。
就连一瞬间的冲动,过去也没有过,将来大概也不会有。
却在此刻,他忽然想,也许在暴雨来临之前,自己应该和她站在一起。
否则暴雨落下之后,他将永远也无法释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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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长亭夜行[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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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亮之前,佟麟阁副军长、赵登禹师长在昨夜的南苑战役中不幸牺牲的消息,几乎和程近书同时到了地安门内一间教会医院的门口。
连日轰炸,北平已成了一座灰扑扑的老城。
可是这间教会医院的大门却如此洁净,地上纤尘不染,墙壁森然的白色让程近书觉得心里很不舒服,窗户上嵌着不规则的五色玻璃,很刺眼。
昨夜,他先是嘱咐奚玉成和谢云轻留在程公馆,以防日本人上门捣乱,又拜托黎管家天亮后将另外购置的四大箱实验室器材送到前门火车站,交给随学校南下的翁助教,之后,便追着戚成欢出了门。
其实他几乎每天夜里都会出去找戚成欢。
只不过,不像今天这样及时。
通常都是到了后半夜,见那位睡神还不回来睡觉,才会骂骂咧咧地去找。
没想到戚成欢这一回还真就直挺挺地倒在外面了。
身上没有明显的伤,看来她并没有被日本人发现。
但问题是,怎么叫她也叫不醒,那样子,快跟死了没分别。
程近书将昏死过去的戚成欢放在推车平床上,看着那张床被推进那扇手术室的门,心想,不会有大问题的。
她运气这么好,从来都遇到好人,一定吉人自有天相。
程近书倚着墙站了一会儿,盯着那时钟看,总觉得分针没有在动。
闭目养神之后凝目再看,那长针还是没有在动。
他一时急躁得不行,在长廊里走来走去。
却马上又意识到说不定哪间房里就有日本人,所以得尽量安静,不能引起其他病房的注意,便蹲在长椅旁发了会儿呆。
等腿麻了就站起来,站一会儿就又蹲下,一分一秒也没安安分分地坐下来过。
想起小时候,在西南,染了瘴气,肺也不好,外祖公不得不将年幼的他到疗养院。
很长一段时间程近书都生活在那里。
直到长大了,他还记得,疗养院前面有一块草坪,草坪石头道上也有一方长椅。
那时,娘亲就站在长椅旁望他,小小的他,也扒着格子窗望娘。
……想什么啊程近书,你只是腿麻了,又不是想当那个睡神的娘!
从晨曦微露挨到阳光大盛,手术室的门终于悄然打开了。
医生脚步很轻地走出来,大概也生怕惊动其他病房。
程近书感到有一双手轻揉了揉自己的脑袋,抬眼,望见医生满目慈爱地笑说:“她很好,正在睡着,你别蹲着了。”
他急忙站起来,腿立刻就痒麻麻的,动弹不得,只得扶着墙,深深鞠了一躬:“辛苦伯母。”
给戚成欢做检查的医生,是谢云轻的母亲。
她本名Ashley Ngok,成年后自己改成了岳遥知,是美籍华人,在美国出生长大,后来回到中国,现在是这间教会医院很有名的医生,也是程近书在北平城里眼下唯一信得过的医生。
岳遥知犹豫了一下,大约是在想如何措辞,片刻,斟酌着问他:“你的这位朋友,小时候过得非常辛苦吗?”
程近书知道岳伯母在其本专业神经外科尤其见长,这话一问,说明在她心中已经有了某种推断。
他想了一想,点点头:“她曾跟我说起,日本人在东北对中国人很坏很坏,自己是喝黑狗血、吃雪和树叶长大的,只是我没当真,以为她唬我。”
岳遥知沉默了很久之后对他说:“近书,她没有骗你。”
她,没有骗自己……
程近书坐在医院长椅上,看面前人来人往,空气里漂浮着的消毒水味道愈来愈浓。
戚成欢,黑狗血,冰天雪地的东北,日本人,这些字眼重重叠叠,在他的脑海中一下更比一下地深刻起来……
他呆望着天花板,还来不及质疑什么,只是感到心窝子疼。
疼什么,也没有立场。
民国二十三年,程近书秘密加入国民党CC系在平津两地的宣传组织——诚社,之后一直在《存诚月刊》上以化名“岂成欢”供绘稿。
诚社的任务是控制和压制平津一带学生中逐渐高涨的抗日情绪,尤其会严格监视九一八事变后流亡在京的东北学生。
在这种立场下,自己的生活中忽然闯出一个自称戚成欢的人,他该要如何应对?
