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澜笔顿在那,笔尖的墨滴在纸上。
此刻的玉澜,说不清是愤怒还是恼怒,二者应该兼而有之。虽然她看古书,知道君王应喜怒不形于色,但她终究不是君主,许多时候,情绪还是会挂在脸上的。
以玉澜给上官宣的意思,是希望檀喆三年翰林院编修后,最好先安排个小官,这样纵然他有其他心思,至少也能防范。但这个小官,在玉澜设想里,可不是安西都护府这么远的地方。
她本意就在洛阳城给他安排个差事。哪怕檀喆这辈子就这样平庸无奇碌碌无为,至少对他也是个保障——他纵然是罪臣之子,也是被先帝免了连罪的平民。
谁曾想,不仅三年翰林院编修没了,还被快马加急安排到了那么远的地方。
良久,她将笔搁下,只留下一声叹息。
“舅舅终究是不信我。”
通远坊桃花巷。
檀母独自一人坐在院里,眼里依稀有泪。
她担心路上的檀喆,感叹命运悲苦。
也不知道她那幼子如今到了何地,如今如何。
按理说,所有二甲进士是去翰林院编修,约三年后就能被授官。檀喆虽然有了自己肯定坎坷的心理准备,但冷不丁让他去安西都护府,檀喆也是蒙住了。
而且吏部要求即刻出发不得有误,明明已经快过年了,却连这个年都过不了。
檀喆当时很生气,甚至想直接拒绝,哪怕这辈子都没有入仕的机会他也不在乎。
他是这样想的,可檀母不愿。
尽管檀母舍不得,难受得几乎要哭瞎一双眼睛,但还是推着檀喆赴命上任。纵然路途遥远,终究也是做了官的,而且在那么远的地方,说不定也是对他的一种保护。
他不过有三天的准备时间,檀母却在这三天里点灯熬夜给他赶制出一整套棉衣。檀喆看她出去采买棉花就劝她不用了,檀母自然不放心,平时省吃俭用的人买了很多棉花,都是最好的,买了新的布料,又软又舒服。
三天里,檀母几乎没怎么合眼,深夜想起自己儿子要远行她就眼泪直掉。
檀喆心里也明白,纵然母亲和他说父亲当年领兵打仗吃了很多苦受了很多伤,纵然她说她也曾自己一个人守住整个家让他放心赴任。可他依然看得出那强颜欢笑下的悲伤。
如今看檀母际遇,确实让人唏嘘。名门出身,在黎民百姓看来,如此身份遥不可及,虽然当初下嫁武将檀铖让人觉得委屈了她,但檀铖后来成为大殷朝开国公,也是檀母押宝成功。可此后,丈夫斩首,一家被贬为平民,长子自缢,女儿病死,只有幼子相依为伴。
如今,幼子高中进士,本来以为是人生的又一次转机,谁知道去了那么远的安西都护府。虽然她希望儿子能上任,但母子两人都有一个心照不宣的意识。
这一去,檀喆就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了。
檀喆难得低头和张鲁说,望他多照顾自己母亲。张鲁受宠若惊,檀喆这人虽然平时也不拿腔作调甚至可以说平易近人,但也从不求别人,现在放低了姿态,张鲁反倒吓到了,连连说都是街坊邻居千万别这么说。
“以后你娘就是我娘我一定好好当她儿子把她当亲娘照顾……”张鲁说得语无伦次。
檀喆走的那天,檀母脸上一直带着笑,她是怕如果她露出忧伤,檀喆赴任的时候会挂念。但这天,檀母陪他除了洛阳城,又陪他走了很远的路。
古道依依,檀喆回身看一眼母亲在老树旁送别的身影,终于含住眼泪,执道远行。
也是这一天,他的马匹经过了先帝的元陵,彼时在陵园守陵的玉澜对此毫无所觉,她照旧诵经礼佛,看书练字,这天,檀喆在她的脑海中没有激起任何一个念头。
殊不知五天后,檀喆已经离开这洛阳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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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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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澜只知道檀喆已经离开洛阳城五天,殊不知这五天后,檀喆并没有像云舒说的那样到了玉门关。
兴许是被官府所谓“即刻出发,不得有误”的话给气到。檀喆虽然听了母亲的话依令即刻出发,却到底生了反骨,不肯匆忙赴任,反而走得更慢。
他甚至在第二天就回了洛阳城先看了看自己母亲,正巧看到张鲁给檀母送了炖好的鸡,和檀母说以后有事尽管找他,话说得推心置腹,檀喆在外面听了很久,悄悄的离开了。
