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衡抱臂靠着床栏,出了回神,听见隔壁房门开了,下床走到窗边,透过窗缝,看见她穿着鹅黄色的长袄,提着灯笼往书房去了。
这才寅牌时分,也太用功了。其实犯不着,她就是个草包,让她上榜也不是难事。这话章衡不能说,但想一想,不禁翘起唇角。
他官运亨通,年纪轻轻,已是三品侍郎,羡煞旁人,个中艰辛唯有自己清楚,直到此时他才从心底体会出权力带来的快乐。
为心爱之人,徇私枉法的快乐。
第五十章
费疑猜
过了元宵,章衡要回京处理这些日子堆积的事务,对晚词只说去临清一趟。晚词问道:“姐姐何时再来?”因去年北方洪灾严重,京师附近的几个州府乡试都推迟至今年二月中旬,会试则推迟至四月。章衡笑道:“等你中举了,我便来吃喜酒。”说到这个,晚词担心道:“姐姐,我听说进场前要搜身,真的不要紧么?”
过了元宵,章衡要回京处理这些日子堆积的事务,对晚词只说去临清一趟。
晚词问道:“姐姐何时再来?”
因去年北方洪灾严重,京师附近的几个州府乡试都推迟至今年二月中旬,会试则推迟至四月。
章衡笑道:“等你中举了,我便来吃喜酒。”
说到这个,晚词担心道:“姐姐,我听说进场前要搜身,真的不要紧么?”
章衡道:“放心,我都打点好了。”
这科场里的关节晚词也略知一二,从门口的号兵,到里面的监临,考官,提调,弥封,收掌,巡绰各官,无不有猫腻。要打通关节,说难不难,说容易也不容易,头一件是找对人。比如那分房的考官,有不通人情者,他那一房便叫黑房,你若找上这种人,非但事情办不成,还惹来一身麻烦。
她对十一娘的本事甚是信服,见她信誓旦旦,不做多想,依依话别一番,送至巷口,望着她骑马去了,回来安心备考。
章衡在驿站换了装束,回到家已是傍晚时分。管家听说他回来了,走到厅上见过,将他不在期间里里外外的事拣紧要的说,多是些人情往来,钱财出入。
章衡坐在椅上,听了一会儿,有些不耐烦,从袖中拿出一只小巧精致的瓷盒把玩。这盒子上绘着两名女子,一个焚香祷告,一个侍立在旁,色泽鲜艳,边上镌着一行小字:月色溶溶夜,花阴寂寂春。
是他从晚词的梳妆台上拿来的胭脂,明眼人一看便知是闺阁物件。
却说章衡至今未娶,平日也不和丫鬟亲近,也不去行院里消遣,浑似个出家人,忽然拿出这么个东西,老管家嘴上不停,心中诧异,暗道莫不是在外面有了相好?察言观色,越看越像那么回事儿,登时高兴起来,语气也不同了。
章衡斜眼一瞥,便知道他的心思,若无其事地将胭脂收回袖中,端起手边的茶盏。
老管家急得要命,恨不能问问是哪家姑娘,打算几时提亲,这意思明明白白地写在脸上。章衡老神在在地吃着茶,并不看他。
老管家深知他的性子,实乃茶壶煮元宵,自个儿心里有数,别人倒也倒不出。这几年,许是官场上的勾心斗角,尔虞我诈经的多了,一发沉默寡言,有时看着阴沉沉的。
今日不太一样,整个人透出股生气,老管家坐在边上,都觉得轻松许多,但也不敢造次,继续说着正事。
“少爷,前日太子派人来请您过去,听说您不在家,便走了。”
章衡点点头,道:“上回吴大舅从河南带来的土仪还有么?”
