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原来我们国家的孩子,绝大多数从出生起,就在静默地注视着栖在他们父辈肩头的苦难。
他的好心,是在他所以为的山区同胞“讳疾忌医”的偏见下,居高临下地散发。可实际上,自古以来,内陆山区,譬如长江三峡一带,大脖子病和呆小症发病率因缺碘而居高不下,他们身处其中的人,又怎会不比陆应同这个过路人更想解脱?是他们宽容了自己的倨傲,而非自己用贫瘠的知识去救扶他们——更何况,陆应同懊丧地意识到,他根本没有能力帮下所有的人。
谢云轻原本靠坐在陆应同斜对面,这时艰难地直起身子,关节似发出咯咯的响声,瞪了对方一眼,然后向前微倾,伸手揉了揉男孩的头。
她过了一会儿才开口:“姐姐以前见过很多很多的人,一个人真正是开心还是难过,都是藏不住的。”
男孩泪盈盈地说:“姐姐也见过我娘……”又哽咽一声,低下头,不说了。
“姐姐看见你母亲的时候,看见她很幸福。”
谢云轻收回手,掏出一块绣着秋桐叶的手帕递给陆应同,他连忙接过来,给男孩擦去脸上的泪痕。
男孩听了,止住泪水,专注地看向谢云轻,眼里各种各样的情绪掺杂在一处,又开始涌动起来。
“你娘懂得如何采制最好的云雾茶,也不贪求他人的恩惠,还把你养得这么健康漂亮。你看你,年纪还这么小,就已经是个小男子汉,可以一个人带上如此重要的嘱托踏上这么长的路程,你说,你娘心里是不是会感到开心极了?”
谢云轻说着,还开玩笑弹了一把男孩怀中装着汤圆的纸包,吓得那双小手赶忙将开口束紧了些。
“会。”男孩还不忘脆生生地回答。
谢云轻不以为然地靠回舷板旁:“你这孩子,倒是也挺自信的。”
男孩怔了会。
山水间的日出似乎总是来得晚一些,直到这一刻,漫江的浓雾散尽,一团耀眼的火球从谢云轻和男孩中间的远水尽头跃起,在水面上瞬间铺展开灿烂的金光,照亮彼此的脸。
随着船桨咿呀一声,两个人忽然一齐笑开了。
——谢天谢地谢云轻。
桨声荡开悠然的波光,陆应同的脸上有某种意味不明的神情一闪而过,一向清澈无波的眼眸里蓦然闪动起一种无法言说的光芒。
这是谢云轻第二次从对方眼中窥见这样的光芒。
刚才有一句话她没有说出口,但已经到达了有心者的耳朵里。
那个裹着小脚的曾经的大小姐,现在,是一位值得尊敬的劳动者。
很快,陆应同发觉对方的注目,便垂下眼去,留给她两道弯得恰到好处的弧度。
“我在学校那棵老榕树的树洞里藏了酒。”到达长沙前的最后一段汽车路上,谢云轻忽然望向窗外说,“我们会等到吗?”
“一定会的。”陆应同毫不犹疑地回答。
其实他并不十分清楚谢云轻所指的对象,也许是陷在泥沼里的人,也许是白昼里也难看见的光明。
但,一定会的。他真的相信。
“离开北平的时候,我也这样想。”谢云轻的神情间变幻莫测,似乎想起了以前的事。
“谁也不知道我们最终能不能胜利,那也先打了再说,可南京那时不肯打,那也只能先离开再图北归。我们这几个人都犯了天真的错误,近书直到北平沦陷前一天还愿意相信二十九军会反攻,玉成……玉成以为,通往苏区的路定是一片坦途,却没想到我们才刚上路,迎面就遇上了四万伪蒙军。”
说到这儿,她的声音陡然变了,那眼神,像是被北风呼啸着绞碎的天池,“而我以为,我们很快就会回去,喝酒,谈笑,为毕业课题绞尽脑汁。如果这一切还能等到的话,多久都没关系。”
车轮仍辚辚向着长沙城驶去,而一列列满载着士兵的卡车正从张着大口的古城门洞中不息地吐出,与他们擦身而过,反向飞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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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三千里月[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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抵达长沙后,临时大学校务办公室派了专员,特地来接谢云轻和陆应同去校舍。
沟通时,却略产生了些疑义。
谢云轻作为生物系学生,理应入住岳麓书院。
而陆应同由于文学院设在南岳的特殊情况,在长沙可短暂借住在位于韭菜园圣经学校的主校舍。
当然,他们二位对于遗憾未能与对方分到同个校区这件事并没有一点意见。
半点也没有。
这疑义主要出在,学校除派专员外,还好心花重金聘请了一位拉板车的骡子“先生”来载行李。
不仅如此,板车上还贴心地铺满了散发着阵阵“浓香”的干草垛以供坐卧。
这不可避免地导致了此刻陆应同和谢云轻彼此推让、相持不下的局面。
“谢科学家,您请您请,瞧我们学校多体贴啊!瞧这草垛子,我管保麦收时候的田里躺着都没这么舒坦!”
