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亭外[民国]——荔子然【完结】
时间:2023-05-13 23:18:44

  谢云轻一怔,不可置信地看着陆应同,又垂下目,似乎在回忆什么。
  “别想啦,她十一年前就定居去了海外,就算你曾经在南京的什么宴会上见过,那也是很小的时候,连我自己都想不起我娘的模样,你又怎么会记得起来?”
  陆应同打断她的回忆,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我刚学会说话的时候,第一声‘娘’还没喊出口,她和我父亲就离婚了,所以你知道,我父亲在中央之所以不受待见,那都是有大渊源的。”
  “哦。”谢云轻恍然大悟,“所以你给我的这枚钥匙里的……取之不尽的……源头……”
  不得不说,这关注点实在令陆应同大跌眼镜。
  他虚空地扶了扶鼻梁,虽然那里并没有文化人的金丝框眼镜:“你放心,这件事我会做好保密,不会有人横插一杠的。”
  “其实孔家人就算知道了钱款的去向,也未必会不乐意,我看他们不就经常办慈善晚宴嘛!只不过,要是被发现了,这钱可就不能匿名捐了,还得联系报社拍宣传照,当然也免不了大作一番文章树立他们的正面形象。”
  陆应同极力掩饰住内心的厌恶,表面上只是漫不经心地说,“唔,他们办事,就是麻烦。”
  谢云轻似有所感地扁起嘴,微微耸一耸肩:“我理解你的意思。”
  她娓娓道,“旧年,我父亲在北平时,还兼任卫生局局长,我记得南京新生活运动最开始的时候,连着出了两三年的国民健康报告,其中就提到儿童缺碘的问题。”
  一时又转回了最开始的主题,“可惜,新生活运动轰轰烈烈的这十年,医疗经费按说也批下不少,可这回来到内陆,才知道随处可见的问题始终没得到改善。”
  陆应同的思绪也被拉入对方的话中,思考片刻后,认真地劝道:“国家这么大,想的是办好一件事,牵扯到的却密如连珠,所以不能心太急,就是急,也没法一蹴而就。我们当老百姓的,想舒心点活着,就得比国家要耐心一些。”
  “可我还是觉得,一个真正属于老百姓自己的国家,就应当比老百姓更有耐心,也要更积极。”
  “你这话说的,就不怕我父亲派来的人听见吗?”
  “这附近没有别人。”
  “你太小看他们了,那些人中间懂唇语的那是一抓一大把,就说你知道的那个放牛翁吧,他不仅会读唇语,听力更是令人发指,隔着好几道院墙都能把人家的枕边话听个八|九不离十!”
  陆应同自己都感觉自己欠兮兮的,故作神秘道,“这时候四周的灯都熄了,就我们房间还亮堂着,只消拿副望远镜晃一晃,就什么秘密都知道了。”
  “啊,这……”谢云轻看了看窗外,黑漆漆的一片。
  她迟疑了一下,接着慢腾腾地蹭起身走到窗边,哗啦一声,将帘子拉得紧紧的,几乎密不透风。
  等她再慢腾腾挪回到床前的时候,就见陆应同贼笑嘻嘻地一把掀开被子,往里让了让:“天色已晚,又无余房,哎,我这么善良,当然不介意跟科学家挤一挤,权当报答南岳观音桥上的救命之恩吧。”
  谢云轻静静地看着他。
  他眨眨眼。
  砰。
  啊!
  ——呜呜,明天本才子这帅脸是没法见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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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云轻:再油嘴滑舌,信不信我摇人?
  程近书:谢邀,人在北平,小日子过得不错,就是信号不是很好,可能摇不上哈。
  奚玉成:谢邀*2,咱俩一起逃的难,你还不知道我人能不能摇到?
  陆应同:哥哥们好可怕,不管怎么说,先乖巧吧:)
第11章 三千里月[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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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冷水澡“事件”事出突然,而步行团成员均已整装待发,陆应同并无意因为个人原因令整个队伍延宕一天,便向学校申请随后赶上会合。
  叔父陆衡之教授本就作殿后计划,此时尚在长沙。第二天参加完步行团欢送会后,他便带着师友的鼓励来慰望侄子这个病号。
  因着衡山上的约定,谢云轻也向学校申请与陆应同同行,不过一早就依照他们昨晚说好的出门去了,房间里只剩下陆应同一个人。
  陆衡之拉了把椅子在侄子床边坐下,长须微动,一双忧虑的眼强撑着,黑得看不见一星儿的光。
  “仲斐,听叔父的,那件事就不要再查了,好吗?”
  “为什么?”