管家想了想,道:“有几坛杜康酒,还没动呢。”
章衡道:“再添些东西,明日我去拜见太子。”
管家答应着,说完事,便退下了。
吃过晚饭,章衡回房看了会儿书,又拿出那只瓷盒。里面的胭脂膏子才用了一点,已沾染上她的气息,甜丝丝的。他忍不住尝了尝,收在床头的抽屉里。
一夜小雪,簌簌染白了佳节余韵中的京师,街上尚未撤去的彩灯都一色的银装素裹。雪后朔风清寒,细小的雪珠子在风中飞扬。
章衡乘轿来到太子府,太子宋允煦正在檐下看侍女捧着瓷坛,采集梅花上的雪。他今年二十有五,比章衡大两岁,穿着天青缎袍服,斜领阔袖,上面绣五彩团花,足蹬一双厚底青缎子朝靴,乃是一身家常打扮。
章衡上前行礼,太子扶他一把,笑道:“丽泉连日少见,去哪儿走动了?”
章衡道:“微臣去河南探亲了,带了几坛杜康酒,殿下尝尝。”
太子道:“承你一片心意,屋里坐罢。”
两人走到暖阁坐下,吃了回茶,太子道:“日前找你,是因父皇让我和孟相住持今年的会试。你也知道,近年科场的水是愈发浑了,一甲二甲通不见平民出身的子弟,这叫天下寒士作何感想?故而我想让你做个房官,多提拔些真才。”
章衡闻言大喜,一则是为晚词之事省去多少麻烦,二则是为他这份心意。起身深深一揖,道:“承蒙殿下信赖,只怕材不胜任,辜负殿下一番盛意。”
太子把臂笑道:“旁人有材无胆,亦或有胆无材,说话行事总是缩手缩脚。丽泉无畏权势,无惧人情,亦有真才实学,此事非你不可。”
章衡再三谢过,复又坐下,谈话间,不禁为自己那点私心感到愧疚。但转念一想,晚词难道不是真才?平心而论,那科场上的男儿又有几个胜过她?
虽是徇私,也不算辜负太子的心意。章衡如此安慰自己,终究过意不去,他未对太子说实话,这实话也永远说不得。
太子宅心仁厚,礼贤下士,他或许能宽恕晚词女扮男装之事,但绝不能宽恕鲁王妃,他的弟妹诈死之事。
离开太子府,天色尚早,章衡想去看看刘密,便叫轿夫往香铺去。
刘父和一名制香师傅正在铺子里说话,见他来了,让到里间坐下,寒暄几句,道:“密儿初二便去泰安州查案了,还未回来呢。”
章衡有些诧异,正要上轿离开,远远看见一人骑马而来,转身又进了门。
刘密这几日一直在想,要不要把自己知道的事告诉章衡,他若知道晚词或许还活着,必然很高兴。
但他若知道她在鲁王府的遭遇,该有多么痛苦和后悔?斟酌一路,方才拿定主意,看见他,又犹豫了,勒住马,停了半晌,才继续前行。
戴安迎上来,接过缰绳,笑道:“爷可算回来了,章大人在里面等您呢。”
刘密下了马,走进铺子,见过父母,对章衡道:“我连日在外查案,也没去看你,你几时来的?”
他风帽上粘着雪,靴子上都是泥,章衡打量着他这一身风尘,道:“也没来多久,碰巧你就回来了。”
刘母道:“听说山东下了几场大雪,路不好走罢。晚上想吃什么,我去买菜,小章大人也留下吃饭罢。”
章衡道:“那便叨扰了。”
刘密道:“我随便吃点,娘给丽泉做个豆腐羹罢,他爱吃那个。”
刘母道:“我知道,用不着你说。”说罢,出门去了。
刘密回房更衣,章衡跟着他,道:“什么要紧的案子,你非得这个时候去查?”
