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我们下盲棋罢。”
“好,我先来,四四路。”
“六三路。”
“九三路。”
下得十七八子,晚词垂眸捣着铜杵,沉吟不语。刘密以为她忘记了,起身去倒茶,让她慢慢想,却听身后她低声道:“正林,今年春闱,我不能和你们一起了。”
他拎着茶壶一怔,春闱过后,他们的仕途才刚开始,她的好戏却要终场了。
杯中水溢出来,顺着桌沿滴在鞋面上。他放下茶壶,拿抹布弯腰擦了擦,转过身去看着她,道:“我知道。”
她睁大一双杏眸,诧异道:“你知道什么?”
他将那杯茶放在她面前的茶托儿上,微笑着作了一揖,道:“赵小姐,请用茶。”
她满脸错愕,眼睛瞪得更大了,圆溜溜的,像白水银里的两颗黑曜石,闪动着惊疑不定的光,檀口半张,结巴道:“你……你怎么知道的?”
他坐下道:“纵然一般打扮,男女言行举止多有不同。你刚来国子监,我便看你不像男子,那日在双泉观有幸一睹小姐芳姿,便知道了。”
静默片刻,她眼珠子解冻似地转了转,扭头看向别处,道:“那你怎么不说呢?”
“我为何要说呢?”
她抿着唇笑起来,道:“正林,你真聪明。”
聪明又怎样呢?倒不如那被蒙在鼓里的。他低头拨弄着手中的梅花,微微一笑,道:“你不打算告诉丽泉么?”
她眉心一挑,抬起下巴,露出顽皮的神色,道:“这厮一向自以为是,我要在他金榜题名,春风得意时告诉他,让他知道自己是个傻子。”
这主意真够损的,说得刘密也笑了。他站起身,揭开锅,热气扑面而来,将拣好的一屉梅花放上去,盖上锅盖,压住那蓬蓬的热气,压住心底跃动的情愫,双手撑在灶沿上,背对着她道:“果真如此,只怕丽泉不肯再见你。我劝你早点告诉他,免得夜长梦多。”
她像被踩了尾巴的猫,跳起来矢口否认道:“什么夜长梦多,你胡说八道!”
“小姐才华横溢,巾帼不让须眉,能与你同窗共读,正林三生有幸。丽泉是我至交好友,你二人若能缔结良缘,于我亦是莫大的喜事。”顿了顿,续道:“倘若我误会了小姐的心意,还望恕罪。”
他转身向她拱手,她早已把脸红透,低头绞着手指,半晌道:“我叫晚词,你们捡到过我的扇子。”
“原来是你!”刘密诧异,细细一想,却是章衡遇见她在前,缘分深浅或许早已注定,心中倒更释然几分。
晚词却一发害臊,复又坐下,拿起铜杵胡乱捣着,声音几不可闻道:“我并非不想早点告诉他,只是不知如何开口。”
这小女儿的娇态叫他心里又酸又软,认真替她想了想,笑道:“其实也不必说什么,他看见赵小姐,自然便明白了。再过几日便是元宵,我约他在丰乐楼等你如何?”
她犹豫再三,答应了。
元宵那晚,他和章衡在丰乐楼吃酒,说赵琴待会儿便到。结果等了一个多时辰,赵府的小厮过来说少爷身体不适,来不了了。后来见面,也没有问她,女儿家的心思反反复复,没个定数,事到临头又反悔实属寻常。
谁知这一反悔,便是永生错过呢。年少时总以为将来有的是机会,其实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思越人,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暗地里有几个小孩子在放炮仗,砰砰砰几声,把人惊醒。回忆中的水汽扑湿了脸,风一吹,凉冰冰的。刘密抬手擦了一把,关上窗户,囫囵睡了一觉,天亮继续赶路。
章衡这日也起得早,梳洗后戴上面具,走到院子里想练剑,又怕被晚词看出端倪。她虽然不懂武功,但实在心细,他不得不防着,见劈柴的斧头搁在地上,脚尖一勾便到了手里,掂量了两下,倒也使得。
晚词走到房门口,见十一娘将一把斧头舞得虎虎生风,那股刚劲全然不像个女子,心想江湖中人,果真豪迈。
吕无病站在另一边看着,见她出来了,忙打招呼:“姑娘早!”