当然是接近她,了解她,笼络她,控制她。
北平城内蛛网密结,程近书稍有不留神,还会毁了她。
现在却有一个人来告诉自己,对方从没有骗过自己。
而自己却从那天夜里露出行迹让日本人跟踪,从而引出对方开始,就在处心积虑,满口谎言。
程近书站起身,深吸了口气。
心绪难平。
他短暂地吐出一口气,打算去盥洗室抹把脸。
刚转身,中央大楼梯的拐角处就飘进来两个颇有些熟悉的身影。
而跑在前面的那一个人影,仅仅只是看影子,就能感受出他的情绪尤为愤怒。
他拨开人群,直冲着程近书飞跑过来。
一直跑到程近书面前,然后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将他重重地撞向墙壁。
程近书倒是没什么事,可见对方的额头青筋暴起,布满了红丝的眼中仿佛要喷出火。
他只是想喘口气,卡在脖子上的那只手立刻揿得更紧了。
“处安,你,你疯啦!”程近书无奈地叹了一声,“你们两姐弟,怎么成天逮着我整一出是一出。”
谢处安是谢云轻的胞弟,是个很活泼可爱的弟弟。
同他那成天不高兴的阿姊不一样,程近书这还是头一回见这个弟弟生气。
想着自己是大哥哥,不能也跟着置气,因此停下掰对方的手,任由这么丢脸地被俘住。
这时与谢处安青梅竹马的陆有晴也赶到了。
她扶着墙上气不接下气,眼皮子抬了抬,又垂下喘几口气,才说:“谢处安,你放……放开近书哥,我说了是你误会了,是你误会了嘛!”
啊,程近书一瞬间好像懂了什么。
要说起来,晴妹是他陆世伯的小女儿,生得清丽可人,又伶俐聪慧,刚升入北平城最好的崇文女中念书,诚实地说,他平常是很疼这个妹妹的。
如今晴妹出落得越发大方了,难道是处安这小子误会自己对他的小青梅有什么别的想法么?
程近书不由失笑,对着那张同他阿姊一样满面桃花一掬就是一满手的俊脸,异常诚恳地说:“处安,这儿是医院,全是人,有什么不能回家说的吗?”
谢处安咬了咬后槽牙,恨恨地说:“回去,回去他们都要护着你!”
程近书忙安抚:“不不,我就不会护着我自己。你和晴妹才子佳人,天生一对,我一定先护着你们俩。”
陆有晴在一旁听了,怔了一怔。
那表情仿佛在说:这哥,您又是唱的那一出?
程近书:……
谢处安却冷笑了笑,当没听见。
“我父亲那样爱重你,你转头就勾结其他人矫饰文书,污蔑他为延安奔走,害他一到庐山即被扣下,如今生死未卜,可你倒好,打扮得人模狗样去六国酒会上逢迎日本人,当卖国贼!现在日本人就要打进来了,你开心了?我告诉你,就算你踩着同胞的血当得了几天日本人的座上客,也一样是亡国奴!”
他越说越气,双目亮闪闪的,一股不寻常的憎恶之意喷射而出,甚而已经到了蔑以复加的程度。
“谢处安!你根本不知道近书哥为北平做了什么,不许你这样说他!”陆有晴立刻又动了气。
程近书很欣慰,算没白疼她。
谢处安冷哼一声,总算甩开手,暂且留了程近书一条小命。
他转过头看向陆有晴,眼神已经柔和许多,然而话锋仍然很尖利:“你知道?你的近书哥这半年来,没有哪一天的晚上不是在六国酒会的衣香鬓影中度过的,要说隐情,连那些让他意乱情迷的日本女人都未必说得出一二,你又怎么会知道?”