屋里光线昏暗,刘密脱了披风,打开衣箱,低头找衣服,沉静道:“也不是什么要紧的案子,借口出去走走罢了。”
章衡默然半晌,在暖炕上坐下,道:“你父母健在,该多为他们着想。”
“我知道。”刘密嘴上说着,心中茫然。他知道什么?晚词现在何处?过得怎样?她的事该不该告诉章衡?他一概不知。
换了衣服,坐下吃茶。雪未止,风又大作,天一转眼便黑了。两人怀揣着见不得光的心事,在黑暗中甚是自在,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无形中请来了第三个人。她不言不语,却与他们息息相关。
“你们两怎么不点灯?这黑沉沉的,看得见什么?”刘父经过门口,走进来把灯点上了。
她被光明驱散,剩下的两人生怕对方看出端倪,都在一瞬间收敛了神情。
送走章衡,刘密得以安心琢磨晚词诈死之事,此事非同小可,开始他直觉柳树精是个爱慕晚词的男人,因为只有男人会为了心爱的女人去冒这份险。
可是方箓说对方是个女人,虽然未必真实,但也有其合理之处。晚词胆子再大,毕竟是个宦家小姐,十分傲骨,恐怕宁可自尽,也做不出通奸私奔这种事。倘若对方是个女人,便另当别论了。
果真如此,问题又来了,什么样的女人,做得出这等事?刘密思来想去,只觉疑云密布,扑朔迷离。
第五十一章
风生起
保定府被大水冲塌的贡院修缮一新,门前号兵林立,防贼似地盯着一众戴方巾的秀才。虽则都是秀才,有的未及弱冠,有的两鬓斑白,有的衣着光鲜,有的寒酸潦倒,可谓众生百态。晚词混在其中,穿着一件青绫长袍,十分低调。“都排队站好!不许交头接耳,东张西望!”号兵吆喝着。晚词随着众人排队,前面的席棚里坐着两名主事,挨个核对考生的身份,边上有号兵搜身。晚词看见有人裤子都被号兵扒开了,吓得脸色发白,一步步走过去,心里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进了棚子,她把手里被汗濡湿的浮票递过去,那名主事打量她两眼,问了几句话,便挥手放她过去了。
保定府被大水冲塌的贡院修缮一新,门前号兵林立,防贼似地盯着一众戴方巾的秀才。
虽则都是秀才,有的未及弱冠,有的两鬓斑白,有的衣着光鲜,有的寒酸潦倒,可谓众生百态。晚词混在其中,穿着一件青绫长袍,十分低调。
“都排队站好!不许交头接耳,东张西望!”号兵吆喝着。
晚词随着众人排队,前面的席棚里坐着两名主事,挨个核对考生的身份,边上有号兵搜身。晚词看见有人裤子都被号兵扒开了,吓得脸色发白,一步步走过去,心里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
进了棚子,她把手里被汗濡湿的浮票递过去,那名主事打量她两眼,问了几句话,便挥手放她过去了。
晚词大大地松了口气,领了卷子,进号房坐下。七篇文字,她都是做过的,却不敢做得太好,生怕夺了解元,多生是非。饶是如此,呈进内帘,没有一个房官不鉴赏的。无奈第一第二上头早已有人定下,房师便给她批了个第三。
这日发榜,晚词哪里睡得着,天不亮便穿戴整齐,坐在厅上等着。五更刚过,外面闹哄哄的,门被敲得山响。
“恭喜范公子,中了第三名!”
晚词听说考中第三,心道好险,这乡试不比会试,第三名不甚起眼。报喜的人一波接一波,流水般来报。
吕无病拿银子打发了报喜的人,笑嘻嘻向晚词磕头道:“恭喜新举人老爷!”
绛月也过来磕头,晚词一手一个拉起来,道:“莫要如此,我谢你们还来不及!”
周围邻居原不知这家住的什么人,这会儿听说出了个举人,纷纷过来道喜,叙起家长里短,熟稔得浑似做了十几二十年邻居一般。
闹了一上午,一名姓高的乡绅登门拜见。轿子停在门口,他穿着鸦青团花绸衫,帽沿上缀着块青玉,拿着把洒金扇,足蹬皂靴走进来。
晚词与他拱手见礼,让到厅上坐下。
高乡绅道:“听说范公子是金坡镇人,我妹婿一家也在那里,去年洪灾严重,镇上几无活口,不知范公子家人安否?”
