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衡道:“他们知道我在这里?”
柳絮怯怯地点了点头,见他面色难堪,以为他是怕人揭发,扑通跪下道:“大人恕罪,小女子不是故意告诉他们的。听口气,他们是应试的举子,料想也不敢与大人作对。”
章徵见状,忙道:“六哥放心,此事我会处理干净,保证他们不敢乱说。”
章衡恨不能将他处理干净,没好气道:“你别插手,我自会料理。”说着又走出去,望着对面的房门有口难言。
吕无病也看见他了,只能装作不认识。
章衡深知晚词容不下沾花惹草的事,这也是她和鲁王关系恶化的原因之一,她现在想什么?是否以为自己也变得轻浮了?
思量再三,终究不能相认,叹了口气,径自下楼去。清者自清,她往后总会明白的。
晚词站在窗边,看着外面的人烟市井,不远处便是胭脂巷,青楼妓馆鳞次栉比,院墙里的红杏碧桃开得分外早,灼灼地探出头来。一个算命的瞎子敲着报君知走进那九曲回肠般的巷子里,叫人疑心他还能不能走出来。
杨京霄很过意不去,道:“范兄,都怪我一时冲动,连累了你,这顿饭还是我请罢。”
晚词道:“杨兄不必介怀,料想堂堂刑部侍郎,不会把我们两个放在心上。”
她结了账,走出清苑居,杨京霄道:“范兄,你当真不和我去拜访莫尚书么?”
晚词摇了摇头,别说拜访莫尚书了,她现在连会试都有点不想去了。万一她中在章衡手里,章衡岂不成了她的恩师?好大的脸面,且不说别的,他原是父亲的学生,这算怎么回事?
走在街上,晚词心烦意乱,吕无病跟着她,见她直直地往光化坊走,出声道:“公子,不是这边,走错了。”
晚词定睛一看,赵府的大门就在前面,现如今已归她堂兄所有,不再是她的家了。物犹如此,何况人呢?叹了口气,转身往明殿坊走。
下午绛月在屋里做针线,晚词帮她描花样子,绛月道:“姑娘怎么不去看书?”
晚词道:“看多了头疼。”
绛月笑道:“原来文曲星看书也会头疼。”绣了几针,又道:“奴真羡慕姑娘,能写会画,什么都懂,将来和一帮爷们站在朝堂上,多为咱们女子长脸啊。”
晚词握着笔一怔,才意识到自己的愚蠢。这样的机会别人想都不敢想,她和十一娘为此付出良多,岂可因为一个章衡便放弃?
那么多考官,也未必就中在他手里。晚词咬了咬牙,又去看书了。
第五十六章
闱中记
转眼到了入闱之日,晚词进场分在玄字五十九号,京城的贡院并不比保定府好多少,号房低矮,展臂可以碰到墙,窄窄的一条炕既是床也是凳,一道帘子隔开内外,她要在这里待上三天。对面是个满脸皱纹,两鬓花白的考生,约有五十多岁了,拿着卷子目光呆滞。晚词一篇文章做完了,他才提笔,慢吞吞地写了几个字,又停住笔,皱眉苦思一阵,不知触动了哪番心肠,竟掉下泪来。晚词诧异地看了两眼,低头继续写自己的。第一场考完,众人就在号房里吃饭休息,晚词拉上帘子,躺在炕上,暗自祈祷卷子千万不要落在章衡手里。别人都无妨,给他磕头行礼叫座主,这让父亲在天之灵作何感想?自己的脸面往哪儿搁?胡思乱想间,倒牵出一段公案。
转眼到了入闱之日,晚词进场分在玄字五十九号,京城的贡院并不比保定府好多少,号房低矮,展臂可以碰到墙,窄窄的一条炕既是床也是凳,一道帘子隔开内外,她要在这里待上三天。
对面是个满脸皱纹,两鬓花白的考生,约有五十多岁了,拿着卷子目光呆滞。晚词一篇文章做完了,他才提笔,慢吞吞地写了几个字,又停住笔,皱眉苦思一阵,不知触动了哪番心肠,竟掉下泪来。
晚词诧异地看了两眼,低头继续写自己的。
第一场考完,众人就在号房里吃饭休息,晚词拉上帘子,躺在炕上,暗自祈祷卷子千万不要落在章衡手里。别人都无妨,给他磕头行礼叫座主,这让父亲在天之灵作何感想?自己的脸面往哪儿搁?
