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面向后拉长,蝉声再次响起,越来越吵闹。
庚磊悠悠转醒。
5
城北建了新墓地,地方很大也足够偏僻。天空飘落细雨,随灰云压向这片暗色的土地,几欲倾倒。庚磊从笔架中抽出钢笔,在登记册上写下自己的名字。
“好了,进去吧,三十分钟得出来。”门卫把册子收回,随即拉上了窗户。庚磊撑开长柄黑伞,雨水便啪塔啪塔地打在上面。下雨的土地积水泥泞,青草嫩芽钻出来了,被人踩进土壤里。雾气散布在这无人的场地,只有庚磊一人孤零零的背影。
春天来了啊。
他稍稍向已经被人踩过的地方走,绕过冒出新芽的土地,费了些时候。风打过树梢,绿叶上晶莹的雨水便撒向伞面。
庚磊走到墓碑前,一小张遗像贴在正上方,与在雾夏家的一致。他垂眸,另一只手塞进口袋,在雨中矗立。
自梦中醒来,他发现挂在墙上的时钟才指向六点半,于是便洗漱完就来了墓地。或许是太过于想念,才会梦到李雾夏。
墓碑前堆着几束花,细雨如丝,接连消失在花瓣上,庚磊蹲下来,发现自己之前带来的白菊被压了新花——一束白色银莲,枝枝捆扎,细致到位。他摘下一片花瓣细瞧,新鲜的,看起来是今天刚放这儿的。
他向四周望望,依旧空无一人。
这么早……
口袋里传来一丝震动,庚磊起身将手机取出来接听,电话那头是卓问雪,她淋了雨,问他在不在外面。
“在外面。要我来接你?”
雨势渐大,明显有下暴雨的趋势。
“嗯,麻烦啦。主要是有件事情我要我问问你。总之快来吧。”
她说完地址,声音便被忙音代替。庚磊收起手机,最后瞄了眼墓碑,豆大的雨珠砸向那银莲,散落的花瓣显得格外颓废。
他转过身,前往卓问雪那边。
这是一家奶茶店的地址,名字格外文艺,店内装修如其名一般,一面墙满是书籍,另一面墙挂着由木条交错的装饰。座椅呈卡其色,仿木质纹路。每一个桌子间隔较远,有效的隔开与他人的距离。吧台旁还有个楼梯,通向二楼,疏散开人的密集度,意外地适合办公或者学习。
庚磊走到最后面的座位,靠着楼梯,卓问雪正喝着奶茶,她刘海已经湿透了,衣服上也沾着水渍,除此之外,桌上还有一个叫号机。
他把伞挂在桌边,只见卓问雪把叫号机推向庚磊,道:“我点了杯奶茶,你等一下去拿吧。”
“好。”他把叫号机放到旁边:“说起来,你要问什么?”
面前的奶茶被素白的手端起,向他靠了靠。庚磊颦眉,竟觉着logo有些眼熟。
“怎么样,是不是有印象?”庚磊的表情在卓问雪眼里一览无余,她把奶茶上的图案转回自己,绿黄色系配色做花式裱在店名上。
“很好看吧?所以不管是谁多看两眼也能有模糊记忆。”
回忆的抽屉被打开,快速走过的画面里李雾夏似乎拿着过这个奶茶杯。
“雾夏,他买过。”
卓问雪点点头,放下奶茶:“对,就在近几个月里,我看见他喝这个奶茶的次数不少。只是喝奶茶而已,不会有人在意吧?你可能这么想。可是这家奶茶店我今天才发现,它的地理位置和雾夏回家出校门的时候不同路,甚至接近反方向。他怎么买到的呢?但是我不大清楚李雾夏到底住在哪,所以我想问问你——虽然也有个原因是不想淋雨啦。”她笑得眼角弯弯。
“他家……”庚磊手扶上下巴开始思考雾夏回家路线。过了会才答道:“他家在长宁小区,上学放学确实和这个奶茶店不在同一方向。就算要来……”
他点开手机的地图导航,查询该地址的公交。“如果想坐车来,还得转车,路上也要半个小时的时间。”
“对呀,可是我却能在下午的时候看见他拿奶茶来学校。我没有看到过有人来教室给他送过,也就是说他在进学校前就有人给他了。”卓问雪将手里的奶茶饮尽,吸着下面的珍珠,呼噜噜发出声响,好不容易吸上一颗,才心满意足地拿开:“你怎么想?”
