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词心道这不是放虎归山么?口中道:“他怕吓到家里人么?”
章衡摇了摇头,道:“他说养久了,它便回不去了。”
晚词默然片刻,道:“就像草原上的马,被送到富贵人家,养得膘肥体壮,再回到草原上也跑不动了。”
章衡瞥她一眼,打趣道:“想不到赵大少爷也明白这个道理。”
晚词捡起一朵落花砸他,没好气道:“你就会门缝里看人。”
章衡道:“你瘦得像竹竿,门缝里看也差不多的。”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晚词低头看了看自己平坦的胸脯,脸色微红,嘀咕道:“你才竹竿呢。”
章衡没有看她,从口袋里又拿出一小坛酒,拍开泥封,自顾自地喝着。
落花一朵朵坠下,酒香在林子里弥漫开来,混着花香,草木清香,像一炉上好的香。这片林子都变成了香炉,乳白色的雾气便是香炉里喷出来的烟,人在里面,与世隔绝,杳杳冥冥,不久便感到微醺。
虎吃完了肉,便纵身跳上大青石,横亘在晚词和章衡中间。
晚词想到家里的虎皮褥子,微微笑道:“听说被虎吃了的人会化为伥鬼,只有替虎寻到下一个人,才能去投胎。于是有伥鬼在山路上抛撒衣物,诱人拾取,渐近虎穴,做了点心。”
虎不知听懂没有,眈眈相向。
章衡道:“这世上哪有什么鬼,不过是山间的行人被虎拖回洞穴,行李一路抛撒,后人看到这情形,便编出这样的故事。我听过一个伥鬼的故事,更有意思。黄某行于山中,忽遇伥鬼,拿张虎皮蒙到他身上,他便成了虎。如此过了三四载,他搏食人畜野兽无数,心里很不情愿,却身不由己,不吃也要吃。于是他趁机溜到一座庙里,躲了好久,虎皮才慢慢褪掉。”
“可是一日偶出庙门,那些伥鬼又拿着虎皮等他,他从此吓得不敢再出庙门一步。你说这人像谁?”
晚词摇了摇头,章衡道:“傻瓜,这人不就是孟相么!他如今想收手,底下的人却不容他收手,很多事他不想做也得做。可是世间没有一座庙让他躲,将来还不知怎样呢!”
晚词听得变了脸色,道:“这些话你对我说不要紧,若教旁人听见,毁了前程都是轻的!”
章衡看她片刻,扭过头笑道:“我并不曾对旁人说过,我知道你好清高,不爱搬弄是非。”
晚词怔住了,手攥着一朵落花来回揉搓,花汁染红了掌心,日光照得脸发烫。她将一团残花扔在地上,站起身道:“我去采药了。”
在附近转了一圈,采了些白薇紫草,还有一把野花。走回来,章衡酒已吃光了,躺在大青石上,头枕着虎身,用帽子盖住上半边脸,似乎睡着了,湖色的衣袖垂落,如水流泻。那虎也暝目作睡,懒洋洋的样子,很是温顺。
晚词想到那句诗:山中人兮芳杜若,饮石泉兮荫松柏。
倘若真有山鬼,大约便是这般模样罢。
她脚步轻移上前,迎着光,看他脸上有一层淡淡的绒毛,檀色的薄唇酒水未干,泽光潋滟,瘦削的下巴像官窑烧制的甜白瓷,莹然有剔透之感。
他的英气都在额头眉眼间,遮住了这部分,竟婉然如女子。
晚词坐在一旁,歪着头想章衡穿女装的模样,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恐惊醒他,忙捂住嘴。
她在闺阁中除了湘痕,向来没什么朋友,在国子监短短月余已有好友二三,同窗若干,大家整日热热闹闹,辰光过得飞快。
等到明年,大家都做了官,她该怎么办呢?
晚词心里知道答案,左不过是嫁人,守着一方庭院了此残生,和坐牢无什区别。丈夫就是那牢头,遇上知心的,日子便好过些。
她低头编着花篮,恨不能将烦恼丝都编进去。
章衡忽道:“你一会儿笑,一会儿叹的,在想什么?”