胡思乱想间,倒牵出一段公案。
那是嘉佑三十二年的正月初一,雪花纷飞,园子里玉树琼枝,银光耀眼。她穿着簇新的大红织锦长袍,戴着方巾,抱着手炉倚门看雪。
文竹跑过来笑道:“小姐,他们来了!”
章衡和刘密一道来给赵公拜年,赵公绯袍金带,笑吟吟地坐在上首。地上放了两个绣垫。晚词躲在门后,见他二人撩起衣摆下拜,悄无声息地上前,站在父亲身后,觍颜受了这一拜。
章衡抬起头来看见她,心知这厮是赶着时机来占便宜,自己吃了亏也不好说什么。
刘密对上她洋洋得意的目光,忍俊不禁,抿唇一笑。
赵公转头发现女儿的小花招,好气又好笑,斥了声混账,举起手来作势要打她。
晚词闪身让开了,神情无辜道:“我一来便看见他们两在磕头,又不是故意的。”
赵公摇了摇头,向章衡和刘密道:“琴儿一向顽劣,你们莫要在意。”
刘密笑道:“祭酒言重了,学生相信商英不是故意的。”
晚词看着他笑,他低下头去吃茶,脸被水汽熏得发热。坐了一会儿,晚词送他们出门,走到石阶下,章衡突然抬脚绊了她一跤。
晚词结结实实地摔在地上,屁股生疼,刘密急忙扶她起来,道:“没事罢?”
晚词忿然,指着章衡道:“你这个阴险小人!”
章衡笑道:“我又不是故意的。”翻身跨上他那匹禄螭骢,扬长而去,鲜衣怒马转眼没入茫茫风雪中。
晚词气得从梦中醒来,天已微微亮了。脸上湿漉漉的,抬手抹了一把,望着青灰色的帘子,待被回忆搅乱的情绪慢慢沉淀。
场内安静极了,想是都睡不好,连鼾声都听不见,只有号兵来回巡视的脚步声。晚词忽然闻到一股强烈的异味,吸了吸鼻子,登时警觉起来。她掀开帘子,借着稀薄的晨光,看见殷红的血自对面号房蜿蜒流出。
考官们住在贡院东南角的一座院子里,这个时候大多已经起了,章衡正在屋里整理昨日送来的考卷,外面一阵嘈杂,不多时敲门声响起。
家仆开了门,孙尚书走进来道:“丽泉,有名考生死在了号里,你随我过去看看。”
闱场中怪事频出,死人也是常有的。章衡那年亲眼看见一人发疯逃出号房,触柱而死,闻言心头一跳,忙道:“哪一间房?”
孙尚书道:“玄字九十一号。”
章衡暗自松了口气,疾步跟他往考场走去。
此时天更亮了,血腥味在晨风中弥漫,本就紧张的考生们听说死了人,更加惶惶不安,有的竟哭了起来。
晚词镇定地望着对面炕上的尸体,心想这人多半是自杀的。她斜对面的一名考生因与死者仅隔着道墙,又惊又怕,哭得尤为厉害,双手抱着头,抽抽噎噎,浑身打颤。
堂堂男子汉大丈夫,忒没出息。这么多人在场,还能有鬼吃了他不成?晚词翻他一眼,就见过道尽头两名戴乌纱帽的官员匆匆而来。
守着尸体的冯监临迎上前道:“孙部堂,章侍郎,死者名叫徐昆,是广西柳州府的考生,今年五十有三了。”
晚词怔怔地看着那章侍郎,紫袍玉面,逸致翩翩,一步步走过来,每一步好像踩在她心坎上,一缩一涨,泛着酸痛。他瘦了许多,似乎还高了一点,看起来和六年前不太一样,更像个文弱书生。然而微风捎来他衣上的熏香,清冽如故,比血腥味更叫她魂悸魄动。顷刻间,她成了全场最紧张的一个,低头看着桌板,手心汗出如浆。
章衡瞥她一眼,转过身去查看尸体。这名五十三岁的老举人躺在炕上,衣衫整齐,左手腕被割开,血流满席,右手拿着一把小刀,看样子是自杀。尸体四肢有些僵硬,大约死在一个时辰前。
“最先发现尸体的是谁?”
