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衡微笑道:“哪里的话,我毕竟不能替你做主,你有自己的想法也是好事。别站着了,坐罢。”
晚词又坐了一会儿,闲谈间见他并无不快,想把罗懋坚要她去大理寺的事告诉他,又想这么说倒显得她是因为想去大理寺才拒绝去刑部,他焉能不恼?便没说。
她起身告辞,章衡也未多留,望着她远去的身影,心想尚宝司常与宫里的女官打交道,较别处更安全,先让她去那里,其他事以后再说罢。
次日找到孙尚书,想请他给晚词填一张尚宝司丞的告身,孙尚书却奇怪道:“昨日罗懋坚来要了范宣去大理寺,章侍郎,你不知道么?”
“大理寺?”章衡诧异极了,道:“他为何要范宣去大理寺?”
孙尚书道:“前两日范宣帮他妻弟捉住一名江洋大盗,罗懋坚因此很赏识他,要他去做大理寺丞,我还以为你们通过气了。”
章衡这才知道那名大盗是晚词帮忙捉住的,她昨日来为何只字不提?罗懋坚要她去大理寺,她究竟知不知情?不知情也就罢了,若知情又为何不说?
他满腹疑问,怔怔地望着桌上的一沓空白告身,有种被愚弄的感觉。
孙尚书见他脸上结霜,下意识地护着范宣,道:“想必是罗懋坚一意孤行,范宣并不知情,你也别怪他。你若不想他去大理寺,我帮你再填一张,但罗懋坚那边你得先说清楚。”
章衡也觉得晚词应该不知情,当初在国子监她便被刘密识破,这会儿再去大理寺,她脑瓜子被驴踢了么?
他谢过孙尚书,出门上马,直奔大理寺。本来衙门之间抢人不算什么大事,可偏偏抢的是晚词。这一路上,章衡的怒火节节攀升,他恨透了她被人抢走的感觉,哪怕是一丁点儿的相似,也足以唤起日积月累,年复一年,深入骨髓的痛苦。
刘密正和一名书吏在廊下说话,看见他,迎上前道:“你怎么来了?”
“找罗大人有事,他在哪儿?”
章衡尽量平和语气,刘密还是听出一丝怒意,犹豫片刻,道:“在值房里。”
章衡不等人通报,便走进罗懋坚的值房。罗懋坚刚吃过午饭,躺在榻上,正准备小憩。章衡见房中只有他一个人,把门关上了。
罗懋坚坐起身,感觉来者不善,紧张道:“章衡,你来做什么?”
章衡在一把交椅上坐下,手里拿着马鞭,冷冷道:“罗大人,你可知范宣是我的门生?”
罗懋坚不知道,闻言一愣,明白他是来要人了。罗懋坚今年四十二岁才坐到大理寺少卿的位置,素来看不惯章衡这种年纪轻轻便身居高位的人,故意呛他道:“哦,原来他是章侍郎的门生,我叫他来大理寺,他也是愿意的,你又何必强人所难呢?”
章衡一怔,眼中流露出几分不可思议的神色,道:“你问过她的意思?”
罗懋坚见他这个神情,颇为痛快,笑道:“当然问过。章侍郎,今年太子让你当考官,无非是要提拔一些人,帮着你们变法。可是人各有志,提拔上来了未必听你的话,你还不明白么?”
章衡默然,他确实不明白,为何晚词宁愿来大理寺,也不愿去刑部,她不怕被刘密认出来么?还是说,她想被刘密认出来?
也不是没有可能。晚词过去虽然倾心于他,论关系,却是和刘密更亲近。他们享有他不知道的秘密,说过他不知道的体己话。她对刘密或许没有男女之情,但并非无情,要不然最近也不会去春柳棚捧场。
章衡原本不在意的,可是现在,他对一墙之隔的刘密生出无限醋意,却只能对眼前的罗懋坚发作。
罗懋坚犹顺着自己的思路,喋喋不休道:“章侍郎,变法之路不好走,你家世代簪缨,树大根深,出了事,多的是人替你奔走,所以你不怕。人家一介布衣出身,不想跟着你冒险也是常情,你……”
章衡不耐烦地打断他的话,道:“罗大人,范宣初出茅庐,朝中的形势她看不清。我是她的座主,她的前程不劳你费心。”
罗懋坚瞪起眼睛道:“章衡,你这人怎么如此蛮横!他是我们大理寺的人了,你休想抢走!”