原来他醒着,晚词吃了一惊,方知自己在叹气,心虚地看他一眼,见他没有拿下挡着眼睛的帽子,安心了些,道:“我在想……若是女子也能做官便好了。”说完这话,心跳骤然变快。
章衡道:“你一个男人为何做如此想?”
晚词道:“我是替我堂妹可惜,论聪明才智,她远胜于我,若她也能做官,方不辜负天地生才之心。”
章衡不作声,晚词只怕自己的心跳声太响,被他听见,用药锄敲着地上的树枝,发出咔嚓咔嚓的脆响。
过了半晌,章衡叹了声气,道:“说的也是,天下多少才女都拘于闺阁,实在可惜。倘若女子也能读书做官,依靠自己谋生,很多惨案便不会发生了。”
晚词不想他一个真男子能说出这番话,竟像是从自己心窝里掏出来的,怔怔地看着他,眼中一热,两滴泪水打在手背上,忙掉过头去悄悄地擦拭。
章衡坐起身,戴好帽子,见日已偏西,与九月告别。两人走回拴马处,并辔下山去。
漫天云霞铺陈,锦绣间透出淡蓝色的底子,像戏台上的绣花大帐,一轮红日被流云簇拥着退场,数只大雁变换着队形飞过头顶,渐渐化作黑点消失。前方城门在望,晚词像从一帘幽梦中醒来,恋恋不舍地想抓住点什么。
“章兄,多谢你陪我上山,我请你吃个便饭罢。”
章衡知道她被九月吓得不轻,闻言良心发现,有些过意不去,道:“罢了,还是我请你罢。”
第三十章
天台红
晚词也不推让,便由他做东,来到丰乐楼。酒楼走廊上点着一溜儿明灯,两旁的天井檐下站着浓妆艳抹,服饰炫丽的粉头,向着酒客频频把扇挥。莺声燕语,脂粉香浓,走在这片风流阵中,章衡脚步丝毫未有停留。他年少气盛,心无旁骛,哪里看得见这些?两人在阁子里坐下,点了几样果品菜肴,章衡又要了一壶天台红,用银杯筛着吃,并不多话。四周笙歌嘈杂,头顶的莲花灯投下淡红色的光,那光又在手中的银勺上流淌,地方变了,有些话晚词也说不出了。她吃着一碗群仙羹,里面有豆腐,粉条,猪肉,羊肉,还有别的什么,都切得碎碎的,混在一起,稀里糊涂的鲜美。这阁子只用竹帘隔开,左右说话声稍大些,便听得十分清楚。“两位贤弟,愚兄日前得了一件宝贝,今日特意带来给你们见识见识!”
晚词也不推让,便由他做东,来到丰乐楼。
酒楼走廊上点着一溜儿明灯,两旁的天井檐下站着浓妆艳抹,服饰炫丽的粉头,向着酒客频频把扇挥。莺声燕语,脂粉香浓,走在这片风流阵中,章衡脚步丝毫未有停留。他年少气盛,心无旁骛,哪里看得见这些?
两人在阁子里坐下,点了几样果品菜肴,章衡又要了一壶天台红,用银杯筛着吃,并不多话。四周笙歌嘈杂,头顶的莲花灯投下淡红色的光,那光又在手中的银勺上流淌,地方变了,有些话晚词也说不出了。
她吃着一碗群仙羹,里面有豆腐,粉条,猪肉,羊肉,还有别的什么,都切得碎碎的,混在一起,稀里糊涂的鲜美。
这阁子只用竹帘隔开,左右说话声稍大些,便听得十分清楚。
“两位贤弟,愚兄日前得了一件宝贝,今日特意带来给你们见识见识!”