“是他。”冯监临伸手一指,把孙尚书和章衡的目光都引向对面。
晚词身子一抖,站起来拱手道:“晚生范宣,见过两位大人。”
章衡点点头,道:“你怎么发现的?”
晚词道:“晚生醒来看见了地上的血迹。”
章衡道:“你醒得挺早,在此之前可有听见什么动静?”
晚词摇了摇头,道:“不过昨日答卷时,晚生看见他哭过。”
孙尚书叹气道:“想必是多年不中,此番进场便存了死志,不然那小刀从何而来?”
章衡没有说话,算是默认徐昆系自尽而亡。冯监临叫人抬走尸体,打扫号房。孙尚书安抚了众人几句,便和章衡离开了。
晚词看着那道背影消失在视线中,残香被风吹散,回想他刚才和自己说的话,不甚真切,疑心又是场梦。恍惚了好一会儿,看着对面空空的号房,像一幅悲凉的画,心又沉静下来。
三场考完,考生们如同囚犯出狱,个个形容憔悴,考官还留在里面,直到放榜后才能出来。
晚词感觉自己已经馊了,飞奔回家,头一件事便是沐浴。绛月早备下热水和花瓣,晚词坐在浴桶里,搓得浑身都舒坦了,对她说起场上有人自尽的事。
绛月不解道:“好歹也是个举人,这么大年纪,约莫孙子都有了,何苦呢?”
晚词道:“有些人靠一口气活着,这口气断了,也就活不下去了。”
绛月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待她洗完,拧干头发,端来热腾腾的饭菜。晚词吃饱喝足,倒头便睡。
那厢章衡正在房中看她的卷子,看完又挑了几卷,一起拿给孙尚书。
原来莫尚书当年还是礼部侍郎,有意将女儿嫁给章衡,定下日子见面,却被他爽约,甚是气恼,从此不待见他。这些年莫尚书追随孟相,反对变法,双方政见不合,关系一发恶劣,章衡也不想去碰钉子。
孙尚书看了两卷,都点头说好,看到晚词那卷,神情异样,良久不语。
章衡道:“部堂觉得这卷不好么?”
孙尚书回过神,笑着摇了摇头,道:“这卷比我之前看到的都好,只是叫我想起一个人来。”
章衡心中一紧,孙尚书语气顿了顿,道:“你还记得赵琴么?过去你们常在一起呢。”
章衡面不改色,垂下眼状似回忆,须臾微笑道:“赵祭酒的侄儿,极有才华的一个人,怎么不记得。说起来她的文章与这卷是有些相像,难怪部堂会想起她,只可惜她后来回了洛阳,未曾参加春闱。”
孙尚书叹了声气,将这份卷子又看了一遍,无限感伤,道:“平心而论,这卷荐作第一也不为过,但我只怕害了这个人,你看第四如何?”
