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就连现在,我也经常小酌几杯。”玉澜轻叹,但面上没有露出多少忧愁,这忧愁都藏在心里,连显露都找不到头绪。
楚景宏给两人倒了杯酒,沉吟良久:“我这次去了西北边陲,从洛阳城一路走过去的。这一路上的景色甚美,人却唏嘘,是以这一路上,感慨颇多。”
玉澜微醉,却更有兴趣了:“怎么说?”
于是楚景宏把这一路上有些印象的事情讲给她听,玉澜从起初的好奇到若有所思,到最后面色严肃,似有感叹。
“父皇当年减轻徭役,鼓励农桑,就是为了恢复当年数十年战乱之苦。只是父皇在时尚有近十年战乱,更何况这民生经济也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恢复的。人丁减少,农田减少都是问题,纵然父皇有心,也有许多掣肘。”
玉澜这话说得并不避讳,但也正因为是楚景宏,身边没有别人,玉澜也就畅所欲言了。
“可当年的掣肘,如今也在,想要破局并不容易。”
玉澜长长的叹了口气,又自嘲一笑。
想起以前她看书,书中说君主应喜怒不形于色。还是公主时玉澜满心以为如果站在这个位子上,定能够做到书中所言。没想到真的成了监国长公主,却还是被许多事拢住,不能淡定自若。
楚景宏沉吟,小酒杯在修长的指尖来回转:“君王政令通达,除了有自己主见外,无外乎是懂得用人,选贤选才亦要选能任善用之人。我想妹妹不会不懂这些,既然还觉得举步维艰,是不是还没在朝堂找到突破?”
玉澜静默许久,才说:“算是吧。”
楚景宏皱皱眉,思索一会:“那那个檀喆呢?你两次让我给他调令,这个人怎么样?”
玉澜无奈一笑:“我不知道。”
楚景宏不明白她的意思:“怎么能不知道?”
玉澜抬头看着明月,想到那日檀喆扶住哭泣的玉媱。
“不知道,且看吧。”
檀喆也是不明白,怎么自己的官位调动如此频繁。
成安四年春。
刚在鸿胪寺呆了一个冬天的檀喆,就又被一纸调令调走了,这次就没有之前那么享福了,这次他调到了大理寺,担任大理寺丞,从六品上。
大理寺是九寺中最忙分量最重地位最高的一个,负责的正是对中央百官犯罪案件的审理,也是三大司法机关之一。檀喆受到这个调令就知道自己没办法偷懒躲清闲了。
果然,调过去以后,虽然只是个六品丞,檀喆就接受了繁重的任务,不知道为什么,那大理寺少卿好像不太喜欢他,檀喆一来就给了他不少案件来刁难,檀喆人生地不熟,只好先吃着亏。
这下倒好,别说相亲了,连睡觉都成问题了。
檀喆苦不堪言又很快适应,他自小体格强健精力充沛,这些工作虽然辛苦却受得住。重要的是檀喆也在这些案件中,渐渐将朝堂的是摸索的更加清楚。
甚至颇有点触目惊心。
就比如有一个案件是一位五品下品级的官员正妻与自己公公私通,就这么一个让人不忍直视的案件,檀喆审问了一下,发现这位夫人不光是和公公,还和另外一位丈夫同期的官员有这种联系。
要仅仅如此还只是个香艳的故事,问题就在于这个挺简单的案子快两个月了还没有结案,是因为这个案件由这个夫人相公的政敌举报的,但出于立场不同,这夫人的丈夫和她的相好都在把这件事压着。
而更加离谱的是,涉及到这个案件的几个当事人还来自高门世家,尤其这位夫人,更是一位百年世族家里出来的世家嫡女。
就这么一个案件,管中窥豹,就能看出现在的朝堂是什么情况。
除此之外还有诈冒资荫的,也是其中的一个乱象。
按理说,大理寺应该秉公执法,原本的职责也应该是对审议百官案件,但大理寺的人也是在朝为官的,彼此牵连广众,就算有案情,但凡大理寺卿觉悟不高,这案件也不是说处理就处理掉的。
檀喆觉得那大理寺少卿肯定也是看中了这一点,又清楚他的身份,就拿这里面的门道想拿捏他呢。
檀喆倒也不愁,也不怕,他生来就是这么个胆大的性格,但他烦,不管是被少卿刁难还是被处理这些事,他都觉得烦。
檀喆是有些不管不顾的,他觉得大不了就辞了这差事,又觉得窝气,怎么都得把那个少卿收拾一顿才能解气。他能有这样的念头就不是空穴来风的,一定是有些把握才敢这样想的。
但这些想法一个也没实施。
连续加班二十来天后,檀喆疲惫又愤怒的回了家。
他因为累和烦,到了坊内先在坊门口打了壶酒还买了点卤肉,只想喝点酒直接睡觉。
因为回来的有点晚,天已经完全黑了,檀喆还以为母亲这会已经睡了,没想到进了院子,屋里灯光摇曳,门口还站了两个年轻侍女。
檀喆微愣,心里忽上忽下的跳了一下。
他不否认,一瞬间他真的以为是玉媱来了。
但定睛一看,他发现那个侍女有些眼熟,檀喆想起来,是那天和玉媱分别时,在巷口看到的那个年轻女子,当时她旁边站了一个戴着帷帽的女人,他不知道她主人是谁。
那两位侍女一个沉稳干练一个明媚清新,都训练有素,看到檀喆过来也只是注意了一下,随即眼观鼻鼻观心不为所动。檀喆面无表情看了她俩一眼,一手推开了门。
厅堂里,玉澜正和檀母聊天。
和那次一样,听到开门声,玉澜和檀母转过头来看他。
甚至连衣服都差不多,玉澜依然一身素服,长发摇曳的散在身后,一如婚前那样肯梳发髻。只有眉眼,隔着这么久的时间,似乎多了一些东西,变了一些东西。
檀母看起来很开心,站起来接檀喆,跟他说:“喆儿,长公主来看我们了。”
相比檀母满面笑容,檀喆盯着玉澜,口气不善:“你怎么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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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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檀母堂而皇之打了他一下,教育儿子:“怎么说话呢?”