章衡放下斧头,近前看了看她的脸,见眼下两片淡青,道:“昨晚睡得不好么?”
晚词难眠已久,昨晚分外心慌,将自己和十一娘做过的事思来想去,总觉得哪里有疏漏,又说不出来,摇了摇头,道:“没什么,总是这样,早就习惯了。”
章衡握住她的手,往摆饭的耳房走,道:“我知道有个法子睡得好,你想不想听?”
晚词道:“什么法子?”
章衡道:“胖子嗜睡,你吃胖了,自然便睡得好了。”
晚词笑起来,走到桌旁,见一小锅香喷喷的茯苓粥,还有几样精致小菜,道:“姐姐怎么知道我喜欢吃茯苓粥和糟鸭掌?”
章衡道:“我并不知道,只是自己喜欢吃罢了。”
晚词笑道:“那真是巧了。”
第四十五章
无明夜
一路晓行夜宿,初六中午刘密到了济南府,在小布政司街寻了一家四海客店住下。掌柜是个四十出头的中年人,尖瘦的脸上一双小眼睛,却炯炯有神,留着细长的胡须,看起来颇为精明。刘密问他前任国子监祭酒赵公府邸怎么走,掌柜的翻起眼皮想了想,道:“客官说的是鲁王的岳丈么?”刘密点头,掌柜的给他指了路,他道过谢,步行至趵突泉街上的赵府,只见两扇黑漆大门紧闭。原来晚词与鲁王成婚后,赵公便辞去国子监祭酒一职,陪女儿来到济南,置下这座宅邸。去年二月里,赵公病故,这宅子便只剩了几个下人看守。刘密上前叩门,开门的是个年轻小厮,打量他一番,道:“公子有何贵干?”
一路晓行夜宿,初六中午刘密到了济南府,在小布政司街寻了一家四海客店住下。
掌柜是个四十出头的中年人,尖瘦的脸上一双小眼睛,却炯炯有神,留着细长的胡须,看起来颇为精明。
刘密问他前任国子监祭酒赵公府邸怎么走,掌柜的翻起眼皮想了想,道:“客官说的是鲁王的岳丈么?”
刘密点头,掌柜的给他指了路,他道过谢,步行至趵突泉街上的赵府,只见两扇黑漆大门紧闭。原来晚词与鲁王成婚后,赵公便辞去国子监祭酒一职,陪女儿来到济南,置下这座宅邸。去年二月里,赵公病故,这宅子便只剩了几个下人看守。
刘密上前叩门,开门的是个年轻小厮,打量他一番,道:“公子有何贵干?”
刘密将一锭五两的银子塞过去,道:“小哥,我姓刘,过去在国子监深受你家老爷教诲之恩,今日特意来求一幅他的墨宝,带回去瞻仰,还望你通融通融。”
小厮见了银子,喜笑颜开,又听说他是国子监的学生,多半是个做官的,不敢怠慢,接过银子,让他进门,道:“老爷的墨宝大多被王妃送给侄少爷们了,书房里还有一些,小的领公子去挑一幅罢。”
“有劳。”
刘密与他走到里面,见花园败落,枯草丛生,大节下的这里却是一派凄凉景象,不禁想起当初去赵府拜年,众生济济一堂,何等热闹!心中酸涩,默然走了半晌,道:“府上有个叫文竹的丫鬟,你可知她现在何处?”