抢?那是他千辛万苦从鲁王府的棺材里救出来的人,他不想做什么成人之美的君子,她愿意也好,不愿意也罢,都只能是他的。
章衡霍然站起身,他个子极高,冰冷锐利的目光像两把剑自上而下将大理寺少卿钉在榻上,道:“罗大人,你还记得前保定河道衙门监管金敏么?”
第六十二章
立中宵
去年秋后处决的金敏曾为罗懋坚购置田地,罗懋坚心里有鬼,一听这个名字,倏忽变了脸色。他惊疑不定地看着章衡,试图从神情中估量对方掌握多少证据。章衡与他对视,看起来把握十足,道:“我原也不想与你为难,但范宣是刑部的人,你若不放,后果自负。”说罢,拂袖而出。他和罗懋坚一向有些不对付,刘密生怕两人吵起来,正不放心地等在外面,见他脸色铁青,迎面走来冷气逼人,道:“这是怎么了?”章衡深深看他一眼,道:“没什么,一场误会。”说罢,疾步走开了。刘密有些奇怪,什么误会值得他如此大动肝火?
去年秋后处决的金敏曾为罗懋坚购置田地,罗懋坚心里有鬼,一听这个名字,倏忽变了脸色。他惊疑不定地看着章衡,试图从神情中估量对方掌握多少证据。
章衡与他对视,看起来把握十足,道:“我原也不想与你为难,但范宣是刑部的人,你若不放,后果自负。”说罢,拂袖而出。
他和罗懋坚一向有些不对付,刘密生怕两人吵起来,正不放心地等在外面,见他脸色铁青,迎面走来冷气逼人,道:“这是怎么了?”
章衡深深看他一眼,道:“没什么,一场误会。”说罢,疾步走开了。
刘密有些奇怪,什么误会值得他如此大动肝火?
章衡走后,罗懋坚没多犹豫,便放弃了范宣。
晚词不知去大理寺的打算已经落空,下午闲来无事,见院子里的几株玫瑰开得正好,和绛月摘了一盘,在屋里捣花瓣,做胭脂膏子。
绛月道:“做这么多,怕是一年也用不完。”
晚词道:“可以送给姐姐用。”
绛月笑道:“他从来不用这个。”
晚词见她对十一娘很熟悉的样子,好奇道:“你见过她的脸么?”
绛月心虚地摇了摇头,晚词目光如水从她面上滑过,漫不经心地看着窗外。
已是四月末,风有些热,姚尚书种的葡萄藤蔓相连,织成一张碧莹莹的网。章衡站在这张网下和姚尚书说着话,他觉得自己像一只铁桶,里头装满了点着的鞭炮,噼里啪啦,炸得热闹,稍不留神火星便会迸出来。
姚尚书是个敏感的人,察觉到了他的异常,说完正事,道:“丽泉,你有什么不顺心的事么?”