  “为了能好好地活。”
  陆应同一言不发,半晌,转头拿起搁在床头的一捧花来看。
  三两朵粉白的五瓣花,散落在新绿的枝条间。
  怔然良久,他才缓缓地说:“叔父,您说奇不奇怪,这些初开的小花明明很有生命力,可我看着,却真有种说不出的伤心。”
  去年七七事变后,彼时CC系还没预备启动他这枚闲棋冷子,陆应同便瞒着父亲加入了位于北平南苑的学兵团。
  一把汉阳造,一把大刀,还有几枚手榴弹,当时他已经做好了与日寇决一死战的准备。
  那些日子里,炮声似乎就没停过,天总是灰蒙蒙的样子。
  他们这群学生兵,大学生居多,中学生也不少,其中,还有许多九一八事变后流亡在京的东北学生。
  学生们每天在大操场出操,也练习射击,每个人的精神状态都很积极振奋,他们不怕跟敌人拼刺刀,怕的是不肯打,不让打。
  东北学生中有相当一部分陆应同很熟悉,他们都是叔父在北平一手操持的东北中学的学生。
  陆衡之是北平城里有名的国文教授,平常他在大学里开课陆应同是听不着的,因此常去东北中学旁听,由此结识了一群意趣相投的好友。
  中学毕业后,好友们各赴前程,不意竟在同一道战线上重逢,也算乌云笼罩下为数不多值得雀跃的相遇了。
  没有正式开战前的日子里,等一天的训练完毕后,月亮还没升起的时候,他们还会争着去给训练团教育长的大红马洗澡。
  有个叫喻平谦的东北中学毕业生总是一边给大红马梳理光洁的鬃毛,一边跟好友们抱怨,东北被日寇占领后,整个华北都陷入日寇蛮横的“不得设防”的阴影之下,中国人在自己的土地上连遛小马驹都不被允许。
  有一次喻平谦随军需官回了趟内城,再回来时,就教他们给大红马的鬃毛编小辫子,他们都猜是喻平谦的心上人教他的,他就呵呵直笑,也不分辩。
  那天晚霞很美,泼洒在大红马沉朱色坚毅的脊骨上,耀目惊心。
  凌晨,日军突袭。
  学生们受命伏在战壕中,随时准备冲出去。远处,沉沉天幕下,火光迸裂,烟尘接天连地,很快蔓延成一片火海。
  教育长突然派人传陆应同到指挥室,说是敌袭造成损失惨重,通讯系统基本完全被摧毁,须得立刻派一名传令兵到西苑——另一处军事训练团的驻地,告知他们日寇发起攻击的消息。
  陆应同就是在那样急迫的情况下上了一辆几乎与黑夜融为一体的黑色轿车。
  毕竟是第一次直面硝烟,又身负两地传讯的生死任务,陆应同心里不免忐忑,愈发觉得口干舌燥,司机从后视镜里看出他的窘迫,好心递给他一壶水。
  没多久,他便陷入了昏迷。
  坐在副驾驶上那个戴墨镜的军官是在陆应同喝了水之后上的车,他一直在用手帕捂着嘴咳嗽,帽檐压得很低,陆应同根本看不清楚他的容貌,只是心里困惑,既然已经有了自己一个传令兵,还派军官来做什么?转念一想,多一个人,多一份保险,这是没错的。
  在彻底失去意识之前,陆应同听见那名军官对司机说:“别走大红门。”
  他此生永远忘不了那句话。
  第二天,他从报纸上读到,大红门是学兵团和守军撤退内城时日本人设下的伏击圈。
  伏击战发生的那时已经是二十八号的下午,可为什么凌晨就有人知道那里会有危险要避开?
  既然截取了如此重要的情报,为什么不告诉指挥守军从大红门撤离的佟麟阁和赵登禹?
  既然不肯将这事关战局的隐秘说出来,既然忍心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同胞落入敌窟、含冤屈死,又为什么要独独带走自己?
  南苑一役,学兵团一千七百人,活下来的不过六百人。
  报纸上说,学兵团英勇抗敌,壮哉,英哉。陆应同报名学兵团时所用的化名赫然列在五十三名表现卓著的学生英雄名单中,而真正牺牲的那些血肉之躯,大多数都没有留下姓名。
  也许陆应同还记得他们中的一些人,记得他们一起苦中作乐的点滴,也许更多的一些名字,连被铭刻在心的机会都不会有。
  说到底,他们这些单靠着一腔热血奔赴前线的学生兵,哪有真正谈到生死却能丝毫不动容的?
  要真说起来怕死的理由,只怕是五花八门,什么都有。
  “啧,我这刚考上清华,连入学报到的签名本还没摸上呢,怎么舍得死啊!”
  “哈哈,师兄我就不一样了,我都快毕业了,巴不得看不见那些考卷呢!”
  ——“啊,我才想起来我的助学贷金还没还,要是便宜死在日本鬼子手里,谁来给学校还钱?”
  “对对对,这可是个大问题。诶,那令尊令堂呢?”
  “早就不在啦,三一年嘛,东北死了很多人。”
  “哎,我也是……多亏衡之先生办的学校,我们这些没了家的,还不至于被鬼子抓去当马鲁太。”
  “是啊,学校毕竟还是很用心待我们,虽然饭堂总是没有肉,大叔大妈的手一个赛一个的抖,可我们一个个身强体壮的竟还能上战场,到底也没饿着谁,这钱不能不还呀。”
  “嗐,这有啥好愁闷的?等这仗打完了,我们回去老老实实地念好书,等拿了文凭,去南京上海,哪里不能找一个好工作?”
