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岑嗯呜了几声。
筋脉暴起的枯手仍然撑着地板,几乎是伏跪在地上的卑微姿势。
泪干了,又怔了会,他才慢慢起身。
程近书也跟着站起来,腿脚都麻了。
老岑说:“少爷,我走了。”
程近书觉得这话听着很奇怪,但又说不上来哪里奇怪,大约是今晚脑袋发胀,想多了吧,便温声回应他说:“快去睡吧。”
老岑转过身,往走廊尽头那一盏不甚亮但很温和的照明灯方向走,影子在身后拖得长长的。
他走了两步,停下来,半回过身,又问:“少爷,小穗儿的手会治好吗?”
程近书的腿还一劲儿一劲儿地泛着酸麻,这会儿还扶着门框不敢就此走动,听他问起这个,想了一想,说:“戚成欢说小穗儿以后的生活不会受太多影响,她这人有经验,你就放心吧。”
老岑继续问:“女娃能像男娃一样念书识字,一样讲道理,一样干大事,是不是?”
程近书笑了:“当然了。”又赶紧补充,“也不能这么说,女孩原本就能如此,也早该如此,并不是像谁一样。”
老岑听了,也不知听没听懂,总之点点头,又问:“少爷,小穗儿的手养好了,也能写字吧?”
程近书点头肯定:“你放心。我以为,小穗儿意志力很强,小小年纪说话做事都很有她自己的想法,将来,她一定会有自己的大事业的。”
老岑的浊目打闪似的,亮了一下,脸上露出一丝喜色,口中重复着:“小穗儿会有自己的大事业,小穗儿会有自己的大事业……”
最后又说:“少爷,我走了。”便转头离开了。
夜风从长廊游过,灯光不像烛火飘摇,此刻迎风,依然岿然不动。
程近书倚门独立了一会儿,等腿上不再感到酸麻了,便回床扑通一下趴上去,任由困意汹涌地袭来。
夜很深很深了。
空气又浓又闷,呼吸困难。
咚,咚,咚……
仿佛重锤击打在北平的上空。
又仿佛天边巨雷翻覆着滚滚而来。
他猛地挣脱梦魇惊坐起来,脸色发白,衣衫尽湿。
夜色仍很深,万籁俱寂,一切都像睡前那样没有任何变化。
他瞬间回想起老岑回身离开的情境,再也睡不着,索性下了床,换上一身朴素的衬衫西服裤,来到小楼外。
月色黯然,星光惨淡。
程近书沿着石子路走到门房。
老岑刚来程公馆时,在门房里用布帘子隔出一间小屋,以便夜里休息之用。
此刻,小屋里阒无声息。
程近书心头泛起一丝不安的感受,轻声喊了一声:“老岑?”
没有人回答。
他提高了音量又喊了一声,仍然没有人回应。
掀开布帘,小屋里空无一人。
“老岑!”
他终于有点慌了,不安地环顾屋内。
一张简单的木板床,新铺好的被窝,方桌,单人椅,还有洗漱架上方用电线缠了好几圈的灯泡,都被笼罩在这极度的静谧之下。
他冲回小楼,想叫醒黎管家一起去找老岑,可犹豫了一下,还是去了东小院的阁楼,戚成欢晚上常待在那里。
竟也是空无一人!
程近书的心陡地一沉,看见近门的长几上静静躺着那柄唤作“照夜”的短剑,小心收起,取了一只小型的手电筒独自一人飞奔出门。
--------------------
第44章 长亭夜行[11]
=============================
往北是鼓楼、钟楼……
往南是地安门再到景山……
往东一大片小巷交错,进去恐怕先就绕晕了……
而往西边是开阔的水面,非得先往北或南走一段不可。
他的耳尖一动,敏锐地察觉到南边地安门方向确有重锤砸击地面的响声,便步出巷口,沿着地安门外大街踽踽而去。
沿街两侧都是铺面房,远远地看见地安门一大两小三个门洞。
两个稍小一些的门洞旁分别置了一间值房,清帝逊位后就都改成了巡警的阁子,现在没有人。
这时候,咚咚的声音已经停息。
程近书脚步加快,径从大门洞往地安门内走。
两侧从平房换成了两层砖木结构的燕翅楼。
十几间大屋有序地分布,曾经也是极度繁华的官署所在。
正前方十米左右的位置竖起了一根长旗杆,这是以前没有的,不知道要做什么用,也许是日本人想悬挂他们的旗帜。
他来到旗杆处,手电筒细微的光一晃,一股寒意爬上后背,瞬间惊出一头冷汗。
老岑被一堆乱石压在旗杆座前的土坑里,只露出脑袋,勉强能够呼吸,而脖子上一圈一圈被粗麻绳缠绕了好几道,绳子的另一头直往旗杆顶冲去,不知尽头在哪儿。
“老岑!老岑!”