“不了不了,陆大才子,我这一路上坐得也够久了,倒是你,扛着四个大箱子又是换车又是换船的,一定累坏了吧!”
在一旁冷眼觑了他们两个半天的专员咳了一声,长指朝着站前方向一挥。
两人顺着望去,迎面一幅泼墨标语:不要开口骂人。
再顺着专员手指移动的方向望去,立柱上一幅更加醒目的大字:也不要动手打人。
谢云轻和陆应同顿时不约而同地呵呵一笑,瞬间松开与对方箱子纠缠的拳头,一番体面寒暄后,微笑着重新整理好对方箱子的拉手提环。
又是一片和乐融融、相亲相爱的祥和氛围。
“许先生,不好意思我忘了件重要的事。”谢云轻一拍脑袋,歉然一笑,“回学校前,我须得先去一趟医院,行李还得烦请您帮我送到书院,随意地上放着就行,我回去后会再整理,多谢!”
许专员捻须道:“哪里哪里,这都是我分内的事情。二位也别客气,叫我老许就好。”
陆应同心中讷讷地想,自己脸上现在一定五颜六色热闹极了,只差没把胳膊大腿拧出青印子来——下车前还盘算着一到长沙就带小男孩去给他那个生病的小弟问医呢,结果这四大箱子行李哐哐一搬,全给抛到九霄云外去了,倒让谢云轻抢了先!
岂有此理!
然而他还没来得及附和,谢云轻就又发话了:“陆大才子,你看这一大车子满满当当的,老许一个人不定应付得来……”
“……知道啦大科学家!”陆应同无奈地抬手揖了一揖,老老实实爬上了草垛子。
一低头,那洇湿的怪味直冲脑门,冲得他七荤八素迷了眼,只模模糊糊瞧见远远的,那小男孩挥手与一个身着中尉制服的背影作别,然后扭头乐颠颠地扒出车站汹涌的人潮,径直扑到谢云轻怀里。
“老许,我来赶骡子吧。”陆应同没再张望,翻身说道,“也给你腾腾手,你好歇会儿。”
老许扬手就是一鞭子:“那我还得给你指路呢,哪能歇呢?你就别操心我了,蒙上睡会儿吧,还得走上好一段呢。”
说着回手把一个草蔑席子往陆应同这边扒拉了几下。
陆应同道谢接过,依言蒙住眼,从草蔑的缝隙中看摇摇晃晃的天。
没过一会儿,喘不过气了,翻身又问:“老许,要不我下去走,跑也行,我这么大个人,太重啦,给你也省些劲儿!”
老许扬手又是一大鞭子,这回简洁明了:“你跑得没骡子快。”
“既然你这么说了,那我是一定要给你证明一下的了!”
“哎呀,你这个学生,哎呀,冷静冷静,我意思是,你当然是可以一下子冲到前面去,但你不能保证一直都能在前面啊。”
陆应同立刻就被说服,利索地躺回垛子里看天。
长沙古城有湘水之韵,只用眼睛去看,是远远不够的。
湘音入耳,殊为热烈,这又使得它与九州大地上别处的古城区别开了。
虽是佳节前夕,但学校内时时可见学生的身影,比起南岳,自然是热闹了不少。
校务办公室办理手续十分快捷,唯一一个小插曲是档案室一名教务看见陆应同身后守着行李箱的老许,脱口而出一声“许教授”,并在打量过陆应同周身上下后谨慎地问:“您这是,送弟弟来上学吗?”
至此陆应同才知道,这位老许,是长沙临时大学新聘的社会学系□□,刚及三十,便已是教授衔。
但老许本人认为自己不过是以海外的文凭取巧,实在缺乏真正的社会学考察经验,因此,趁此佳节来临之际,长沙城内欢灯结彩,摩肩接踵,他便拴上骡子板车,套上小帽短袄,出门“看社会”来了。
至于来接谢云轻和陆应同,对他来说确实也是个正经差事,多少能挣点报酬贴补生计嘛。
“连您都要哭穷,我们这些领贷金的学生还怎么活?”陆应同打趣道。
此刻看这位老许,仍觉不出是位留过洋的大学教授。
清癯脸,疏长须,背略佝偻,指隙间全是草木灰,看不出是否还习惯用刀叉切牛排,不说话的时候一双眼乜斜着,像在看人,也像在看骡子。
陆应同心内连连赞叹,可见其人观察社会十分沉浸,几乎完全代入了,就怕学校也跟着沉浸太深,等西迁昆明的时候,把他当做此地的临时校工给落下那可就过分啦。
老许嘁了声:“别人我说不准,你们两个我还瞧不出来?一个赛一个的公子哥儿,等到了昆明,你们俩想坐我车我还不让了!”
