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兰策之所以能在如今动荡的朝局独善其身,有两个原因。
一个是他确实不争不抢。贺兰策独好审案断案,长年任职大理寺卿,专心做分内事,很少参与其他事务。
再者,贺兰策确实有做官的智慧,此人出身清贵世家,耳濡目染深谙官场门道,很有官场智慧,至少能在旋涡中保全自身。
又因为背后的家族如今渐渐没落,他一个嫡次子也没什么光复家族的大志向,再加上以前长公主做他的后盾,是以断案审案从无掣肘。
又能过断案的瘾又能身居正三品高位,还有一个虽落魄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的家族,只要别想着光耀家族,贺兰策的日子简直不要太快活。
也正是因为他断案如神,又没有向上爬或培养自己势力的心思,才能在如今皇帝和灵犀公主掌权的现在还能落得片刻的苟活。就像贺兰策说的,不知道第二天是不是收到什么圣旨他就去当个地方官了。
贺兰策这话不是空穴来风,因为贺兰策和檀喆在多年前就是朝中皆知的好友。
两人本来就有些师徒情谊——檀喆之前任职大理寺,上司就是贺兰策,不管怎么说也是从他这学了些东西。后来檀喆平步青云,也没和贺兰策断了联系,渐渐就有了些情谊。
玉澜被软禁的那天,贺兰策看檀喆站在他家凉亭里看紫微城方向的月亮,不由得叹了口气。
这让他想起檀喆那天来他府中的情形。
那天檀喆说是从宫里回来,他这样说不用再多解释第二句,贺兰策就知道是集仙殿回来的。但檀喆脸色很差,看起来身体也不好十分受打击的样子,什么也不说,只让贺兰策备酒菜要喝酒。贺兰策看他那脸色惨青的样子也不敢说什么,连忙陪他共饮。
三壶酒后,贺兰策坐在小酒桌对面,神色复杂地看着喝得酩酊大醉的檀喆。
现在他已经知道檀喆来时为什么脸色那么差了,也知道他为什么来他府里了。
不对,他应该没有醉,要不然不能这么条理清晰地嘱咐他半天。嘱咐的全是在皇帝的步步紧逼中如何保全玉澜。
檀喆趴在桌子上休息了一会,觉得该嘱咐的都嘱咐完了,站起来:“我走了。”
他身体摇摇晃晃,贺兰策哎哎叫着连忙扶住他坐回来:“醒醒酒再走也不迟。”
结果檀喆坐下,不光没醒酒,还拿了酒壶又给自己倒了杯酒一饮而尽,贺兰策拦都拦不住。
喝完酒,檀喆又给自己倒一杯,贺兰策连忙扣住酒壶,结果被檀喆灯了一眼,贺兰策踌躇了一下,收回了手。
他叹了口气,都是混在官场的人精,他看得出来檀喆状态不对。檀喆以前有情绪波动,也有愤怒生气的时候,但绝不是现在这种困兽一般压抑的状态。
檀喆不想说话,贺兰策也不说什么,看檀喆一杯又一杯的和,他狠了狠心也给自己倒了杯酒,直愣愣地跟檀喆碰了下杯,先他一步一饮而尽,一副舍命陪君子的样子。
檀喆眯着眼睛看他,知道他是想用这法子组织自己喝酒,偏偏将计就计。贺兰策酒量远没有他好,喝了几杯人就微醺了,撑着头说:“行行行你厉害,你先喝着吧别管我。”
檀喆顿觉索然无趣,放下酒盅靠在椅子上,用力揉了揉眼睛。
贺兰策看他一眼,真心觉得檀喆是老天赏饭吃的好身体。喝了这么多酒皮肤也不会发红,一张脸和平时几乎没有什么区别,只是眼睛稍微眯着,平白有点慵懒和深邃。喝多了酒也不多说话,就这么静静地坐着,抱臂,微微防御的姿态,但人是真好看。
这个人的皮囊真是任何时候都这么体体面面的。
贺兰策不是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来找他,又突然喝那么多酒。
他犹豫了一下,叹了口气:“长公主那边的事,你就暂且等等,休完这半天的假,等长公主这股气顺过去自然还会叫你回去。”
檀喆哈了一声,反应倒快,嘴也毒:“谁稀罕她再把我叫回来!”