晚词心中警惕,面上浮起一层悲怆,黯然摇了摇头,道:“令妹一家如何?”
高乡绅叹息一声,道:“舍妹那几日回了娘家,幸免于难,可怜妹婿和家人都葬身汪洋。范公子大难不死,果有后福,你我同在桑梓,往后还当多多来往啊。”
晚词道:“久仰老先生大名,不胜荣幸。”
绛月端上茶来,两人吃了一会儿,高乡绅见她人物风流,谈吐不俗,心下十分中意,道:“范公子可曾婚配?”
晚词度其意思,大约是要给自己送媳妇,道:“早年定下一门亲事,女方家在京城,正打算趁着会试过去看看呢。”
高乡绅道:“人心易变,何况京城繁华辐辏之地,此去若是不顺,我这里有一门好亲事等着公子,公子千万记在心上。”
人心易变,何况京城繁华辐辏之地。晚词原本没有多想,听了这话却是一怔,微笑道:“承蒙老先生抬爱,不敢有忘。”
又坐了一会儿,高乡绅拿出二十两银子,欲给她做进京的盘缠。晚词再三不肯要,他只好收了银子,告辞而去。门前看热闹的人比上午只多不少,把路都堵住了。高乡绅的轿子半日才挤出去,紧接着又有王乡绅,李乡绅来。
晚词这些年冷冷清清惯了,突然间炙手可热,只觉晕头转向,直到傍晚时分才消停了。
她坐在院子里感叹道:“我这里已是如此,解元那里还不知怎样呢。”说出这话,才发现自己到底是想做解元的。
吕无病笑道:“常言道十年寒窗无人问,一举成名天下知。等姑娘进京,中了进士,更风光呢!那句诗怎么说的来着?鸿胪寺上第一声,殿前拭目万人惊。”
晚词噗嗤笑道:“什么鸿胪寺,是殿上传胪第一声,殿前拭目万人惊。这是说状元的,我又做不了状元。”
吕无病道:“状元也没什么好的,姑娘这般模样,万一被公主看中,岂不麻烦?”
晚词吃吃笑个不住,不一时又有人来请她赴宴,她见天色已晚,本想推说身体不适,转念一想,如今又没人管着,作甚不去?
宴席设在虞园,这虞园主人姓冷,名碧筠,是保定府有名的诗妓。晚词到了虞园,便见两名婢女打着灯笼,照着一绿衣丽人款款迎上前来。
走到面前,香风扑鼻,丽人粉妆玉琢,宛若幽花百媚,深深道个万福:“贱妾冷氏见过公子。”
晚词受宠若惊,忙伸手扶她,道:“姑娘不必多礼。”
一锦衣少年随后而至,笑道:“范兄,碧筠适才拜读了你的文章,赞不绝口,说比我的强百倍呢。”
晚词打量他一番,目光在他腰间的白玉双虎环佩上顿了顿,道:“阁下莫不是杨解元?”
杨京霄愣了愣,道:“范兄见过我?”
晚词道:“不曾见过,但我看你这一身穿戴价值不菲,言语间似乎名次还在我之前,料想便是杨解元了。”
杨家世代经商,是一方巨富,先前保定府闹瘟疫时,杨老爷出力甚多,此次乡试想给儿子买个解元,官府也不好不卖。
杨京霄笑道:“范兄真是聪明人,不怕你笑话,我这解元不过是买来的,论才学我远不及范兄。”
这下轮到晚词愣住了,买功名这种见不得人的事,他怎么说的好像买菜一样寻常?
她睁着眼睛,看他半晌,笑道:“杨兄真乃敞亮人。”
冷碧筠笑道:“好了,你们一个聪明人,一个敞亮人,快随奴入席罢。”
晚词带着吕无病跟随他们,曲曲折折行了一段路,只见因池台馆,花木深秀,好一座齐整的园子。及至落英阁,正面檐前挂着十二盏琉璃灯,里头灯幔,圆桌,坐墩,铺设得十分停当。几名少年正围桌说笑,见他们来了,纷纷站起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