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那回,她是被胳膊上的刺痛扎醒的。
那个小男生举着削尖的铅笔,明明哈哈大笑着,说出来的话却让她不理解:“我就说傻子不怕疼吧!你们还不信!刚刚谁和我赌五包辣条的!”
小小的岑枳低下头,茫然地揩掉了胳膊上泅出的血珠子。
后来,她听见老师批评了那个男生,又给他们调换了座位。她这才知道,原来,对方是讨厌她的。
觉得阿斯伯格综合征是精神病,有精神病的就是残疾人,残疾人怎么能和他们这些正常小孩一起上学。
但那个同桌,是老师安排的。新同桌却和舟舟一样,是主动邀请她坐的。
不一样。
可岑枳还是没忍住,紧张得搁在书皮上的手指头都慢慢蜷了起来,捏成拳紧挨到一块儿。
会不会是,她把胳膊和自己的书伸到了新同桌那儿,他不高兴了?
毕竟有的人就是领地意识比较强……
还没等她深入分析推导出原因和解决办法,就听见黑板被敲了两下。
岑枳吓得猛一转头,用飞一般的一倍速迅速拖回自己的化学书。
化学老师聂泽洋看着他们这个角落:“马嘉悦,你又困了?我讲课这么催眠呢?”
“??冤枉啊老师!”马嘉悦抬头惊呼,“我那是在思考啊!!上您的课我哪敢困!”
“别老低着头,”聂泽洋两指微曲,指了指自己的眼睛,又指了指马嘉悦,“让我看见你的眼神。”
“……行行行。”马嘉悦硬着头皮无奈道。
我这不是听不懂心虚么。就怕对上您视线,您叫我起来回答问题啊。
“……”
岑枳绷紧的身体放松下来,还好不是因为她。
正庆幸呢,就听见身边的人,不带什么情绪地低“嗯”了声。
岑枳一愣。
怕被老师看见,她慢慢弯下腰,脸颊就着紧挨的拳头贴上手背,无声困惑:“啊?”
小姑娘瞳仁漆黑,又生得满,视线虚焦没和他对视,看上去十分茫然。微张着嘴时,两颗小犬牙还在下唇边若隐若现。
像个不怎么灵活的,土拨鼠。
“……”
贺知野撩起眼皮,目光落在她封皮名字上,下巴微抬了下。
啊。
岑枳明白了,他是在说:我知道了。
整个人彻底放松下来,唇角上翘,岑枳无声点点头。又突然福至心灵地,想测试一下。
于是慢腾腾地,把悬在课桌下面的胳膊肘挪到桌面上。
一寸,两寸,三寸。
缓慢越过课桌中缝,试探起对方底线。
贺知野看着她奇奇怪怪的小动作,扬了下眉。
没生气没暴走,也没拿铅笔扎她胳膊。
看来刚刚没有立马回应她,仅仅是反应慢而已。
岑枳放心地想。
毕竟大佬们的武力值,都是智商换来的嘛。
她懂,她明白,她理解。
“谢谢哦。”岑枳仍旧趴着,笑眯眯的,用气音小声和他说,“你真是个好人。”
“……?”贺知野眼皮触电似的抽了一下。
到底是哪个步骤出了问题,才让小姑娘突然“滴”给他一张——好人卡。
他只是单纯觉得,要是不给个回应,傻子得非常执着且固执地再和他强调一遍,而已。
真没必要。
聂泽洋又往马嘉悦那个角落瞄了眼,转身,在黑板上写反应速率的影像因素。
两秒后,还是没忍住,无声笑了下,摇了摇头。
-
中午下课,党夏陪岑枳上完厕所,又带她去食堂吃饭。
一中的食堂有三个,南楼北区各一,每周供应的菜谱,都会提前在门口小白板上预告,荤素搭配营养齐全。
中轴线上还有个小食堂,品种就多一些,中式热炒,各类西餐,火锅川菜……就连咖喱手抓饭都没放过。
但总归是食堂,没有外面小吃街的氛围,学校也不强制他们一定得在食堂吃,所以一下课,去哪儿的学生都有。
岑枳小时候极其挑食,是挑食到像许了什么“上苍保佑前任过得不好,信女愿一辈子只喝全糖珍珠奶茶”的那种挑法。
譬如到新家的第一天,赵桑晚给她做的是茴香饺子,她就非常执着地,顿顿吃,坚持吃,连吃了大半个月。
起初一个礼拜,赵桑晚和岑景川以为她只是爱吃,后来才觉得不太对劲,带她去医院检查身体。
没想到绕了好几个弯儿,从肠胃查到脑CT,又从精神科转去心理医生那儿,最终确诊了阿斯。
那几年,心理医生这个职业,在国内也才兴起,更别说专攻治疗孤独症谱系障碍中这一个小分支的。