“是是是,是我不配是我不配。”陆应同回屋放好行李,又给对方的绿色破水壶里装满白开水。
老许接过壶,抿了一口,发觉这学生娃子还怪体贴人的,竟给兑了温水,方才满意地点点头,回到院里,拉起骡子板车眼看又要出门。
“要不我送送……”陆应同扶着门框问。
“别别别,净会误我事儿,我这深入社会你跟着来捣什么乱。”老许忙打断,作势捂捂鼻子,“赶紧去洗洗吧,你那衣服上都沾的什么味儿!”
一个小时后,全身上下焕然一新的陆应同坐在了韭菜园后街拐角一家小店二楼的临街位置。
穿中尉制服的那人正闷头吃一碗米粉,陆应同坐在他对面,也点了一碗一样的,并加了份猪腰子的码。
那人抬头瞥了陆应同一眼,留意到对方的右手揣在风衣兜里。
只是一瞬的迟疑,他很快就又低下头,闷声不吭地将一整碗米粉连汤带水全都倒进肚子里。
新的一碗很快就送上来,陆应同朝那人面前推了推,平静地说:“我离开南岳时,在渡口见到了一个人。”
“下里巴人,哪里值得陆公子青眼。”
“哪里会不值得。毕竟,她可是中|共湘东南地区的交通员。”
那人听了,放下筷子,一时像被冰封住了一样,一动也不动,看不出不正常,也看不出正常。
陆应同扭头去看街角人来人往,而他们也跟这些来来往往的人没什么两样:一个在省政府供职的军人“兄长”,休假时来看望还在念书的“弟弟”,两人一同来这长沙城里随处可见的米粉店吃吃东西,聊聊天,仅此而已。
“不仅如此,我还知道,你们是假夫妻。”陆应同从筷子筒里拣出一副新的换到对方面前,“换一双吧,别串味儿了。”
那人眼里的情绪终于动了一动。
陆应同接着笑道:“当然了,也许是我眼拙,你们竟是真夫妻,还育有一双可爱懂事的孩子。谁又说得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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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沙车站的标语在当时是真的存在哦。
(以前长沙的公交车站上,常常写着“不要开口骂人,不要动手打人”的标语。《民国文人笔下的长沙 》)
但我第一次看到这个趣闻并不是从这本书来的,不过太久了实在想不起来了~
第9章 三千里月[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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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男孩口中那个“保护省城,也保护我们”的英雄父亲,正是陆应同眼前的这名中尉士官,徐勉。
除开这一层最醒目最直观的身份外,他还是中统埋在长沙的一枚暗棋,负责搜集中|共在湘东南策划农民|运动的具体情况。
“你别多想,我并不关心谁和谁是真的,谁和谁又是假的。至于她在给你的那袋汤圆里所藏的秘密,我更不会多问。”
陆应同短暂地吐了口气,“只是我没想到你这么受信任。我是说,不只是我们对你,他们对你也是。”
过了很久,徐勉在桌下握紧的拳头终于松开,抬起眼,戒备的脸上撑起笑容,有些涩然,浸透了春日乍寒的冷雨:“你是亲自来押送我去重庆的吗?”
“不,我只是路过。何况,潜伏得深这是好事,何罪之有?”
陆应同忽然感到喉咙有些发紧,想抽支烟,又觉不太礼貌,便忍住了。
“你不会只是简单地路过这里。”
“当然,但这是我的事。”
“那我的任务呢?”
陆应同没有立即回答,先是给自己倒了杯凉开水,一饮而尽,喉间顿觉松快了些,这才顾上给对面也倒一杯。
这时他才进入正题:“你在这里待得太久了,准备一下,去赣南吧。”
徐勉神情中有那么一瞬间的震惊或者说是抗拒被陆应同捕捉在眼,但很快,对方压抑住那一抹一闪而过却最真实的反应,只是喉间咽了一咽。
又过了会儿,徐勉开口说:“我需要一个理由。”
语气并不生硬,但任谁都听得出来,他需要但也并不想要这个理由。
陆应同了然。
若换做是自己……他闭了闭眼,不允许自己再沉溺于这种没有意义的问题。
“临时大学有一批从军的学生要从这里出发去江西的工兵学院,过两天,湖南省政府就会向学校提出派一个中队沿途护送,中队队长的委任状很快就会到你手上。”
陆应同感到胸口仍有些莫名的闷塞之意,忍住没有咳出声,继续说,“之后,南昌地方会以蒋经国专员抵赣考察的安防理由借调你过去,你可以多花点时间,对赣南地方多熟悉熟悉。最迟不过明年中,蒋专员就会在那里启动一番大事业,我相信,到时你一定能成为他的得力助手。”
“可是……”徐勉犹豫着没往下说,良久,略一躬身,压低声音,敛容坚定道,“我当坚决服从陈老板指示。”
“长沙的工作会另外有人接替,这个你不用担心。这几年你在湘东南中|共地下组织渗透得很好,这些情况,我会一一详实地报告给重庆。当然了,你不愿意我说的那一些,我也一定不会向重庆透露半个字。等到了赣南,你就安心等着嘉赏吧。”
“有个问题是,对于湘西南的交通站来说,我的离开毕竟太过突然,我担心会引起他们怀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