“可能有一个我们不知道人在和他见面。”庚磊冷不防说出推测,卓问雪等他继续说下去。
“邵警官来找过我,她从李雾夏的手机里找到一张照片,正是我们学校科技楼废弃仓库里的,时间偏偏在上课时段。我和邵警官去了那个仓库,什么都没有,全是灰尘,没有人知道他去那边做什么。现在想来,只有可能是见人了吧?而且雾夏和我放学回家,从来没喝过这个奶茶,也没有和人见面。我对这个杯子有印象主要是他丢奶茶杯的时候见过,我还问过他,怎么突然喝起这个?他以前表示过不喜欢喝甜的东西,连饮料都很少喝。所以我当时还很奇怪来着。”
“他当时怎么回答你的?”卓问雪撑着下巴问道。
庚磊努力回想那次的记忆,就像在废弃垃圾桶里找自己早已经丢掉的物品,李雾夏的脸模糊不定,倒刺般闪回。
到底,是怎么回答我的。
场景不断循环播放,庚磊一边又一遍的问他为什么,李雾夏的声音带着回声,从脑袋一处不断传来,虚幻又真实。他的声音越来越清晰,庚磊似乎听清楚了。
他眉目紧锁,告诉卓问雪那个答案。
“雾夏说,人是会变的。”
卓问雪原本懵懂的面孔变得凝重,眼睛看往别处,不说话。庚磊也不说什么,望着她,两人沉默。
忽然手肘边的叫号机发出震动,打破了平静。
“等等,我先去拿一下。”
“噢……”
卓问雪还未反应过来,他便拿起叫号机去了前台。她拍拍自己的胸口,好让自己放松一点。过了会,庚磊拿着奶茶,还端了盘曲奇和泡芙到卓问雪面前。她咦了一声,呆呆地望他。
“有什么事情可以说吗,你刚刚想到了什么?”庚磊把吸管扎进奶茶中,直勾勾地看着她。
卓问雪这才明白他端这小点心,明显知道自己有话要说。
她深吸一口气,双手交合在桌面上:“……虽然只是猜想。还记得我和你说的那场事故吗?我没有说完整,其实警察也来找过我。”
卓问雪拿起盘中的曲奇,上面印着枫叶花式。
花纹与飘落的真实树叶重合,与其他枫叶洋洋洒洒飘向大地。校园里,落日余晖,拉长个子矮矮的女孩。她正拿着长长的笤帚,把枫叶尽数扫向一个地方。
好不容易扫的差不多了,她把最后一撮箕里的叶子倒进垃圾桶,稍微偏了偏身子,是卓问雪。她稚嫩的面孔流了许多汗,便抬手擦了擦,顺带看了眼时间,已经六点了。
今天她做值日,要扫教学楼前枫树的叶子,他们班在一楼,包这里的卫生,今天叶子多,让卓问雪扫了好久。若是放在平时,五点四十就可以走了。教室打扫卫生的同学已经走了,另一个和她扫地女生去了仓库,放卫生用具的仓库有些远,卓问雪每次剩一些没扫的时候,她就去取新的垃圾桶来换,因为学校的垃圾桶每天都要清洁,所以得有人去拿。
秋风萧瑟,卷起一些枫叶出来,在地上打了个滚,搭在卓问雪的脚面上。
她双手重合在扫帚顶,把一个身子的力量都的压上扫帚柄上,面对着教学楼,想着早点回家,今天还有很多作业要写。
正发着呆,楼梯上踏踏地走下一个人,他手中抱着几本书,眼镜攥在手里,结果没注意忽然脚下一滑,摔了跤。
那是卓问雪第一次正式见到李雾夏,就是以这种狼狈的方式。她站的远,还没来得及上前,他就已经起身,李雾夏似乎发现她的目光,朝她看了眼,便捡起地上的书本向校园另一边走去。
这个时候卓问雪的同学也来了,她不再注意李雾夏,等同学拉着大大的垃圾桶放到旁边,随后和卓问雪一起把另一桶的垃圾都倒了,两个人就拿着好书包锁门出了校园。