贺兰策皱眉看着他,一副不能苟同的样子:“那你来我这儿嘱咐我半天怎么保护她做什么呢?”
檀喆抬眸看他一眼,这一眼刀很凌厉,但贺兰策不以为然,他又反问一句:“你有没有想过,正是因为你这样子,才让长公主今日爆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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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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檀喆的眼神威胁让贺兰策不以为意,他不是不怕檀喆,他只是觉得自己站在正义的一方,正义的使者嘛,怎么能怕邪恶的势力。
“你啊,你和长公主两人,实在是佳偶难成。”
“都佳偶了还难成,你这是什么话。”檀喆不能苟同的模样。
贺兰策如今脾气温和了不少,闻言微微一笑,看起来甚至有点慈祥:“檀喆,你是个聪明人,你和长公主这许多年,若你真有情,你不可能不知道你们的问题出现在哪。我想长公主也知道,可你两个人,都太倔强。”
这些话也是贺兰策观察的心得,也让檀喆陷入沉默。“不过也有趣。”
“有趣?”
“对,虽然我不知道你们相处的细节,但大致觉得,你们两人的相处应该很有趣,但又因为太相像,所以走了不少弯路,至今也没有走出来,你想想,难道不觉得遗憾吗?”
贺兰策给自己倒了杯酒,一饮而尽,对他澹然一笑。
贺兰策既是他的同僚好友也是玉澜敬重的人,应该说没有比贺兰策更同时了解他俩的了。
抛开两人在朝堂的建树,私底下这两个人的相处问题其实问题特别多。
两个人都骄傲自尊,相处起来本就没那么容易。
玉澜相比檀喆倒是更加简单直接,直接了当地说喜欢,喜欢就任用,任用就提拔,提拔就护着。她把自己对檀喆的依赖需要和喜欢都表现得很坦诚,甚至对玉媱的醋意也不遮掩。
但反观檀喆,显然没有给玉澜足够的回应,确切地说,他没有给出玉澜想要的那种回应。
玉澜在这边说了喜欢,檀喆沉默,玉澜说别去喜欢玉媱,檀喆模模糊糊地嗯一声。玉澜总是得不到一个明明白白干净利落的回答,以玉澜的脾气能坚持这几年,已经对檀喆十分深情了。
但要说檀喆完全不给回应只是被动享受,那贺兰策也是要替檀喆打抱不平一下的。
檀喆回应了,只是给的回应不是玉澜说喜欢你檀喆就回我也喜欢你这么肤浅。
“长公主是个聪明人,你这些年的操劳她肯定是都看在眼里的。”
说完这句,贺兰策看檀喆哼笑一声,显然他还是觉得委屈,贺兰策也不由得叹了口气,随即又给他倒酒。
“别怨我说你,人家长公主对你的喜欢都摆在明面上,你在那矜持个什么劲儿?既然都为她做了那么多事儿了,干嘛嘴那么硬不说呢?整得人家长公主心闷郁结,你看她为你难受你就高兴了?”
也就贺兰策敢这么说教她,檀喆却被他说得越发委屈了,拿起小酒盅一饮而尽:“我可不是为了她,她说我有治世之才说要给我放鹤而归的机会,我是为了一展抱负在做这些的!”