小厮一愣,停下脚步看了看他,眼神透着戒备,摇头道:“不知。”
刘密见他这样,料想与文竹关系必然不一般,道:“我并无恶意,只是想向她打听一些事。”说着又拿出一锭银子。
小厮没有接,脸上堆起笑道:“小的当真不知,公子莫要为难小的。”
正说着,一阵婴儿啼哭声自角落里传出,小厮神情一僵,刘密疾步走到一间偏房门前,推开了门。一名妇人坐在竹编的摇车旁边,诧异地看着他。摇车里的孩子哭声一发响亮,妇人穿着青布长袄,紫花布裙,盘着发髻,那张脸好生熟悉。
“文竹?”刘密对她的印象还停留在当年跟着晚词,小心遮掩的假小厮上,忽然见她变成了妇人模样,有些错愕。
“他们是我妻儿,你要做甚?”小厮窜过来,撑开双臂,横在门口。
文竹站起身道:“不得无礼,刘公子是小姐的故友,想必是来拜祭小姐的。”
小厮将信将疑地放下手臂,对刘密道:“小姐的灵位在鲁王府,您来这里找文竹作甚?”
刘密道:“我想问问尊夫人,小姐临终前可有留下什么话?”
小厮也是个明白人,见这光景,料想他对小姐有情,放下几分心,道:“小姐出嫁后,文竹并不在她身边服侍,这话您当去问绣雨姑娘。”
刘密忙道:“这位绣雨姑娘现在何处?”
文竹道:“小姐还她自由身,她现在水月庵里住着,前几日过来看奴,说喜欢那里清净,打算出家做尼姑呢。”
刘密听这话更觉得不对劲,王妃没了,她的贴身丫鬟理该留在王府,怎么跑去尼姑庵了?倘若鲁王对晚词有情,也该照拂她的丫鬟才对。
“文竹,你能否带我去见见这位绣雨姑娘?”
文竹看向自己的丈夫,小厮见这位刘公子如此执着,倒有些感动了,道:“水月庵离此地有段路程,我套车送你们去罢。”
宅子里还有个老妪,文竹将孩子交给她照看,便和刘密上车前往水月庵。为了避嫌,刘密让文竹坐车厢里,自己和小厮坐车辕上。文竹连说使不得,无奈他执意如此,只得依他。
出了城门,官道路面冻得像铁,马车颠簸,刘密望着摇晃的前方出神。前尘往事,他记得的,不记得的,都随着她身边人的出现朔风般迎面扑来,滋味酸楚难当。
小厮一边驾车,一边和刘密闲聊,发现他不怎么搭理,便闭嘴了。
水月庵在一座山脚下,庵前有一片月牙状的湖,因此得名。四周树木环绕,小巧幽静,此时枝叶凋零,远远可见粉白的墙垣。
马车停在湖边,文竹进去找绣雨,刘密和小厮在车旁等候。风呼呼地吹着,日光照在身上,暖意微乎其微。背阴处还有几块残雪,萎缩地粘附着墙根,湖面纹丝不动,都被冻住了。
小厮双手抄袖,望着水月庵三个字,忽然叹了口气,道:“公子恐怕不知道,我家小姐自从嫁给鲁王,便好像变了个人,每次回来难得见她笑一笑,话也少了。她和鲁王生分得很,鲁王上门,她都躲着不见。老爷也不待见鲁王,这门亲事若非官家做主,老爷说什么都不会答应的。”
刘密怔了怔,道:“鲁王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小厮嗤笑一声,道:“吃喝嫖赌,他样样在行,三年前强占了一名秀才的娘子,把我家老爷气得病倒。要不是他,老爷还能多活几年。”
朝中大臣对鲁王多是夸赞,刘密一直以为晚词虽未能嫁给她的意中人,但鲁王毕竟是个皇子,年纪相当,又是正室王妃,也不算委屈了她。她在济南可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怎会过得不好?
他万没想到鲁王是这样一个荒淫好色之徒,闻言又惊又怒,见文竹领着一名女子出来了,迎上前道:“你就是绣雨?”
绣雨怯怯地打量着他,福了一福,道:“刘公子,我家小姐走得突然,并未留下什么话。”
刘密看了文竹一眼,她会意,轻轻拍了拍绣雨的手臂,走开了。
刘密背对着她,紧紧地盯着绣雨,道:“你说她走得突然?怎么个突然?”
绣雨低头道:“小姐……小姐她病得很重,没过几日便走了。”
刘密道:“是什么病?请的哪位大夫?”