第二天到学校,她发现学校的教学楼被封了,警察进入办案,学校停课一天。学校的面积很大,几栋教学楼距离很远,最后一栋挨在后门,昨天放学后正是这栋学生坠楼身亡。听同学中流传的版本,死者是一个气盛的女孩子,不可能自杀,他杀无疑。并且发现死者的学生还看到死者从楼上坠落的瞬间,都被吓的没来学校。
年少的孩子年轻中二,难免有很多奇怪的言论,他们说着死者喜欢欺负人,一定是被欺凌的人生气,就杀了人,恶有恶报。
也有人表示惋惜,不管是谁,杀人总是不对的。
但这些与卓问雪都没有关系,她不认识死者,也不知道被欺负的人是谁,最后一次和她谈论这件事的还是那天值日的同学,同学庆幸地表示他们不在那边的教学楼,说不准还会碰到杀人犯,那该多可怕啊。
直到两天后警察敲响了他们教室的门。
卓问雪那时候见的警察还是一个中年人,姓魏。这是她第一次因为杀人案被问话,还有些害怕。她原本就生性内敛,被一群陌生人围着,更不敢多说什么。
魏队沉着嗓子安慰她,让她不要害怕,如实回答就好。
案发前有人从楼梯上下来摔过一跤,他说那天有个人在楼下,看到了他,于是就找卓问雪来询问。
“那天……”她想起那个少年掉出去的书本:“没错,确实有一个人摔倒了。”
魏队从手机相册里翻出一张照片,递给卓问雪确认,她点点头。另一个警察取出一个笔记开始记录。魏队继续问道:“你还记得看见他是什么时候吗?大致的时间也可以。”
“我记得,在看见他之前,我看了手表。”这个时候卓问雪说话顺畅了许多,或许是这个叔叔的语气让她安心:“在六点之后,到见到他可能不超过十分钟。”
“那时候你学校在做什么?”
“我在打扫卫生,和我的同学两个人。”
“详细说一下你是怎么看见他,你同学在哪,他什么状态。”
卓问雪将当天的情况认真地讲了一遍,面对教学楼并且因为他摔跤就看见了,同学还没拿垃圾桶过来,据她回忆李雾夏表情很正常,没有异样。
旁边的警察认认真真做好记录,似乎没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魏队也没有太大反应。他把桌上的录音笔关闭录音收好道谢。卓问雪依旧很迷惑不解,还有些害怕,难道这个男生做了什么?她忍不住问道:“警察叔叔,这个人是杀人犯吗?”
“哈哈哈,不是。”魏明被卓问雪可爱的模样逗到了,他捏着口袋里的烟盒准备抽一支,但发现这是学校,又给塞回去了:“他是案发现场的第一目击者,一般来说目击者有一定可能是嫌疑人,所以这是例行询问。”
“噢……这样啊。”虽然她不太明白,什么叫做第一目击者。
再后来校区解除封锁,来学校的警察越来越少,犯人到最后都没有找到。听说被死者欺凌过的人也被问过一遍,都有不在场证明,六点之后的校园,学生都走的没剩几个,校门口的监控都拍下来了。
时间缓慢流逝,学校把信息封锁后,学生就很少谈起这件事。死者父母有权有势,将校长拉下了台,赔了一大笔,这些都是后话了。卓问雪在附中初中部继续升高中部,成绩优异,与李雾夏分到了一个班,直到现在。
天空闪过一道闪电,奶茶店外,暴雨冲刷。
卓问雪将最后一个泡芙塞进嘴里,腮帮子鼓了起来,像个小金鱼:“所以你说到‘人是会变的’这句话,让我不自然想到这件事——虽然这两者没什么关系。即使当时的调查最终什么结果都没有,但不管怎么看李雾夏都是最接近事件真相的目击者,再加上他最近在见一个我们所不知道的人,我不得不有些疑惑……”
“你怀疑雾夏和以前不一样了?”