所幸,岑景川托了沈彦的父亲,找了个刚回国的医生,从岑枳很小的时候就开始了干预治疗。
赵桑晚也在她饮食上严格配合医生的治疗方案,每次都会提前告诉她“妈妈明天会做什么”,让她有个心理准备。
岑枳后来才明白,不是她想挑食,只是机体本能地,面对没尝试过和未知的东西,会抗拒。
她现在挑食的毛病虽然好了很多,但有预告的话,当然更好。
于是选择北食堂。
岑枳没在北食堂遇见简星疏,微信他也没有回。
岑枳还有点小失落。毕竟在这个城市,简星疏算是他唯一的亲人。
党夏极其热心,带她在北区食堂吃完饭,又去图书馆综合楼逛了下,还上小食堂认门。
说是每周三小食堂都会做鱼丸,贼鲜,得抢,明天带她来。
下午,高文山在自己的语文课上,正式给全班同学介绍了岑枳。
只是也没明说,以后岑枳和贺知野就是同桌。
他知道这个年龄段的孩子都逆反,怕直说了,贺知野觉得他是在道德绑架逼良为……那倒也没这么严重。
但别的同学,自然是都默认了《大佬和他的转学生新同桌》这个组合。
沈彦和戚舟,直到下午自习课才终于吵完。
俩人最后的结论是:勉强同一个航班,国庆来看她。
至于岑枳的位置,先这么坐着,并且要和新同桌好好打好关系。但是和新同桌的交流方式,绝对不能和对他们俩一样。
【啊?】岑枳不太理解。
看着这个仿佛能看见她小犬牙的“啊”字,戚舟和沈彦开始了来回反复的保姆级叮嘱。
叫岑枳务必不要和新同桌,聊她的“兴趣爱好”。
沈彦连文字都散发着点了支烟般的透支感:【我们这些做大佬的,业务都很繁忙的,真的没有空再娱乐消遣了。】
——这么优美的洛必达法则,这么精彩的泰勒公式,你们确定都不喜欢吗?要不我再给你们讲讲它们的详细用法?你们下了课可以……可以娱乐娱乐?
“……”岑枳眨了眨睫毛,眼前浮现出戚舟和沈彦那两张,在他们嘴里叫做“生无可恋”的脸。
乖乖摁下:【好哦。我懂的,我有好好融入大家。】
戚舟更是给她支招:【还有你那个成绩哈,也先收着点儿,反正时间一长有了同桌情,就算你俩差距悬殊门不当户不对的,他也不好意思再叫你走。】
戚舟初一那会儿以为岑枳和她一样,都是表面乖乖女,实际上“头像越粉,骂人越狠”。毕竟她那么嚣张得叫岑枳坐,岑枳就真的坐了!
后来才发现,岑枳是真的乖,甚至乖到有点儿傻乎乎的。可成绩又他妈好到人神共愤。
和她这个被亲爹花钱塞进重点班的,简直是两极对比。
那还能怎么办?都已经有感情了啊,只能凑合着过了呗。
这原理就跟“男朋友明明是个富二代却装穷,现在终于向我坦白了,我当然要为了真爱原谅他啊”异曲同工。
毕竟岑枳现在待的那个班,是个垫底班。
她听沈彦说,岑枳在小学的时候因为跳级,被班上看不惯她成绩出众的同学欺负过。
就连初一刚开始,都有别班学生想捉弄岑枳。直到她出面,说谁敢动她同桌试试,那些人才悻悻收手。
毕竟学校新食堂,都是她爸捐钱建的,这点面子她还是有的。
既然狐假虎威——语文老师来了都得夸她用词精准——有用,那就让岑枳复制和她的相识相知相爱模式呗!
反正别被欺负就行!
岑枳困惑:【成绩,怎么收呀?】
戚舟知道她又只能理解字面意思了,换了个说法:【你就装傻,装成脑子不太灵光的样子。】
岑枳挠挠头:【……我,能装像吗?】
戚舟:【……】
沈彦:【……】
小妹妹你对自己到底有没有一个正确的认知?
你觉不觉得问“我还用装吗”更合适?
岑枳也不是很理解他俩的省略号包含了多少含义,有些不情愿道:【可我这样,不是骗人吗?】
戚舟循循善诱:【哪有叫你骗人?只是让你晚点再坦白自己成绩好嘛。你也说他对你很友好很和善是不是?那他现在就看见你成绩比他好这么多,是不是会伤心?是不是会难过?是不是会有心理落差?你舍得让你的新同桌一开学就弱小可怜又无助吗?】
“……”岑枳想到小时候每次考试出成绩,沈彦都要在职工大院里被他爸操着晾衣杆边追边骂:你小子和枳枳上的是他妈一个学吗?!!
沈彦适时补刀:【再说这怎么能叫骗人呢?这叫善意的谎言啊!枳枳你不行啊,你又把语境训练忘了啊?】
“?”