程近书哑着声,心乱成一团,将手电筒扔在一旁,双手去扒那些乱石。
老岑还有呼吸。
“老岑,你再坚持一下!为了小穗儿,再坚持一下!”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程近书感到自己没出息地几乎使不出力气,只得强打起精神,艰难地把那些此刻沉如百斤重的乱石搬到一边,让那副血肉模糊的躯体渐渐清晰。
他怎能忍心看着?他怎能忍心!
老岑双目微睁,辨清楚是谁,嘴唇翕动,发出来的只有很轻很轻几不可闻的气音。
“少爷,少爷……”
程近书听见这一声,眼泪唰的淌下来,滴落在被碎石棱角划破的手指上,模糊了丝丝血痕。
“老岑,你不要说话,不要费力气,很快就能去医院了,很快,很快!”
他不知道是对老岑说,还是在对自己说。
“我,我不是人……我这是,这是报应啊……”老岑奋力地一字一字说着,“我出卖了戚小姐,我出卖了你……”
他用气音短促地笑了笑,“晚上,我看见,看见戚小姐她去救学生……她,她救了一个……但是,死了很多人……你,你看,我挡住了日本……兵……我让戚小姐她,她带着那个学生快走……你也……快走……”
“你别说话了!”程近书感到有些头晕,眼前一阵一阵的发黑,身子打摆似的晃了晃,不由自主发出低吼的怒音。
他将嘴唇咬破,强迫自己勉强稳住,终于把土坑里的石块都搬了出来,又凑近给老岑解开脖子上缠着的绳子。
眼前的一切真实而残酷,他无暇多言,也没有发现,老岑原本已经渐渐涣散的双瞳忽然聚起两团亮火。
老岑憋起一股劲,用尽最后所有的力气,猛地撞开程近书。
一转头,程近书瘫坐在一旁,眼睁睁看着老岑闷头撞向不知什么时候欺近自己身后的刺刀。
他来不及再多思考,铮的一声拔出照夜,飞扑上去,从那个日本兵侧颈狠狠刺进去。
鲜血喷射而出,染红了他的眼。
这是他第一次亲手杀人,亲手杀日本人。
他大口喘着气,看着那个日本兵面色狰狞地倒下,还没来得及发出呼救。
老岑彻底咽了气。
远处,有个日本兵叽里咕噜不知在说什么。
此刻一片漆黑,他也许是在询问这边的情况。
手电筒的光快速地晃过来,程近书急忙躲去燕翅楼的柱子后。
他看见那束光停在老岑身上,然后,听见那个日本兵发出了一串奇怪的笑声,让人不寒而栗。
那个日本兵还没发现自己的同伴出了事。
接着安静了片刻,程近书深吸了口气,又探出目光,却看见老岑的脖子悬在那绳圈里,一点、一点、一点地向上。
那薄如纸片般劳苦半生的身躯悬在数米高的旗杆上,随着夜风晃荡。
他一生中大多数时候在愚昧中熬过,也幸而拥有最后一刻的清醒。
他曾因畏惧而背叛过,后来也痛心忏悔过。
而他此刻已经脱离了所有的这一切,只是俯瞰这已经静默近百年的北平,看它静默着承受世上所有的苦难。
程近书几乎就要失去理智,手指不知是因流血还是因一种直面对方死亡的恐惧而剧烈颤抖起来。
日本兵继续发出尖利怪异的笑声。
程近书强迫自己冷静。
要辨出声音的位置。
要极小心地,很快地跑过去。
我可以做到的,我可以的。他对自己说。
而那个日本兵这时似乎也感受到了周围环境中的异样,立刻放下绳端,举起枪,对着黑夜。
程近书咬紧牙根,举起照夜从日本兵的后心狠厉地扎进去一刀,他应声倒下。
可以停下了……
应该尽快转移……
可他完全没有办法控制自己。
手指几乎要揿进那个日本兵的骨髓,不知道又扎了多少刀。
即使如此,他却没有感受到一丝一毫的泄恨和痛快。
天快亮了……
天亮之后,日本军队即将正式开进北平。
程近书将两个日本兵埋在了他们为老岑准备的土坑里。
被发现是必然的,但这样做,也许能多争取一些回圜的时间。
“总得在天亮之前处理好,不然等日本人察觉了就不好办了。”他听见自己在自言自语。
一回头,小穗儿倚在门房那扇摇摆着的小门口,黑溜溜的眼睛望着窄窄平平的小床上被细白纱褂蒙上的人影。
程近书连忙过去将她抱起,转到花园里来。
小穗儿看着他,天真地说:“我睡不着,想找爹。程哥哥……”
她那包扎成馒头片似的手指向门房里屋,眼睛里的情绪微波不兴,问,“我爹也没了吗?”