绣雨支支吾吾,答不上来。刘密再三逼问,绣雨退到一棵松树下,红了眼圈,肩头颤抖,下巴也在抖,像是含着一口滚烫的油。
刘密压住满心的急躁,沉声道:“绣雨,你家小姐心地善良,怜贫惜弱,你难道忍心让她死得不明不白?这当中究竟有何隐情,你告诉我,我保你无事!”
绣雨抬起头看着他,泪水溢出眼眶,哽咽道:“刘公子,我家小姐是服毒自尽的,人死不能复生,您知道了又能如何?”
服毒自尽?刘密睁大眼睛,比看到邸报上鲁王妃殁的消息时还不可思议,道:“她为何要自尽?”
绣雨恨声道:“还能为何?都是那个畜生,百般糟践我家小姐。她自小娇生惯养,我家老爷疼还疼不过来,哪里受过这样的罪,熬不过便寻了短见。”
这话像一记重拳打在刘密心口,过了片刻他才觉得剧痛无比,血顺着喉管涌上来,一张口便要吐出来似的。
他知道世上受丈夫虐待的女子并不少见,可是这样的事怎么会落在晚词身上?她有柳絮才,花月貌,哪个男子不爱她怜她?他以为她或许是因太得宠,遭了鲁王姬妾的暗算,孰料害死她的不是别人,正是鲁王。
顷刻间,他对鲁王生出一股恨意,然而对方贵为皇子,正如绣雨所说,又能如何?
绣雨见他脸色煞白,泥塑一般呆着,俨然是个痴人,劝道:“刘公子,事已至此,您也不要太悲伤。奴有一本小姐的诗集,送给您做个念想罢。”
刘密接过她手中的瓷蓝色薄册,封面上楷书写着:无明夜。
见字如面,一时悲从中来,泪湿衣襟,珍宝似地收入怀中,向绣雨作了一揖。绣雨叹息而去,刘密擦干泪,定了定神,乘车返回城中。
第四十六章
云雾深
这几年在大理寺,凶穷极恶,丧尽天良的犯人,刘密见的多了。比如去年有个妇人,趁着丈夫不在,毒杀了十三岁的继子,怕仵作验尸发现端倪,忙忙地收殓入棺。结果棺材买小了,便将孩子的四肢斩断,塞入棺中钉上了。还有前年一名铁匠只因口角争执,杀了邻居五口。他也曾震惊世间竟有如此恶人,现在想来,这些人都不及鲁王可恶。他合该千刀万剐,可是谁能将他千刀万剐?回到客栈,刘密瘫坐在椅上,茫然地看着窗外的朗朗乾坤,半晌才从怀中拿出那本诗集。无明夜,写下这三个字时,她是何等绝望?倘若早点知道这一切,或许……或许什么?一入侯门深似海,自己区区一个大理寺正,想见她一面都难,即便知道了她的境况,又能做什么?什么都做不了。
这几年在大理寺,凶穷极恶,丧尽天良的犯人,刘密见的多了。比如去年有个妇人,趁着丈夫不在,毒杀了十三岁的继子,怕仵作验尸发现端倪,忙忙地收殓入棺。结果棺材买小了,便将孩子的四肢斩断,塞入棺中钉上了。
还有前年一名铁匠只因口角争执,杀了邻居五口。他也曾震惊世间竟有如此恶人,现在想来,这些人都不及鲁王可恶。他合该千刀万剐,可是谁能将他千刀万剐?
回到客栈,刘密瘫坐在椅上,茫然地看着窗外的朗朗乾坤,半晌才从怀中拿出那本诗集。无明夜,写下这三个字时,她是何等绝望?
倘若早点知道这一切,或许……或许什么?一入侯门深似海,自己区区一个大理寺正,想见她一面都难,即便知道了她的境况,又能做什么?什么都做不了。
夜深了,整间客栈都静下来,他方才鼓足力气翻开诗集。第一首《春日》:年年红泪染青溪,春水东风折柳齐。明月乍移新叶冷,啼痕只在子规西。落款是嘉佑三十三年三月初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