章衡点头道:“甚好。”
到底是老吏部尚书,阅人多矣,仅凭文章便看出相似。章衡深感自己低估了身边的风险,回到房中定了定神,方觉出了一身冷汗。
然而即便想到晚词,谁又敢相信现在的范宣就是她呢?章衡吃了半盏茶,渐渐安下心来。
第五十七章
拜恩师
到了写榜这日,众人齐聚一堂,这边拆弥封唱名,那边写榜。其实那弥封下的名字,考官们心里都清楚,早就做过记号了。章衡看着榜吏将范宣的名字写在第四名,心中一块大石落地。虽然后面还有殿试,不过是定进士的名次。他另外举荐的十几个人也都在榜,等到黎明时分,龙门大开,杏榜张贴。外面早已被看榜的人围得水泄不通,有人高呼一声:“我中了!”立马迎来无数艳羡的目光。骑马的报子像一只只离弦的箭,飞射向新科贡士家中。刘密站在一片阴凉里,看着眼前的热闹,只觉无趣。一众官员从龙门走出来,莫尚书,孙尚书,章衡都在其中。一名年轻官员笑道:“关了这一个多月,人都快发霉了。”冯监临道:“小女临盆在即,也不知怎样了。”正说着,一个小厮迎上前道:“老爷,小姐生了,夫人叫您快回去呢!”
到了写榜这日,众人齐聚一堂,这边拆弥封唱名,那边写榜。其实那弥封下的名字,考官们心里都清楚,早就做过记号了。章衡看着榜吏将范宣的名字写在第四名,心中一块大石落地。虽然后面还有殿试,不过是定进士的名次。他另外举荐的十几个人也都在榜,等到黎明时分,龙门大开,杏榜张贴。
外面早已被看榜的人围得水泄不通,有人高呼一声:“我中了!”立马迎来无数艳羡的目光。骑马的报子像一只只离弦的箭,飞射向新科贡士家中。
刘密站在一片阴凉里,看着眼前的热闹,只觉无趣。一众官员从龙门走出来,莫尚书,孙尚书,章衡都在其中。
一名年轻官员笑道:“关了这一个多月,人都快发霉了。”
冯监临道:“小女临盆在即,也不知怎样了。”正说着,一个小厮迎上前道:“老爷,小姐生了,夫人叫您快回去呢!”
冯监临忙不迭地向众人告辞,坐了轿子飞也似地去了。
孙尚书笑道:“大家也都累了,早点回去休息罢。”
众人陆续上轿离开,只剩下章衡站在原地,望着不远处的杏榜,那杏榜上的名字凝聚着他和晚词的心血。
刘密走上前道:“看什么呢,又不是没中过。”
章衡微翘的唇角一抿,转脸看向他,道:“没什么,你怎么在这里?”
刘密道:“想着你被关了这么久,今日放榜,该出来了,正好我也没事,等你去吃酒。”
章衡笑道:“你不来,我也要去找你。连日熬夜看卷子,看得我头昏脑涨。”
两人朝附近的酒馆走去,刘密道:“你手上中了几个?”
章衡道:“十六个。”
“也算多了,哪个最好?”
章衡看他一眼,明知是无心闲话,听着却有一针见血的味道。
“保定府的范宣和苏州府的严玉辉,这两个最好,孙尚书更喜欢范宣的文章,便将她排在了前面。”说到范宣,他语气平淡,眼中的欣赏不多不少,恰到好处。
这是多次练习的成果,刘密也看不出端倪,笑道:“说来都是你的门生,改日我也会会。”
门生二字说得章衡心花暗放,想了些有的没的,强忍笑意。
两人走进酒馆,饮酒不题。却说晚词得知果真中在章衡手里,浑似晴天霹雳,不偏不倚打在自己身上。想来天意弄人也不过如此,一时间万念俱灰,对着报喜的人还不得不强颜欢笑,打发了他们,呆坐在椅上,半晌没说话。
绛月以为她高兴傻了,笑着大声道:“恭喜姑娘中进士啦!”
晚词眼珠动了动,牵动唇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缓缓站起身,进屋关上了门。
绛月莫名其妙,对旁边的吕无病道:“这是怎么了?”
吕无病神秘地笑了笑,压低声音道:“我猜和少爷有关。”
绛月诧异道:“他们认识?”
吕无病摇着头笑道:“我也不知道。”
晚词躺在床上,满心郁闷,拉过被子蒙住头,沉沉地喘息着。她一直觉得自己和章衡有缘无分,做不成夫妻也就罢了,怎么成了师生呢?真是孽缘!多了这层关系,日后少不得来往,且是尴尬不说,万一被他看出端倪,后果不堪设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