檀喆离开洛阳城,沿着路线继续往前走,他买了匹马,却疼惜得很,心里还是有气,就是不想走快,于是一会骑着马,骑一段就下马牵着走。就这么走走停停,悠悠荡荡。
他已经做好了打算,要是到时候耽误了时间,就说自己在路上遇上了劫匪,盘缠被抢了,或者说自己路上生了一场大病耽误了。总之他有的是措辞。
不过盘缠确实有限,找这么走下去迟早半路就把盘缠花完。檀喆也很会精打细算,他颇能吃苦,胆子也大,住在破庙里也行,赶上是在没有人烟,就拉着马在路边小憩也不怕。
他还做了箭和箭矢,要在路上的话就猎些东西吃,猎一只兔子,一天也就差不多了。
赶上有人家的时候,他还会投宿,仗着一张脸白净俊俏,气质丰神俊朗,每次投宿都能成功。
当然,虽然有这样开心的时候,但大部分时间还是风餐露宿,说这些也不过是苦中作乐。
对檀喆来说,在这一路上印象最深的还是那些于风雨中生活的人和说不尽忧愁悲伤的事。
他看过黄昏苦等儿子回家的老母,昏花着老眼眼神殷殷,错把他看成了自己的儿子,连忙站起来去迎,檀喆扶住她,才发现这老人的腿是跛的,儿子参军多年未归,这老母等得望眼欲穿。国家虽定而未安,百姓虽去苦却未得甘。
也看过一位母亲拿着扫帚一路追一路骂她那不成器的儿子,骂他不好好读书,十里长街都看着这母子二人,掩口而笑。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但这打闹的背后,倒是颇有热闹的烟火气。
也有在路口给路过的人家卖点汤饭茶水,换取微薄钱财的年轻人,殷勤的擦着桌子,收摊时驾着驴车,把所有的东西装在车上,鞭子一打,前面的青驴慢悠悠的走。远山绿叶,身影杳然。
悲欢离合酸甜苦辣,各有不同。
就这样,檀喆花了快一个月的时间,才从洛阳到了长安。
大殷朝自先帝长乐五年从长安移驾洛阳后,一直施行的是两京制度。檀喆也是从长安出发后来去洛阳的。
长安一样繁华,长安城的里坊和洛阳城相比也更加规整。而且因为如今圣上是在洛阳,这长安城虽然也是京都,相比洛阳城显得更宽松一些。
檀喆是在长安城过年的。
他在这里既没有多少亲戚也没有多少记忆,游玩了一番就继续启程。作为游子,只是看着别人的热闹。他难得在旅馆住下,从早到晚听了一天的炮竹声。小孩子扎着双髻穿着红衣,脸红扑扑的,拿着糖人在长街跑。这里确实比洛阳城管得宽松一些。
檀喆看得喜欢,也心里酸楚,无心赶路,索性在这里一直住到上元节。上元节花灯会,整个长安城空前热闹繁华,连女子也能出来玩,檀喆也参加灯会凑热闹。起初总有女子和他搭讪,无论是穿了女装还是女扮男装的,檀喆这时候无心聊天,索性买了个面具戴上,清净了许多。
上元节后,檀喆再度启程。
从长安城再往西走,路途越发艰险,人烟也越发稀少。檀喆大多数时候都是在外面就地找个地方安营扎寨,找水源,猎东西吃。
地儿越来越偏,人越来越少,兵倒是越来越多,檀喆知道自己到了安西都护府的地界,这时候已经快两个月了。他照旧不肯快着走,又磨蹭了近一个月才赴职。
到了那,自然被责问为什么这么晚才到,檀喆照着自己之前所想的,说自己在路上生了场大病耽误了行程。录事参军嫌弃了半天,还是让他上任了。
所以来来去去,檀喆真正到了安西都护府任命,其实是用了三个多月。
花了这么长时间才到,兴许也是有别的因素在内,总之管檀喆的小头头廖璜看檀喆十分不顺眼。
檀喆对这个头儿也懒得理,在他看来这个叫廖璜的小子就是小心眼儿,跟这种人争十分没意思。平时廖璜给他使些小绊子,他也不想计较,大人不记小人过的那个人反倒是他。
廖璜确实是看檀喆不怎么顺眼的,就是小肚鸡肠,看檀喆一个进士出身还来这么远的都护府任职,还是在他手下做一个小小的录事,长得又这么好看,他就是看他不顺眼,有什么事儿都先推给檀喆,也不给檀喆上手熟悉的时间。
但檀喆也不给廖璜得意的时间。
很快,檀喆的厉害就显现了出来。
廖璜推给他的事儿,该他办的他都办,多一些也无所谓,他不计较这些。但廖璜扔给他的不属于他分内的事儿,檀喆就是不给办。廖璜想耍横他也不怕,闹到都护那他也无所谓。
廖璜渐渐就对他没了法子。
用不了多长时间,檀喆也就摸清了这里面的门道。
安西都护府毕竟不是中原,这里地广人稀,都是西域人,虽然设置了都护府,但人员安置上终究比中原尤其京城简单。
他一个进士出身,来这做一个从九品的小小录事,仅仅从廖璜和他吵架时说的那句“进士又怎么样,还不是来这当个录事”一句话,檀喆就知道,这安西都护府应该上下都知道他的身份,不管是他的进士身份还是罪臣之子的身份,他们都知道。
不过大家都在刻意的忽略这一点,甚至有意压制他的进士身份。
这样的安排,想必是有意的。
意识到这一点,檀喆在心里冷笑。
既然如此忌惮,那为什么当初给他进士身份?