晚词一听这个声音,好不熟悉,转过身去,对着竹帘那边扬声道:“朱兄,什么宝贝?也让我们见识见识。”
对面一阵骚动,一人走过来,正是朱海通。
他手里拿着一个画轴似的东西,且惊且喜地看着晚词,道:“商英,你也在这里!”然后才看向章衡,道:“丽泉兄,打搅了。”
章衡和他关系很一般,淡淡地打了声招呼。
晚词道:“朱兄,你和谁一道来的?”
朱海通道:“汪千户家的汪直和冯千户家的冯瑕,你们应该不认识,要不我叫他们过来?”
晚词听见那边有女子的娇笑声,道:“算了,让他们顽罢,我就看看你带了什么宝贝来。”
“真个稀罕物件,可遇不可求,若非碰上我,你们这辈子都未必能见着。”朱海通神秘兮兮地打开手中的画轴,上面画的是一名执扇微笑的女子,身材丰腴,穿着旧唐的服饰,十分雍容华美。
晚词将这幅画仔细看了一遍,道:“不就是一幅仕女图么?也不是名家手笔,有什么稀罕的。”
朱海通端起桌上的一杯酒,举至美人面前,神秘一笑,道:“你再看!”
那美人竟似不胜娇羞,脸庞泛起一层红晕,渐渐变成酡红,好像吃醉了一般。
晚词不可思议地瞪大眼睛,看了又看,道:“这画中人如何会脸红?”
章衡也看了两眼,却不甚惊奇。
朱海通将杯中酒一口饮尽,道:“这是仙家秘法,不可为外人道也。”
少顷,美人脸色又恢复如常,晚词也倒了杯酒,举至她面前,她复羞红脸颊,脉脉无言,十分有趣。
朱海通道:“你若是喜欢,这幅画便送给你了。”
晚词受宠若惊,道:“这如何使得?你出个价,卖给我罢。”
朱海通笑道:“说什么卖不卖的,恁俗气,你若觉得过意不去,帮我个忙就是了。”
晚词心道:这人情买卖可比真金白银,明码标价麻烦多了,又实在喜欢这幅画,道:“什么忙?”
朱海通也不顾章衡在场,便说道:“商英,实不相瞒,我听说你堂妹兰心蕙质,才貌双全,放眼京城找不出第二个,你若能让我见她一面,我给你做牛做马,绝无怨言!”
章衡擎着银杯,微微冷笑。
晚词好笑又好气,这朱海通当她是什么人?沉下脸,摇头道:“我帮不了你,这画你拿走罢。”
朱海通自觉近来与她关系不错,不想又被拒绝,拿着画,很有些尴尬。
他看了看章衡,忽道:“丽泉兄,这顿饭你们谁做东?”
章衡道:“我做东。”
朱海通似乎明白了什么,意味深长又满含敌意地看着他。
章衡知道他以己度人,误会自己也是故意接近赵琴,以便接近赵小姐,并不辩解,澹澹道:“朱兄还是回去罢,你那几位朋友还在等你呢。”
朱海通冷哼一声,认真对晚词道:“商英,你也知道人不可貌相,会吟诗作对的小白脸向来靠不住,当然你除外,你可千万莫要坑了你堂妹!”
晚词道:“别人怎么样我不知道,我看你就不是什么好人。丽泉,我们走罢。”说着站起身往外走。
朱海通气红了脸,眼睁睁看着他们走了。
天已黑下,长街灯光更见炫丽,不时有行院女子被凉轿抬往各家酒楼,衣香丽影,路人只得匆匆一顾,遐想无限。
晚词低头看着地面,神色不似前番高兴,章衡看了看她,道:“朱海通有那样的心思,也是很寻常的,你犯不着和他计较。”
晚词道:“我没和他计较,我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我不答应他就是了,计较什么。我只是有些舍不得那幅画。”
章衡道:“那有什么稀奇的,用朱砂一钱,焰硝三分,捣碎和匀,和陈年老醋调成泥,埋在向阳山泥土中,一个月后取出,涂在画纸上,晒干后作画便会遇酒气变红了。”
晚词惊喜地抬起头,道:“真的么?你怎么知道的?”
