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这些话,都是认真的?”
檀喆气过了,反倒冷静下来,所有的话都忘记了,只留下这一句,问她,你说这些话,都是认真的吗?
玉澜的表情似乎告诉他,他问的这话十分可笑。
“难道不是檀大人的所作所为让人有这样的感觉吗?”她压低了声音,“否则檀大人为什么这么多年从未娶妻,甚至连个侍妾都没有,难道不是对灵犀旧情未了,为其守身如玉?”
最后的话,给他们今天仓促的见面下了一记猛料。
外面的天已经完全黑了,吹进仙居殿,红色的纱幔袅袅扬起来,檀喆无端觉得有些冷。
他整理了一下刚才因打斗而褶皱的衣服,看着淡青色的长衫他有瞬间的怔忪,想起许久前玉澜曾和他调笑,说希望他穿上淡青色的衣服让他看看。
那时他非要拿捏一个姿态不肯随她心愿,如今他穿了淡青的衣服踏马而来,却只能见她一身胭脂红绣花里衣,从温泉池而来,旖旎慵懒,与他无关。
他看着玉澜乖戾的眼神,神情渐渐安静,甚至微微笑了起来。这一笑如春风般和煦,当真是滴水不漏。
一如旧时经年初见。
“是,长公主位高权重,无论有多少面首,男宠,都是理所应当的,臣无权过问。”
说罢,檀喆拱手行礼:“臣告辞。”
不等玉澜说什么,他转身就走。
玉澜心里重重一沉,下意识快走几步,却只看到檀喆的背影,一如既往从来不肯回头,月光落在他淡青色长袍上,曳出狭长的影。
玉澜咬着唇让自己,她攥紧拳头让自己不要出声,不要喊他。
一旦叫他的名字,你就输了。她这么告诉自己。
所以她安静地,看着檀喆远去。殿内的人等不来一次回首,殿外的人等不来一句挽留。
这晚过后,檀喆称病请假半年,本来檀喆称病就很突然,更让人意外的是,玉澜真的准了。
一时间大家议论纷纷,不明白出了什么事,但更多的还是猜测玉澜和檀喆闹了矛盾。
可能有什么矛盾能闹到檀喆直接称病撂挑子的程度?要知道檀喆是玉澜一手提拔起来的,也是玉澜如今执政掌权的最重要的依仗,再加上两人风花雪月的传闻,无论前朝还是私情,似乎都没道理让两人起这么大的矛盾。
与此同时,身在檀府的檀喆一下子把玉澜批复的奏折扔到书桌上,八尺男儿气到差点站立不住,不得不手撑着桌案。
那请假的奏折上哪里是半年长假,明明只是三天而已。
“檀卿夙兴夜寐,兢兢业业,特许檀卿半年之期,休养身体,床前尽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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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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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澜这些日子过得不好。
她在某个忙乱后的晚上掐指一算,觉得自己这倒霉日子应该就是开始于集仙殿外,她见到玉媱和檀喆见面那一晚。
从那以后,没有一天的好过。
坊间传言长公主和檀喆不和,甚至檀喆称病请假三天,反被长公主许了半年假期。檀喆被准许半年不用上朝,竟然是长公主一时负气的结果。
玉澜听了这些传言懒得理会,她甚至没有那个精力去听这些话。