  “真羡慕你们已经可以自己赚钱了,我才刚初三,想考一个心仪的高中好难啊,我也想多做点事……”
  “你刚初三那更好了呀,等你上大学的时候,日本鬼子早就已经被赶出了我们的国家,到时候你就来找哥哥姐姐们,带你一起努力,绝对不会欺负小朋友!”
  “好呀,那约好啦,朝九晚六,礼拜末双休,而且工资不能克扣我的!”
  “当然。哈哈。小屁孩,还想什么双休哈哈哈!”
  “我就知道你忽悠我!”
  “啊没有没有,双休万岁!万岁!”
  陆应同记不清那时自己的回答是什么,多半是说绝不怕死,然后被众人大肆嘲笑,嚷嚷着等上了战场,一定要和他比谁冲在最前面,谁的手榴弹扔得最准。
  可他甚至都没有冲上去。
  战火在他身体上留下的唯一痕迹,是在收到战斗准备指令跃入战壕时,冲劲儿一下没控制好,太过了,一脸扎进石子和泥土混杂的坑沿,蹭破点皮,还沾了些黑泥。
  就连这一些微末的纪念,当自己被送回内城,从剧烈的头痛中醒来时,也早已经被人擦洗干净了。
  “叔父,他们都是您的学生,他们中的有些人,直到现在还被日本人挂在宛平县那座高高的石坊上不能瞑目……”
  陆应同忽然用尽全身力气发出一声悲啸,“叔父,您可知道,我是为什么要这样活着!”
  谢云轻就是在这个时候闯进来的。
  她采了一满手的茑萝花,唇边还带着笑,眼眶却已经红了。
  那么红,那么鲜艳,就像她手中五角红星一样的茑萝花,就像大红门前至今淋漓未干的同胞的血。
  陆应同的眼神一凛,跃下床,利索地掏出别在腰后的勃朗宁。
  咔哒一声,子弹上膛,对准了她身后那个面容苍白、一直用手帕捂着嘴咳嗽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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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马鲁太,maruta,是二战时期日本731部队对被迫接受人体实验的受害者的侮辱性称呼,在日语中意为“圆木”,引申意思为“实验品”。
第12章 三千里月[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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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云轻和陆应同对视一眼,当即做出决断,素白的衫裙一闪,转到对方身后,小声询问:“什么意思?”
  陆应同也小声回答:“一时很难解释。”
  谢云轻内心翻个白眼:“很难解释又是什么意思?”
  陆应同支支吾吾:“就是,你懂我意思吗?”
  谢云轻若有所悟,思索片刻后,抬起一双清眸,越过陆应同肩头朝对面望去,幽幽地开口:“回来路上刚巧遇见鸣寒先生。他听说你病了,也要推迟出发,就和我一道来探病,也好商量定下出发的时间。”
  鸣寒先生就是那位不辞辛劳在行李里放一口涮肉大铜锅的生物系翁助教。
  履历上说,他毕业于北平私立辅仁大学,是谢云轻的直系师兄,在北平时与奚玉成、程近书也颇有些交情。
  据陆应同所知,这一次迁校南下,生物系的几套大设备就是程近书从海外订购回来,再托这位鸣寒先生带上火车的。
  可见其人虽常年一副病态,却也担得起事。
  这是陆应同第一次正式地见到他。
  但如果只谈见面的次数,恐怕还得算上去年七月平津沦陷前夕,在黑色轿车上的那一次。
  跟上次不同的是,翁鸣寒这次并未着军装,而是一身朴素的府绸长衫,身材削长,手跟脸色一样苍白。
  他一直用手帕捂着嘴,上身因为剧烈的咳嗽而不住颤抖,从长指的指缝间不时溜出一种淡淡的说不清是漂白剂还是福尔马林的药水气味。
  常年保持这副面貌和姿态绝不容易做到,如果是伪装,那对方确有惊人的自控力。
  而如果所见都是真的,凭如此身体素质还能够进入中统的眼,那么,此人在情报侦讯中的才华绝不可小觑。
  陆应同没有扣动扳机,而是将门边一把椅子向后踢开,下巴稍稍侧了一侧。
  “请进。”语气冰冷,极尽克制的礼貌。
  也许是最后一次礼貌。
  “谢谢。咳。”又是一阵似乎是不可自抑地咳嗽过后,翁鸣寒才收起手帕,露出一副淡然世外的清容,以及额心处被枪口印上的一圈浅浅的红色印记,从容地侧身步进屋内。
  陆应同也随之转过身,一手护着谢云轻,仍然挡在她身前,问她:“我记得,那些草绳你没有用完?”
  他指的是昨晚谢云轻用来分装药材的那些草编绳子。
  谢云轻再次小声:“你到底想做甚么?他是翁鸣寒,又不是日本人。”
  尽管如此,还是意会到对方的意思,回头朝陆衡之坚定地点一点头,煞有介事地指挥起来:“衡之先生,他可能是个汉奸!”
  陆衡之叹了口气。
  但自己这侄子向来是有主意的,此刻也只得由着他来。
  于是一面念经似的说着“对不住了鸣寒哪”,一面从谢云轻手里接过几段绳子,麻利地将翁鸣寒反手绑在椅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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