他这负气的话听得贺兰策差点没把手里的酒盅砸他脸上,破了相那也是活该。
“你敢把这话对着长公主说吗?”贺兰策一针见血地指责。
“怎么不敢!”檀喆话赶话反击回去,眼神却飘忽了,看向旁边,有那么一瞬间贺兰策觉得他怕不是要哭了。
“这话在我这说说就得了,而且下次也别说了。”贺兰策心里想着,造孽啊。
但檀喆这波讽刺做得不错,这大概就是玉澜和檀喆的症结。
玉澜把檀喆一路提拔到如今左相身份,玉澜倒也没瞒着,一来是因为她喜欢檀喆,二来更重要的是玉澜很清醒,她知道檀喆是一个绝佳的人选,可能再没有人比他更适合成为她的同盟了。
不是世家子弟,却有谋略之才,罪臣之子身份本就被动,走到这个地步全靠玉澜做他的靠山。玉澜有心打压世家,这种时候需要一个有手段有城府又和世家没什么牵连的宰相做自己人,檀喆可太适合不过了。
而檀喆也没辜负玉澜的期望,年纪轻轻身居高位,一人之力在朝堂纵横捭阖,二十五岁至今执相两年,朝中百吏无人弹劾其难堪大任。自侍郎至今扶植其一批势力,皆为长公主派。
以玉澜打压世家的力度和狠劲儿,在她根基不稳时那些世家不把她踹了窝子,很大原因是檀喆在玉澜和世家之间做了缓冲。
檀喆的天分在这时候发挥到了极致,他身为长公主派,并不和这些世家对立,反而接近示好,就算这些世家有敌意他也能化敌为友。
他天生身上就有“人和”的天赋,贺兰策也不知道为什么人们都那么喜欢他。
既能周旋几大世家,又能庇佑新兴的寒门贵子,护佑玉澜的一系列决策落地实行,这就是檀喆自担任户部侍郎至今的能力。
玉澜是有一颗为国为民的心的,但决策再多也需要人来一步一步实行。定策略玉澜擅长,她也确实是有魄力和行动力的人,但协调百官却少了份圆滑世故。太强调利落果敢,铁腕强权下反倒缺乏怀柔手段,很容易造成她监国初期和百官势同水火的局势。而檀喆的出现就巧妙的弥补了她这个不足。
大方向玉澜来定,细微的操作檀喆来执行。
这才有玉澜监国以来,大殷国力日渐强盛,国库从空虚到丰盈,百姓安居乐业,四海万国来朝的盛况。
玉澜是个聪明人,檀喆与她而言有多重要她不可能不知道,毕竟人是她自己挑选的。若只是搭档,兴许没这么多纠缠,可问题就在于,玉澜选他,本来就有感情的成分,一切就都不一样了。
尤其檀喆之前还和灵犀公主有过一段缘分。
所以一切原因就很简单,玉澜不避讳对檀喆的喜欢,明面上檀喆却从来不给出同样直接的回应。檀喆这小子真正的回答就是在前朝兢兢业业,协助玉澜一展她的雄心抱负。
檀喆觉得这就是对玉澜最大的回应,毕竟他再怎么有与人为善的天分,那也是需要后天付出极大的努力的。那波云诡谲的朝堂,岂是靠着点左右逢源的本事就能站得住脚的。
他又是罪臣之后,身后又没有世家依仗,贸然被玉澜提拔到宰相这个位置,起初是很遭罪的。最初檀喆被人不看好,人又年轻没根基,遭受白眼冷遇甚至被孤立。刚被任命户部尚书时,一度朝会上完从大殿出来,就有同僚在檀喆身边指桑骂槐含沙射影骂他是借长公主裙带关系才走到这一步。
以檀喆的脾气,他其实是最受不得这样的污蔑和委屈的。说实话宰相这个位子他也不稀罕,但把他提到这个位子上的是玉澜,你说受下这些委屈污蔑他能为了谁?