檀喆不在,玉澜赐乔淮书同平章事,成了新的左相,乔淮书年过不惑,且和玉澜相知甚少,还需要磨合。
好在乔淮书做事沉稳,玉澜也对其以礼相待,是以这个调度对两人来说合作尚可,但乔淮书没有延续之前檀喆高频度来集仙殿汇报的传统。官员笑言,这侧面做实了玉澜和檀喆关系匪浅。
但乔淮书终究是地方调到京城不过一年的官员,资历浅是他最大不足,虽然和玉澜合作尚可,却还没有檀喆那样的影响力,虽然檀喆比他年轻很多,但在统领百官上,乔淮书却更加吃力。
玉澜看得出来,是以又从宣州把刚刚处理好水灾后续事宜的顾玉章重新调回京都,任刑部侍郎,赐同平章事,让乔淮书和顾玉章共同协理朝中之事。
这架势,俨然是要架空檀喆的节奏。
百官瞅着这动静,敏锐地嗅到了不对劲,私底下也在讨论如今的情势有些怪异。但很快宫里又传出长公主如今另有新欢,一位奴籍出身的男子被玉澜赐姓陆,还让云麾将军陆寒寻收其为义弟,直接任命其为羽林骑中郎将,比江照才刚矮了半级。
如此洪恩宠爱,简直比当年的檀喆还要风光。
与此同时,檀喆不知道怎么回事,当真闭门不出,凡事都不过问,任何人都不见。过了没几天,檀喆就和母亲一起,离开洛阳城,回了檀母长大的北方边塞。
这下子百官坐不住了,私底下小动作特别多,自然是想找个靠山,大家纷纷觉得,长公主要是在这么胡闹下去早晚要倒台的。
毕竟这时候,玉澜和皇帝的关系快速恶化了。
自张太后死后,楚景澈就没消停过。
先是在朝堂给玉澜下马威让她当众下不来台,此后又要亲自批阅奏折过问政事,也不再顾及什么姐弟情谊,摆明了一副要收回权力的架势。现在两人不和已经摆在了明面上,从洛阳城传到了民间,再也掩盖不了了。
楚景澈既然不顾情面,玉澜自然也不再客气。她这几年的筹谋耕耘也不是楚景澈想夺就能夺了去的。楚景澈一直没有发诏令收回玉澜监国长公主身份也是因此,他虽然一直在折腾,但还是惧怕玉澜的势力。
尤其他发现,檀喆走后,玉澜并没有如他所想的溃败,至少前朝目前照常运转,不是那么轻易就能撼动的。
这难免让楚景澈陷入焦躁,行事也越发激进,反倒是玉澜这边静观其变,直到楚景澈以谋私罪将江照直接贬为平民,这才让玉澜和楚景澈的关系从不和直接到了剑拔弩张的地步。
玉澜去大业殿找楚景澈算账时,楚景澈正歪坐在软榻上听几个乐女弹奏。
曲是他谱的,词儿是他填的,曲谱好了他还会手把手教舞女跳舞。
看到玉澜出现在大殿门口,几个舞女乐女慌忙下跪,楚景澈听曲子停了,这才缓缓睁开眼睛,看到玉澜,他不以为然,连姿势都没动一下。倒是扬了下巴,让那几个乐女赶紧走。
等人走光了,玉澜才压着火气问:“圣上为何突然裁撤金吾卫中郎将江照?”
她开门见山,让楚景澈有点慌,但很快稳了心神,笑了笑,答非所问:“原来长姐还知道我是圣上?”
他慢腾腾站起来,十六岁的少年,虽身体纤瘦,个子却高,走到玉澜面前,玉澜都得微微抬头看他。
“长姐既然知道我是圣上,今日就不该来这大业殿问我。”
他这一笑,就露出了身为天子的倨傲。
玉澜忍着气:“即便是圣上,处置臣子也应该有个理由。”
“谋私罪还不是理由吗?”楚景澈摊手反问,“若我不严惩江照,怎么以儆效尤,约束百官?”
他看玉澜回答不上来,心里升起得意:“长姐,这件事暂且为止,新的中郎将即将上任,长姐无需担心。”
他伸手直接送客,玉澜面容冷峻,楚景澈浑然不怕。
在这多呆一秒,都是对自己的侮辱。
玉澜冷笑一声,拂袖而去。
可她如此离开,又能有什么尊严?