程近书惭愧地避开她的目光,将她的手收回来,温声道:“小穗儿,你的爹爹是跟日本人对抗的时候牺牲的,他很勇敢,很坚强。”
小穗儿的眼一红,睫毛下渐渐渗出一片湿润的痕迹。
好半晌,瘦小的身板微耸,竟像个大人一般松了口气:“从此我爹就不苦了。”
--------------------
戚成欢从北大文学院地下室里救出的学生,就是第二篇章,叶从舟的女先生。
那时,女先生还不叫柳时繁。尽管她不得不放弃了自己的名字,但,后来从缅印战场胜利归来的叶从舟终于知道了,自己的女先生,唤作沈轻。
第45章 长亭夜行[12]单元尾章·终章·后记
=================================================
破晓前,盖逢源和奚玉成的车开到了夏荫长道,接走了最后两名伤员。
其时,希冀留在安逸的北平城里继续过老爷日子的冀察委员会潘姓委员已经迫不及待向日本人提供了相当一部分进步人士名单。
而这两名学兵团伤员其中之一,实际上,正是一位北平地下党乔装改扮的。
因其名字列在那份名单上的前排,所以,必须尽快撤出北平。
考虑到他熟悉苏区,又有前线经验,因此,有他伴同玉成和云轻西出北平、穿越苏区,是程近书能想到的最好的办法。
或许,也是他能为好朋友所尽的最后一点温情。
“你真不跟我们走?”谢云轻从手上褪下一串五彩绳编织的腕带,系在小穗儿左手上,摸了摸她的头发,笑得像初春的湖风。
程近书牵起小穗儿的手,微笑着说:“戚成欢说她回娘家办点事,等事情了了就会回来,我就只能等等她咯。”
戚成欢这个人,来的时候彬彬有礼,连小字和朋友名讳都介绍,离开却连招呼都不打一个。
明明是个小白眼狼,却还给自己提供了一个留在北平的绝佳借口。
那么下次见时,他程家大少,是不是还得谢谢她?
“噢……”谢云轻若有所思,点点头,没有多问。
奚玉成似乎想对此发表些什么论见,被她一把把头给塞回去了。
盖逢源摇下车窗,掏出一个形制精巧的琉璃葫芦瓶,甜中带些酸的果香从小巧的软木塞中溜了出来。
“嘿,小穗儿。”
小穗儿怯生生走过去。
“小穗儿小姐,我母亲也生在麦香的季节。你长得漂亮,性格可爱,她一定会很喜欢你。我母亲的家乡种植着全欧洲品质最好的苹果树,酿成的果酒十分甘醇……”
这小子跳下车,半蹲着,越发得意忘形。
程近书忙打断他的话兴:“小穗儿还小,不喝酒。”
小穗儿补充道:“我也没有钱。”
盖逢源大度地对她说:“没关系,我会等你长大到有钱的那一天。”
“行了,赶紧走。”程近书连推带塞,终于把他齐齐整整地架回驾驶室里。
“让我们在大后方再见!近书,你动作可利索点,别太晚!”
奚玉成从车窗探出一颗还冒着两丛呆毛的脑袋,冲程近书招了招手,又说,“对了,近书,这个给你!”
程近书从他手里接过一张新洗的照片。
照片上,盖逢源胁下挂住两个长酒瓶,正在东小院小溪旁的草地上铺开一面格子毯。
而在他斜后方的藤花架下,程近书正高举着一块板砖,张牙舞爪,像是直冲大水缸而去。
奚玉成拦腰将他抱住,谢云轻则像个甩手掌柜,扶着一旁的大花树笑得前仰后合。
而戚成欢不知什么时候攀上花树,环手作枕,仰天躺着。
像是打夏盹儿,又像是看着他们在笑。
“我们一人一张,千万别弄丢了。”谢云轻也晃了晃手中的照片,“女侠那一份,下次见面再给她吧。”
“嗯,我会告诉她。”程近书将照片收进贴身的位置。
“再见了北平,将来,我们还会再回来的!”那一对璧人又齐声道,脸上仍然是笑着的。
“再见!”程近书用力地挥手,直到他们的车化作两个黑点,渐渐消融于长街尽头。
不意想,此生,他们再未见一面。
回到小楼,黎管家带人去处理老岑的后事还没回来,昨晚地安门燕翅楼发生的事也没见报。
程近书把小穗儿托给徐婶儿,一个人来到东小院的阁楼。
这里本来是个储藏室。
三年前,他和奚玉成、谢云轻刚上大学,三人一拍即合,一起成立了一个戏剧社。
盖逢源是最先加入的新成员,让他贴上大胡子演那些张牙舞爪的洋人大坏蛋他也不生气。
可惜戏还没演过几场,当局便下了通知,认为他们排演的剧目有偏左嫌疑,勒令重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