怒气之下,檀喆难免想是谁做主对他有这样的安排。
玉澜闪过他的脑海。
这时候,除了玉澜,檀喆还真难想到别人。
那一晚玉澜的登门拜访,两人谈话也不怎么愉快。这玉澜身为先帝嫡女,如今的长公主,还是上官宣的外甥女,要说完全没有自己的势力,檀喆不信。
这贵人不需要什么大脾气,只要有点小脾气,对他们这些平民百姓来说,就足够仕途葬送甚至人头落地了。
思及此,檀喆愈发忿忿,又不由想起多年前,这玉澜公主叫玉媱公主名字时看他的那一眼,那样似有若无的一瞥,怎么想都让人心里不舒服。
安西都护府的晚上格外的冷一些,檀喆一来觉得冷,二来被思虑困住,一时难以入睡。
深夜激发了他心里的恼怒。
真以为,把他安排到这地方,就能防住他了吗?
玉澜也是没想到,千里之外的安西都护府,原本就对她不冷不热的檀喆,这会已经恨上她了。
不能怪玉澜对张太后没有好感甚至对她有些敌对的情绪。
明面上,张太后对她确实客气有礼,在众人看来,张太后把自己仕途正好的侄儿和玉澜指婚,这也是张太后待她不薄。虽然玉澜守陵这是民间夸赞的孝道,但在一些人看来,也是玉澜不识好歹。
这些话不是没传到玉澜耳中,她也不计较,在她看来,她和张太后本来就没什么交情,如今地位变化,张太后给的都是她不想要的,那就更不需要有什么谦恭。
可她究竟想要什么,玉澜却还不知道。
玉澜经常走在陵园的路上,把这陵园看了很久,想了很久,每一条路她都走了很多遍,她始终都在思索着,自己究竟想要的是什么。
亦或者说,她曾经想的,究竟是不是一个幻梦。
她每天都会去母后的陵墓,为母后礼佛诵经许久,这时候她总能想起母后生前的经历。
以贤淑闻名,以劝谏留世,想来当初的母后作为父皇的发妻,陪父皇起家征战,陪父皇稳定朝纲,朝上朝下,都有她的力量。
她的母后,就是这样风华绝代的女子。
在某一个雪天,玉澜依然到了母后的陵宫前,她看着外面素白的世界,青色的大理石覆上一层厚厚的雪,她穿着大氅依然觉得四下皆白且寒冷,她在这片安静中问着母亲,希望母亲能护佑她找到坚持到如今的答案。
当初她坚持来此守陵,坚持拒绝张太后的指婚,坚持到现在,难道仅仅是为了拒绝一场婚姻吗?
她究竟还能做些什么?她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玉澜怀着这样的疑问,度过了新年。她没有如张太后所言回公主府,但陵园这个地方确实凄冷,玉澜的心情自然也好不到哪里去。但如今,她想的是另一件事,再过三个月就是她的十八岁诞辰,守陵也要到一年了,她该盘算着如何回去了。
然而,没等她上报,这时候的朝廷传来了翻天覆地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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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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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完年后,云舒和珞明每天都心情很好。
她们是以为再过俩月就能离开这陵宫回公主府,日子满满的都是盼头。
确实,玉澜也是这么想的。
老是躲在这陵宫里也不是个事儿,而且隐患很大。上次檀喆的事儿就能看出来,陵园毕竟不在洛阳城,消息收的不及时,时间久了不光和洛阳城里脱轨,一旦那边真有什么变动波及到她,她都没办法及时防备。
玉澜左右思量,做好决定,但谁也没想到这劫难说来就来,让人没有一点防备。
三月二十四日,距离玉澜生辰还有三天,开春的一个时节,外面却阴云密布。
玉澜被这天气搞得心情也不好,没想到云舒急匆匆跑进来,更是让玉澜有种奇妙的不好的预感,能让云舒行色匆匆,想必是出了什么大事。
果然,云舒一看珞明在场,也就没有顾忌,虽然压低了声音,但惨白的脸色还是看出她的惊慌:“殿下不好了!”
“昨天晚上,羽林军封了上官府,把尚书左仆射大人给软禁了!”
玉澜心里重重的一跳,立刻站了起来:“什么情况?!”
不知道是惊慌还是跑得急,云舒额头覆了一层薄汗。
“不知道,只听说羽林军得了太后手谕,说是上官大人府上有和突厥共同谋反的信件,领了羽林军去收集证据,现在把上官大人软禁在府上,已经整整一夜了!而且今天早上,羽林军已经包围了徐大人的府上,说上官大人和许大人是亲家,一定有串通的罪证!”
“问题是,现在就连咱们这也受了牵连,现在有一队守卫也来到咱这边,把咱们院子包围了!”云舒终于说完,已经没了主意,只哀哀看着玉澜,俨然殿下已经成了她最大的指望。
珞明倒吸了口气,不知所措的看向玉澜。
她俩的慌乱让玉澜只能硬撑着做出一副尚且镇定的样子。
这时候的玉澜已经没有任何倚仗,以前她的底气来自父皇的宠爱,父皇驾崩后她的靠山算是朝堂上的上官家族。如今上官家族的顶梁柱突然被认定和突厥共同谋反,不管这个舅舅是不是信她,对她而言这都是个打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