玉澜如此想着,回了集仙殿。
不过四个月的时间而已。
距离张太后去世到现在,不过四个月的时间而已。
玉澜却觉得这四个月过得十分漫长。
她一路上神色恍惚,让旁边的珞明香染十分紧张,这几年已经鲜少看到玉澜这副模样了。就连回了集仙殿,玉澜也不想吃饭,只靠在软榻上休息,末了乏了就直接靠在软榻上睡着了。
檀喆来的时候玉澜还在睡,檀喆也没让珞明叫醒她,就在旁边等着。也没有坐在榻边,似乎是觉得如今两人没有以前那样亲昵,坐在榻边不合适了。就只在不远处的凳子上坐着,顺手拿了本书看。
檀喆本想这样等着玉澜醒,不想一阵微风吹进殿内,檀喆看衣衫单薄的玉澜,犹豫了一下站起来想给她找个薄毯盖一下。
结果人一凑近,玉澜就醒了。
玉澜看着拿着薄毯身形僵住的檀喆,只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她睡眼惺忪,半梦半醒之间只当檀喆是梦中人。檀喆看她笑了一下,却翻过身蜷起身体又睡着了,一时间不知道该作何反应,只好轻轻地把薄被盖在她身上。
迟疑了一下,他还是坐在榻边,看玉澜背对着自己蜷着身体睡。
玉澜格外喜欢在软榻休息,不管是集仙殿还是上阳宫的仙居殿都有不止一个,她能靠在这看书发呆乘凉睡觉,也能倚靠在靠窗的软榻看外面的风景。
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靠在软榻上的时间越来越长的?
檀喆想了想,约莫是她监国两年后。
监国两年后,长期劳作让她的腰越发不好了,自那之后集仙殿里所有的桌椅都放了厚厚的软枕让她倚靠着。玉澜也就越发喜欢靠在软榻上,这里可以缓解她的腰部不期然的疼痛。
檀喆这样想着,没察觉玉澜已经醒过来,正靠在软榻上看他。等檀喆发现,吓了一跳,立刻站了起来,还后退了几步。
玉澜:“……”
她神色疲倦,但眼神清明,语气也极淡:“什么时候回来的?”
“昨日。”
檀喆站在一边,回答得简洁。他眼神不自然地看向别处,手也抄在前面。玉澜看他的模样,莫名想起她之前受伤住在檀家小院那会儿,檀喆也是如此,不会和她目光交接,坚持与她保持距离。
这让她不自觉低头冷笑了一下。
“来问我怎么不过离开一个多月,朝堂就已经变天了?”
檀喆身体微微一僵,他动了动唇,没有说话。
其实他想说不是的,但玉澜此刻眉眼太过凌厉淡漠,让他的否定说不出口。如果他说不是,那是为什么?他无法回答,潜意识里他觉得就算回答了,玉澜似乎也不会相信。
可让他最终说不出口的,终究是玉澜眼神的陌生和疏离。檀喆不适应,十分不适应,这让他咬着牙强撑着不想说什么解释的话。
“那现在,檀大人倒是有个选择,”玉澜在软榻上坐起来,对檀喆微一挑眉,“要么檀大人好好陪令堂去边塞暂且休息半年,等半年后我消了气儿,兴许还能让檀大人回来官复原职。倘若檀大人不肯,那我只好给檀大人找个其他的职务让檀大人过渡一下了,到时候官职变小了,檀大人还得多见谅。”
她眉眼间似笑非笑的模样,像极了她过去和那些世家宗族周旋博弈的样子,慵懒,玩世不恭。
檀喆抿了抿唇,神色复杂地望着她。
他告诉自己不能这么轻易的一走了之,眼下不是随便赌气的时候。
于是平复了一下呼吸,檀喆避开她的话锋,直接问道:“眼下圣上对亲政收权一事虎视眈眈,也一直在前朝拉拢自己的势力。长公主如今贸然调动自己这么多官员不是明智之举。尤其乔淮书虽年长但常年在地方做官,对京都官场还不熟悉,顾玉章心高气傲,虽有雷厉风行的魄力凡事却少了一份回旋的余地。长公主择人还需再考量一番为好。”
他言辞恳切,没有丝毫含沙射影的心思,是为她考虑。这些玉澜听得出来,她低头默默地不说话。
檀喆看她沉默不语,以为事情有了回旋,正想再多说几句,玉澜却淡漠地开口:“檀大人的话我记下了,可这大殷若只有檀大人一个人能担左相之职,那想来是大殷的悲哀。能担此任的人想来还是有的,至于是谁,不用檀大人操心。”
她仰头冲他微微一笑:“想来灵犀最近也盼着与檀大人重叙旧情,我也给檀大人这个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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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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檀喆用不可思议的眼神望着玉澜。
他怎么可能听不出来,玉澜这句话时故意气他的。
可他还是生气了,真实地生了气。
又不愿意承认,也不想相信她能说出这样阴阳怪气伤人的话,以至于他还是没忍住,问了一句:“你这句话时真心的?”