岑枳被小小激了下,捏拳打下:【我才没有!】
戚舟:【那你听话,先和他搞好关系。】
岑枳肩膀落下来,抿了抿嘴。天人交战一番,乖乖打给她:【好哦。】
戚舟:【枳枳啊,谁叫我俩离你这么远,打个飞的都得三俩小时呢。人在屋檐下,你抱紧他大腿就对了!】
戚舟认真分析过,他们这些做大佬的,还是要点面子在身上的。就算是关系一般,但是学生时代的同桌,还是比普通同学要亲近不少。
那你同桌要是被别人欺负了,你这个做大佬的,岂不是等同于被人骑脸?
那必须不能够。
并且江湖规矩,打女人是要被兄弟们看不起的,更不用担心南边儿那个大佬对窝边草下手。
所以综上所述,让岑枳好好抱紧她新同桌的大腿,百利无害。
戚舟你真是太他妈机智了啊!
岑枳看着戚舟最后那句话,缓缓偏过脑袋。
默默盯住贺知野的……腿。
少年大长腿裹在黑色校裤下面,一条腿朝前抻着,一条大喇喇地踩在课桌横杠上,露出一截瘦削脚踝,膝盖憋屈得顶住桌肚。
岑枳视线慢慢上移。
抱紧。他大腿。
“……”这,就不太合适了吧。
“看什么呢?”
脑袋顶上,大长腿的主人鼻音浓重,突然懒洋洋地问她。
岑枳:“……”
第6章
“你的腿……”岑枳下意识顺着贺知野的问题,小声回道。
说完才发现自己一不小心,又和小时候一样,老老实实把心理活动念了出来……
贺知野眉梢挑了那么一下。
这么直白的回答,是他没想到的。
第一节 自习课都上了大半,小姑娘始终捧着手机搁课桌肚里。
字打得这么慢,还回复得异常积极。
小动作小表情也配合得非常到位。
一会儿迷惑挠头一会儿低落塌肩一会儿坚毅抿唇的。
要不是她突然开始研究起……他的腿,贺知野都要以为,她是在给异地早恋被迫分开的男朋友发消息。
贺知野突然挺想笑的。
头一回觉得自己看人有些拿不准。
说她胆子小吧,早上坐得那叫一个果断。
现在连看腿这种事儿,都能回答得理直气壮不带犹豫的。
说她胆大吧,偏偏早上和他对视了没超过三秒,就紧张得避开目光。
那么长的眼睫毛,颤得晨光稀碎。
脸都红了。
空气安静得像被人消了音。
直到——“诶新同学你怎么不写作业啊?”马嘉悦哐啷着椅子腿儿,动静极大地拧过身子问岑枳。
岑枳和贺知野同时看向他。
空气仍旧没有流通,仿佛还更粘稠了一些。
马嘉悦:“……”
不是,你俩表情这么迥异地盯着我,我很慌啊。
岑枳小小松了口气,清了清嗓子,认真回他:“这些作业对我来说,做不做,都一样的。”
她没撒谎。老师布置的都是基础题,她真的写不写都一样。书包里那本《走向IMO20XX》她倒是很想掏出来写,可是答应了戚舟,不能让新同桌现在就弱小可怜又无助。
马嘉悦看着她,举起胳膊,在脸颊边缓缓鼓了两下掌,眼含热泪:“牛逼。真的牛逼。我这么多年没敢承认的心里话,新同学你就这么明目张胆地说了出来。佩服。在下佩服。”
认认真真写完了每天的作业,考试还他妈垫底的痛,谁懂?谁懂!
新同学懂呜呜呜……
“啊……哈哈。”岑枳没太听懂,但牛逼,佩服,都是夸人的,她理解。于是非常干巴地“哈”了两声,还郑重道,“谢谢啊。”
“……”贺知野听着这俩货的惺惺相惜,头疼得想捏捏太阳穴。
周遭一圈同学也默默叹了声牛逼。
不愧是敢只身勇闯大佬领地的女人。把不想写作业说得这么清新脱俗。
马嘉悦本来还想和岑枳交流一下学渣心得,可贺知野的眼风凉飕飕得像把刀。
“……”马嘉悦都不明白自己哪里又忤逆犯上了,默默转头,决定晚点再和岑枳交流。
“你的腿……”
贺知野一顿。他都肯定小姑娘绝对会把这事儿顺势翻篇了,真没料到她还敢提。
不枉她刚刚渣得理直气壮,渣得坦坦荡荡。
“嗯?”贺知野扬眉。
“你的腿,”岑枳在刚刚短暂的十余秒空隙,努力在脑海成千上万张情景对话卡里,选了这样一个挽救话题的方式,“居然能比我的,长这么多。”
她边说,边学着贺知野的样子,把右腿抬起,小皮鞋踩到课桌横杠上。
她可怜的膝盖离课桌肚还差了两个贺知野的膝盖,显得她现在说的话,特别真诚。
岑枳语调平得近乎生硬,依旧顽强解释道:“我觉得,好厉害。”
“……”
贺知野顺着她的视线,下意识垂眼过去,睫毛轻压了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