“这种小把戏,我早就见过了。”
淡漠的语气显得别人很孤陋寡闻,晚词撇了撇嘴,感谢的话化作一声冷哼。
回到家,忙忙地叫人去寻那方子上的东西,调好了封在瓷坛里,在花园里找了个向阳的土坡埋下。
过了两日,常云间回到国子监上学,见了晚词,再三致谢。晚词不理不睬,十分冷淡。
常云间不明所以,中午和刘密章衡同桌吃饭,道:“正林,为何我觉得商英兄并不待见我?”
刘密忍着笑,道:“她也对孙小姐有意,自然不待见你。”
常云间有些不好意思,道:“既如此,他为何还要救我?”
刘密一脸正色道:“她救你,是为了公道,也是为了孙小姐。”
常云间想了想,心中顿悟,对晚词油然生出一股敬意,道:“商英兄这番胸襟,着实令我羞愧。”
旁边一桌人正在议论家荃杀人嫁祸之事,一个道:“当初他来国子监,我便看他獐头鼠目,不像好人,果真如此!”
另一个道:“这等贱民最是可恶,要不是当初行什么新法,国子监的门槛他都摸不着!”
其他人纷纷点头,深感新法之弊,贻害至今。
章衡看着他们,想说点什么,又知只是徒劳,却听一个声音从门口传来:“邢岩兄,你这么会看相,待在国子监屈才了,不如去城隍庙摆摊算命罢!”
晚词走进来,又道:“贾少爷,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没有你口中的贱民辛勤劳作,你等着喝西北风罢!”
被她指名道姓,冷嘲热讽的两人满脸涨红,又深知她嘴皮子厉害,说不过,也不敢动手,唯有忍气吞声而也已。
晚词走到章衡身边坐下,文竹给她端来一份饭菜,拿出一副手帕包着的银箸放好。
常云间忙不迭道:“商英兄快人快语,真是大快人心!”
晚词对他翻了个白眼,刘密笑道:“你今日怎么来这里吃饭了?”
晚词道:“我和你们一样是国子监的学生,本就该来这里吃饭。”
厨子今日做了生炒肺,文竹知道晚词爱吃,便给她盛了一大碗。章衡闻着那味儿,眉头紧皱,忍了又忍,没说什么。
自此,晚词果真日日来蕴真斋吃饭。
原来赵公想着她勾栏也逛了,采花贼也抓了,该看的不该看的都看了,该听的不该听的都听了,还管她在哪里吃饭未免多此一举,便也随她去了。
别人家养女儿无不千防万防,生怕一个不察,落下不好的名声。赵公却认为把个女儿当囚犯似的关在闺房里,也未必见得稳妥,出去看一看又何妨?心正则诸邪不侵。
第三十一章
迎仙客
初一这日,田老夫人带着几个孙女儿媳,还有晚词,坐了四辆绣帷香车,一众丫鬟婆子小厮跟随,浩浩荡荡往双泉观去。一路上,湘痕把家里的事当笑话说给晚词听。原来田老夫人也听说了家荃的事,近日看见孙尚书便责备他识人不明,险些害了湘痕。孙尚书也是满腹委屈,湘痕时常在旁宽解,孙尚书亦觉对她不住,父女关系已然缓和许多。这时候常云间又上门赔罪,孙尚书吃够了聪明人的亏,看他呆头呆脑的,倒也没那么讨厌了。只要他明年高中,这桩婚事便十拿九稳了。“妹妹说的因祸得福,果真不假。”湘痕说着,发现自己太热切了些,垂下含笑的眉眼,举起手中的素纱团扇,挡住羞红的脸颊。
初一这日,田老夫人带着几个孙女儿媳,还有晚词,坐了四辆绣帷香车,一众丫鬟婆子小厮跟随,浩浩荡荡往双泉观去。
一路上,湘痕把家里的事当笑话说给晚词听。原来田老夫人也听说了家荃的事,近日看见孙尚书便责备他识人不明,险些害了湘痕。孙尚书也是满腹委屈,湘痕时常在旁宽解,孙尚书亦觉对她不住,父女关系已然缓和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