檀喆看了檀母一眼,这一眼丝毫没有他往日的散漫,反倒又倔又愣的,好像檀母让他好好和玉澜说话,他就非犟着不肯。
“我来谢谢檀母和你,关于那天救我。”
玉澜语气还挺平和,甚至带了点微微的笑。
檀喆也笑,只是这笑有点皮笑肉不笑的勉强:“区区小事不足挂齿,不用长公主这么费心。”
玉澜继续微笑:“也来恭祝你升官之喜。”
檀喆依然不买账,甚至听到这话冷笑了一下:“喜从何来啊?”
檀喆虽然不给玉澜面子,但玉澜这话却让檀喆之前不想费脑猜的事儿被验证了。他升官甚至从安西都护府调回洛阳,大抵是因为玉澜在背后助力。
他不排斥升官,就算现在不着急他以后也肯定会想办法,他也不是不想调回洛阳。但不知道为什么,意识到是玉澜帮他时,檀喆只觉得一股气莫名其妙的冲上头顶。
生气,不舒服。
这个莫名升起来的感觉让檀喆脸色越发不好看了。
玉澜看出了他神色不对,但没有退缩。上次她等了半天只说了几句话两人就不欢而散,但这次她是真的带着目的来的,不能随随便便负气就走。
“怎么,这差事你干得不顺心?”玉澜关切道。
显然她这关切并不能感化檀喆。
檀喆不接这茬,脸上甚至浮现出淡淡的不耐,他问玉澜:“长公主来究竟是有什么目的?”
檀母一直在旁边听着,随着两人言语间火星子冒出来,她从不知所措到发急,自然是气檀喆没礼貌。见檀喆几乎是要赶客,饶是温婉端庄如檀母也忍不住又捶了一下檀喆:“檀喆!”
玉澜笑了笑:“没关系。”
顿了一下,她客气的和檀母行了一个礼:“檀母,可否让我与檀喆单独聊聊?”
没等檀母说话,檀喆就先不愿意了:“谁要和你聊?我和你没什么话可说的。”
檀母又踹了他一脚,不知道今天檀喆怎么就梗着脖子这么不听话。
“你今天怎么回事!”檀母一边低声严厉的训他一边和长公主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很为儿子脸红。
檀母打开门,云舒和珞明还在外面站着,玉澜还吩咐云舒她俩陪着檀母,天气已经变暖了,让云舒珞明洗了带来的水果让檀母尝尝。
云舒和珞明依言照做,云舒果然是有眼色的,知道玉澜是不想让檀母听到接下来的话,有意带檀母去了偏房,又去给她洗了水果。
未曾想,兴许是陪着檀母走得慢,三人还没到偏房呢,一声响亮清脆的耳光声就在屋里骤然响起,把三个人都惊到顿住了脚步。
檀母吓了一个哆嗦,但对儿子还是了解的,这巴掌只可能是玉澜扇到儿子脸上。
是有点该打。
檀母思忖着,于是云舒珞明还在愣着,檀母连头都没回,快走几步冲进偏房里装听不见了。
厅堂里,檀喆捂着脸,一脸不可置信。
玉澜就站在他面前,两人身体不过一臂距离,玉澜绷着脸,抿着唇,眼睛里簇簇燃烧着火焰,丝毫不复刚才檀母在时温和的好脸色。
“你打我?!”檀喆看着她说道。
“这院里还有别人气我吗?”玉澜反问道。
这一开口,声音清冽,还带着点反常的戏谑,跟刚才檀母在时的语气也全然不同了。
檀喆心里的火腾的一下就上来了。
他又不能反击打回去,但心里又窝火得慌,一时气得不知道怎么办。回头看了一下紧闭的大门,他踌躇了一下,到底是没打开门赶客。
这就给了玉澜时间。
玉澜这股气已经忍了很长时间了。
第一次她来拜访,檀喆不冷不热不给面子,第二次她来找檀喆,他跟玉媱卿卿我我,第三次她来,和檀母相谈甚欢,然而到了他这,一副完全不能和她在一个空间呆着的不耐模样,就连之前受伤那几天他也这样。
没对比就没伤害,尽管玉澜知道这个比较很没有意义,但想到他能温柔的对待玉媱,她也会有莫名的委屈。
不管怎么说我没伤害过你吧?我何至于得此薄待?!