但玉澜不这么想,她没有认为檀喆在前朝的辛苦是为了她,她以为檀喆的努力只是寻常的想得到更高的权势,或者说甚至她也不觉得檀喆是为了什么权倾天下,她只是因为檀喆对她喜欢久不回应而不敢想檀喆是为了她了。
正好玉媱和离,屡屡找檀喆重叙旧情,檀喆这人桃花运出奇地旺盛,又和玉媱有那么段情。长期两人相处的磕磕绊绊加上玉媱的刺激,玉澜就崩溃了。
其实两人如今的情况从来都不是因为玉媱。
在贺兰策看来,就算不是因为玉媱,以玉澜和檀喆这几年相处的方式,两人崩塌迟早的事。
因为两人都很委屈。
玉澜觉得,我喜欢你,我也不避讳我对你的喜欢。我都不在乎世人对我的指责来喜欢你,你为什么都不肯回应我一下,哪怕不喜欢你也告诉我,我又不会因为这个就撤你的职。
但檀喆也很委屈,尤其被玉澜说他是为了玉媱时他就更生气。他就生气玉澜怎么就看不到他的努力呢,你以为我在前朝操心受累夙兴夜寐是为了谁?你以为皇帝拉拢我我没答应是为了谁?你以为我真稀罕这个宰相的身份?
你真以为我是权欲熏心的人?那你太不理解我的为人了,一想到玉澜可能不理解他这个人,檀喆就更气更委屈了。
玉澜是公主,她是有自己的骄傲的,她能一直和檀喆说我喜欢你,但她不会问檀喆你喜不喜欢我。因为她说喜欢,那是她表达她的情感,还能有些收回的余地,但让她问檀喆喜不喜欢自己,那就显得更在意被动了。
偏偏她喜欢的檀喆不肯回应。玉澜有些女儿家的矜持,然而檀喆比她还要矜持。檀喆这人是从小被小姑娘捧着长大的,习惯了别人对他说喜欢,不习惯对别人说,觉得付出了玉澜又看不到,被逼急了惹恼了还得作一下生个气闹个别扭吓一吓玉澜。
贺兰策敢断定,檀喆闹脾气的样子肯定不是玉澜想象中和檀喆相处的情形。
玉澜能在现在爆发,看得出是对檀喆的小脾气忍了许久了。
贺兰策有时候也感慨,两人磕磕绊绊的相处都能让大殷由危转安蒸蒸日上,这要摒弃前嫌心无旁骛,这不得了了啊。他把这想法和檀喆说,毫无疑问换来伤心的檀喆的一声嗤笑。
檀喆是真不稀罕当这个宰相。
贺兰策总结道:“你看,这就是佳偶难成,两个自尊心强的哑巴相爱就是这么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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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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檀喆不是一直都呆在洛阳城,那天和贺兰策喝了一晚酒,第二天他就不顾贺兰策劝阻回了边塞。
主要因为檀母还在边塞。
檀母虽出身名门,却是边塞长大的女子,因为檀母的父亲曾驻军边塞二十余年,对峙突厥守卫大殷疆土。是以檀母整个少女时代都是在边塞度过的,就连檀母的父母也都葬在边塞。这次檀喆陪檀母回边塞,也是让檀母回来看看父母。
是以檀母不太在乎边塞环境艰苦,她主要是对边塞有情怀。
檀喆在边塞置办了一处院子,不大,和当初通远坊的檀家小院差不多,檀母殷勤地种了许多瓜果,说在边塞就不种花草了,种些瓜果也是好看的,还能吃。
因为在边塞,消息往来都很慢。檀喆当初听到乔淮书和顾玉章担任宰相就已经是两人被任命半月以后了,之后檀喆快马加鞭赶回洛阳城去见玉澜,也是没料到玉澜能那样冷淡。
“到底是不放心啊,又回来了?以你的马程,千里奔袭都没你快。”
贺兰策的玩笑没让檀喆笑出来,他沉声问:“长公主是什么时候被软禁的?”
“也就半个月吧,不过在那之前已经有灵犀公主的侍卫把守,公主殿前的自己人都被换掉了。”
看檀喆绷着脸,贺兰策伸了伸懒腰,笑着说:“我也被贬了。”
看檀喆惊讶的神色,贺兰策哈哈大笑。
“被贬才是意料之中的,这时候贬我我都嫌晚了。”
檀喆还是没有笑,贺兰策这才觉得无趣,两人安静下来看远处的月亮。
“没去见她吗?”
“……你现在连公主都不叫了?”
檀喆瞟他一眼,贺兰策就不挑这刺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