“嗯,确切说,我个人认为他因为什么事情改变了。”卓问雪停顿一下,好似挣扎一番:“说不准就是因为他是第一目击者。”
“所以你觉得他是凶手?”庚磊语气冷下来,他不知道为什么,无法忍受对雾夏不好的推测。至少在他与雾夏认识的五年了解中,他不会是做这种事的人。
“不……”卓问雪摇头,两手握拳放在桌面上,神情严肃:“如果是凶手,他怎么会被杀?这动机不对。”
如果不是这个可能,那就只有另一个选项了。李雾夏发现凶手,还未报案就被谋杀。不过,既然在知道凶手的情况下为什么还在半夜和他见面?
“雾夏有秘密……”他喃喃自语。
与那人见面地点在学校发生过,那么极有可能是学校学生。如果调查奶茶店最近时间段的监控,找穿校服的人,说不准有线索。
“得给邵警官打个电话。”他拨通手机,等待接听:“找出这个人,只有警察能调取监控。”
卓问雪赞同他的想法。电话不一会就接通了,庚磊打开免提,声音却不是邵戈月,而是一个男人的声音。他音色低沉慵懒,带着丝戏谑,与庚磊少年音色截然不同。
“你是?”庚磊疑惑,卓问雪听声音不对,也凑上来。
“我是邵戈月的男朋友,她暂时不在。请问有什么事吗?”
他回答得不紧不慢,手机旁的二人对视一眼,而后将情况大致说了下拜托他转告,听筒那边的人答应下来,就挂断了电话。
第3章 个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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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花洒中的水流动,只见邵戈月撑在洗手台边。
雾蒙蒙的镜面反射出姣好的身形,健康且柔韧,左腰上有一道明显的伤疤——这在行动中被捅伤的。邵戈月看着镜中的自己,眼神迷离,睫毛如扇,搭载轻盈的水珠,头发湿透了,发迹周身皮肤粘上发丝。她转过身,后颈点点红晕。手掌抚摸着后背,一条长长的,可怖丑陋的疤痕显露出来。自右蝴蝶骨到左腰,有三十厘米左右。这是另一次受的伤了,为了保护一个小女孩。除此之外,她的后背与前身,还有一些大大小小浅浅的伤痕,都是她从毕业到现在留下的。能在五年间成为一线城市刑侦大队队长,除了正确的判断力,执着的信念,果断的行动力,还有必然承受过其他人不能承受的。身旁的花洒冒出热气,雾气弥漫,遮挡住她的眼。
卫生间外的房间里,有位男子坐在窗边。他把刚接听完的手机放下,看向窗外。黑云压城,雨水倾倒,一片灰色光景。
廖昼明穿了件黑色衬衫,最上面的三颗扣子没扣上,露出里面的皮肤。后颈暗蓝色的头发搭在领口,额前刘海偏分。面孔温润如玉,眉眼弯弯。
邵戈月洗完澡出来,走到床头柜边,发现手机不见了,抬眸向廖昼明望去,他正拿着。
“干什么?”邵戈月走过去抽回手机,语气冷淡。
“有一个叫庚磊的打来电话,说他们知道死者背地里见的人去了哪。”廖昼明微笑着伸出手,掌心向上,做出邀请的姿势。
邵戈月颦眉,拨通庚磊的电话。漫不经心地将另一只手放了上去,
廖昼明的手指宛如欣赏藏品般摩挲,食指划过她的指腹,继而缓缓拉回。“喂。庚磊同学,怎么回事?”邵戈月觉着手心痒痒的,没有理他,任由廖昼明牵着她的手将她拉近,“嗯.....嗯嗯,所以也是学生的可能性很大。”她听着电话,一边顺着后背的推力靠近廖昼明,托着她腿部的手掌向下坠,要她坐下。“……和四年前的案子的关联,还要更多证据……嗯,还在那吗?”她跨坐在廖昼明的腿上,另一只手仍被抓着。他把头埋在邵戈月的颈肩呼吸,像极了受委屈的孩子,“好,那么一会儿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