玉澜回得更快:“不然呢?”
她凛冽地望着他,似乎浑身都紧绷着,防范着。
檀喆心里狠狠一坠,又觉得荒唐。他不由得想,自己在边塞听到这个消息,生怕她有什么闪失而快马加鞭赶过来,到底是图什么?必然不是图她此刻将他排斥在外言语相伤。
“好。”他点点头,不知道再说什么,又说了个好字。随即一行礼,转身就走。
走到大殿门口,他的身形霍然停下,挣扎许久,他又回过身:“江照既已被贬为庶民,最好再另行寻找军中得力的倚仗。萧凉川和你那个男宠最好都要多斟酌一下。不要冒然行事。”
说完,他似乎唯恐玉澜再说什么伤人的话,也不敢在她身上再多停留片刻的目光,再一行礼,转身离去。
玉澜在软榻上静静地听,静静地看着。
终究是练过武的人,身姿笔直,就算此刻被变相收回权力,行走时脊背依然不肯弯下半分,也不会回首再看一眼。
这么多年,一直都是如此。
云舒进来时,就看到玉澜看着前方默默出神。她轻手轻脚地给玉澜倒茶,神色担忧。
良久,玉澜淡淡开口:“檀喆如今空有左相之职却无左相之权,是如何未经我允许就进入这集仙殿的?”
云舒心里一惊,连忙跪下:“殿下息怒,奴婢看长公主最近颇有烦思,正好今日檀大人要求见殿下,奴婢自作主张让檀大人进来,奴婢该死,请殿下降罚!”
玉澜一只手臂撑在软枕上,垂眸望着她,她凝望了云舒好一会儿,轻轻笑了一声:“哪里,你自作主张的事,想必不止这一件,云舒。”
云舒身体一抖,抬头看了她一眼,又很快把眸光收回去,不敢说话。
“张太后名为死于疾病,实际死于中毒,这件事我从来没和外人说过。但想必,云舒你也是知道的吧。”
玉澜似笑非笑,一双眼睛笑得微弯,眼神却狠厉。
“我把整个紫微城交给你来打理,张太后的清和殿是我强调过最需要严密看管的地方。能让人进去下了毒,那到底是你云舒没有能力,还是你私自放人进去的?”
顿了一下,玉澜轻轻问道:“什么时候,和皇帝勾搭上的?”
云舒的身体因为这句话而狠狠僵住,她自顾低着头,她的额头已经完全抵在了地面上,一双藏在玉澜视线外的眼睛骨碌碌直转,身体直发抖,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玉澜本就心情不好,见云舒低头装傻充愣,心里更气,一杯茶水砸下来,怒声道:“说!”
茶杯碎裂的声音清脆,外面的珞明香染担心情况跑进来,却见云舒跪在地上,茶水溅了一地,坐在软榻上的是盛怒的玉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