程近书:……?这话可不兴乱说的啊,戚成欢还在房间里头呢。
陆有晴眼中瞬时浮起一层不明显的水雾,半晌,有点委屈,也有一点倔强地说:“我就是知道,而你根本不会理解。”
到这时候,程近书已经差不多捋清楚谢处安先前说的谢为山先生被扣庐山的事,心里不免一沉,但很快就想通了其中关碍。
走廊上,停步驻足看向他们的眼睛渐渐多了起来。
程近书一把拽起谢处安的手腕,让他要挣开却挣不脱,接着又对陆有晴小声地说:“这里不方便说话,跟我来。”
他带着两人进到戚成欢待着的那一间临时手术室。
手术室的外间已经被清扫得干干净净,仿佛谁也没来过一样,一道白纱帘隔开的里间也没有任何声息,想着那小画眉应该睡得很沉。
程近书只好在心里道了声抱歉,熊孩子闹上门,大概非得搅扰睡神娘子清梦不可了。
按住谢处安坐在椅子上后,他整理了一副极其严肃正经的表情,说:“好吧,就依你的假设,是我出卖了你父亲,说他与延安方面交好,那我问你,罪名是什么?”
谢处安的嘴巴翕动,没说话。
走廊来往的喧嚷不时钻进门缝,程近书压低声音,沉声继续:“这罪名,是呼吁国共合作,还是声援抗日力量?无论是哪一种,都请定罪名的人扪心自问,为什么我们中国人团结一心共御外侮要被指责?又为什么,当一个人被指为延安奔走,就是蒙受污蔑?”
他看见谢处安的目光瞬了一瞬,听完自己这番话后,神色看起来也平静了许多,于是稍稍地舒了口气。
谢家弟弟才十六岁未满,许多事,旁人一煽动就着,像个冲天炮仗似的,连回头路都不留。
相形之下,晴妹比他年纪还稍小些,心却稳得多。
其实作为程近书自己来说,完全能够理解谢家弟弟的心情。
如今,日本人就要打进北平城,平津眼看就要沦为人间地狱,他们俩的父亲,一个在半个月前动身前往庐山,一个在长沙准备临时大学的繁冗事宜,前方必然并非坦途,甚至可预见有诸多坎坷,一脚踏空便是万劫不复,作为子女,担忧心急以至于做出一些莽撞的事,都是难免的。
就像十年前,自己的娘亲在那一次大清洗中踏上流亡路时,他那时的心情一样。
程近书收了收心绪,不再去想娘亲,看了看陆有晴,又看了看谢处安,苦笑了一下,靠在一面雪白的墙上,眼睛定定地看向对面同样雪白的墙壁。
“即使是蒋先生,下令扣住一个正经院辖市的高级官员也并不是件小事,更何况是在庐山谈话会那样的场合。海内外无数名流此时此刻要么已身在庐山,要么是在去往庐山的路上,为的是什么?”
他将目光挪向谢处安,“他们不畏艰辛,不远万里,为的是分析时局,找出对策。如果先生只是因为有可能与延安交好而被扣押,那岂不是明明白白地向外界表示,国共合作绝无可能?依我看,先生现在应当还很安全,至于有些问题,不过是需要点时间而已。”
说到这儿,他的脑海中忽然浮现出昨夜谢云轻那一副不高兴的样子。
从一开始,谢云轻就没有相信自己出卖她父亲的传闻,同样的,岳伯母也是。
程近书心中瞬间涌起一股后觉的,深重的感激。
陆有晴点点头说:“近书哥说得有道理,其实云轻阿姊和玉成哥哥都是这样想,就只有你,”她戳了戳谢处安,努努嘴,很俏皮,“就只有你,一定要近书哥亲自解释给你听才行么?”
谢处安倔强地扭过头去:“最好是如此!” 声音低了些,像是在解释,“昨天,我接了个电话,庐山打来的,所以我才……”
“哟呵,你说话很厉害嘛!”白纱帘后悠悠地传来一句,发音有些生涩,听起来像是很久没练习过中国话了。
给程近书他们三个都吓了一跳。
“怎么会有人!——不是,怎么是——”
怎么是除了戚成欢以外的人!还是个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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