尤其玉澜知道,这个人已经把与人为善做到了极致,他当差的每个地方玉澜都了解过,得到的答案都是檀喆这个人人缘非常好,和谁都挺和气。就连这条巷子里的人都说同辈人都愿意听他的话。
为什么到了她这,一切就都变了?这让玉澜觉得她甚至都不如一个陌生人能被他客气相待。
忍了许久,玉澜终于爆发了。
“我说你这人,你能不能好好说话?我难道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吗?你干嘛每次和我说话口气都这么冲?君子之道你怎么学的?儒士之风你怎么学的?你念这么多年书就是告诉你让你和一个女人没有教养的吵架的?”
玉澜声音拔高一阵怒吼,到最后差点就要叉腰了,好在从小学的礼仪还是束缚住了她,她的手在腰间划了一下,还是忍住了。
挨了顿打还挨一顿骂,檀喆委屈万分,不由得跟着反击:“你说得对,我就是书读得太多了,我知道孔夫子说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如今看来诚不欺我!”
“你……”
玉澜气急,忍不住伸手又要打人,檀喆机灵的躲,一边躲一边让她别打了,玉澜自然不会听。于是场面变得好笑,两人围着桌子跑了一圈又一圈,玉澜抓不到他,顺手就拿起桌上的茶杯茶壶有一样算一样一股脑扔过去,一时间屋里碎瓷声起,热闹得仿佛过年。
“你凭什么打我?”檀喆又蹦又跳躲着飞来的茶杯,十分狼狈,还嘴硬质问。
“打的就是你!”玉澜怒道。
她越想越气,压在心里的火今天必须得发出来。
从再遇到现在,这个人都让她这么心里不痛快,实在该打!
玉澜转身想围堵,檀喆立刻站在她对面随时防御,两人就这么围着桌子僵持住了。
檀喆看着玉澜咄咄的眼神,终于投降:“有话好好说不行吗?”
“是我没好好说话吗?”玉澜飞快的反击回去。
“行行行。”檀喆只想息事宁人,声音不耐,却又要面子,只说个行行行,还是没说他错了。
玉澜懒得和他计较,围着桌子跑了几圈也觉得有点累了,更重要的是她也意识到了刚才的行为颇为失态。
“你这段时间,没查那件案子吗?”
“哪件啊?”檀喆依然不看他,又是那副吊儿郎当无所事事的样子,低着头手摸着桌上的茶杯,语气依然有些抗拒气恼。
玉澜看他的模样,有那么瞬间她觉得是否自己眼光出错,檀喆是不是已经废掉了,就这样子还能身穿紫袍当官?
这模样完全看不出比她还大了一岁。
玉澜皱眉,伸手重重拍了一下他摸茶具的手。
檀喆委屈的看了她一眼,把手缩了回去。
玉澜神情严肃,这时候她不是开玩笑了:“你父亲的案子。”
她话一出,檀喆神情微顿,但也仅仅是一瞬的凝滞,随即若无其事的说:“我看那做什么,已经定了的案子。”
玉澜打量他几秒,没有戳穿他。
“檀喆,”没有了刚才的鸡飞狗跳,玉澜终于又冷静下来,“如果那件案子,你能够查到与之前不同,我允许你汇报给我,届时我一定会为你父亲平冤昭雪。”
檀喆眼神也冷下来,看向玉澜,笑容玩味:“那可是先帝,你父皇定下的案子,你敢给平冤昭雪?”
“如果证据齐全,我自然会为虞国公翻案,”玉澜注视着他,顿了一下继续说道,“我给你半年时间,这半年里如果你能够查到,直接呈报给我就行。”
“就算查出来又怎么样,我只是个寺丞,你怎么就知道这层层审查下来,这奏章能送到你手里?”
“你只管查就好,到时候把整个案情写成奏折交给把这个案件交给你的少卿,再留一份给自己,其他的你就不用管了。如果你成功,就能升任大理寺少卿,自然有机会给你父亲翻案。”
檀喆静静望着她,他人缘好可能也有比较爱笑的原因,不喜欢绷着脸,平时闭着嘴脸上也爱挂着似有若无的笑意。
他在打量玉澜,到这终于说出她此行的目的了。
“怎么,那大理寺少卿是你的人?”
玉澜挑了下眉,不置可否,但又笑了笑,很坦诚:“我不知道。”
“大理寺最近有一个案子,是一个夫人的私通案,你知道吗?”
檀喆咳了一声,算是默认。
玉澜淡淡的说:“这个案子涉及到了户部尚书和御史台,我知道大理寺有所顾忌不敢定罪,但现在需要把这两个人扳倒,如果成功了,自然是能升任的。”
檀喆依然不太买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