章衡摇了摇头,道:“过几日有御史来提问囚犯,我先去牢里看看,免得被他们挑出什么错来。”
姚尚书喜他心思缜密,凡事想得周到,这几年替自己省去不少麻烦,颔首道:“你去罢。”
刑部大牢门口布满岗哨,身着盔甲的兵士持刀而立,外人莫能窥探。朝房里的典狱听说章衡来了,都赶出来拜见。
章衡道:“我进去看看,你们不必跟着我。”
典狱替他开了门,阴冷幽暗的死牢弥漫着霉臭味和血腥味,却是最安全的地方。章衡走在深不见底的甬道里,感到一阵轻松,腹中的烦闷,恼怒,种种情绪都得到释放,浮上脸庞。
甬道三面墙都是一尺见方的石头砌成,另一面是牢房,里面的死囚大多戴着重枷,蓬头垢面,三分像人,七分像鬼。他们借着昏昏灯火,看着这名面色不善的年轻官员,也有几分鬼气森森,倒像是地狱里的判官。
甬道尽头传来一声短促的尖叫,压抑在囚犯们的呻吟谩骂中,几乎听不见。章衡疾步走到一间牢房前,里面一名典狱捂着女囚的嘴,正在土炕上撕扯她的衣服。
“你横竖是要死的人了,何不陪爷们快活快活?”姓汪的典狱满脸淫笑,章衡看着他,终于为自己无处排解的怒火找到一个合适的出口。
汪典狱一抬头,猛可看见门外的人,吓得魂飞魄散,手忙脚乱滚下炕来,扑通跪在地上,磕头道:“小的一时糊涂,求大人宽恕则个!”说着左右开弓,扇起自己嘴巴子来。
章衡不作声,他便不敢停手,清脆的啪啪声响了好一会儿,章衡才道:“行了,跟我出去罢。”
汪典狱以为就这么算了,心中窃喜,肿着张脸走到外面,却听他道:“强奸犯妇,当杖刑六十,以儆效尤。”
汪典狱大惊失色,跪下叫屈道:“大人,小的并未真个奸她,您就高抬贵手,饶过这一回罢!”
章衡道:“今日被我撞见,所以你未能得逞,平日谁知你们怎样?倘若今日来的不是我,而是都察院的御史,你们叫部堂的脸往哪儿搁?”
众人大气也不敢出,只听见汪典狱砰砰的磕头声。章衡眼风一扫,边上两个兵士便上前架起汪典狱,扒了他的衣服,按在长凳上打起来。
汪典狱鬼哭狼嚎,不到十杖下半身便皮开肉绽,杖起杖落血花四溅。章衡坐在椅上,看着六十杖打完了,叫人把奄奄一息的汪典狱抬回家去。
火也发了,人也打了,他心里并未好受多少,他知道只有找到罪魁祸首,这桩官司才算完。
向晚时分,风中带了些凉意。云层如浪推向天边,日光在合拢的暮色中消失殆尽。晚词点上灯,坐在窗边看市面上新出的话本子。
更鼓沉沉,明月探出天幕,向人间洒下万丈清辉。吕无病在前院听见章衡来了,打开门,章衡戴着一顶大帽,没戴面具,穿着玄色箭袖袍,腰间系着淡黄丝绦,足蹬粉底皂靴,竟是平常装扮。
吕无病一愣,道:“少爷,您……”
章衡没有看他,径直穿过回廊,在后院的垂花门前放慢脚步,渐渐站住了。晚词就在房中,他看见她纤纤的剪影映在窗纱上,像一幅静好的画。
他知道只要上前与她坦白,她便会对他感恩戴德,温存体贴,予取予求。
可是被恩情绑架的她会开心么?他要的是一个日日夜夜活在亏欠中的赵晚词么?
这一步踏出去,便再也收不回来。章衡犹豫不决,他不知道自己现在是冲动还是冷静,只觉得憋闷至极。
房中忽然传出细细的歌声,是一曲《少年游》。
并刀如水,吴盐胜雪,纤手破新橙。锦幄初温,兽烟不断,相对坐调笙。
低声问向谁行宿,城上已三更。马滑霜浓,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
相识这么久,他第一次听她唱歌,在这座属于她的宅院里,唱得无甚技巧,却透着一股自在。他喜欢这样自在的晚词,像回到林子里的九月,光是看着便有一种满足。
何必非拿恩情去压她,倒显得自己黔驴技穷。
走罢,走罢,他一遍又一遍地在心里说,却又不舍离去。直等屋里的灯熄了,方才转身。
月光照得青石板地发亮,回去的路上,章衡依旧不痛快,而那罪魁祸首只用一首歌便让他心甘情愿地不痛快。
两日后,晚词收到吏部送来的告身,上面赫然写着刑部主事一职,还以为弄错了,特特地跑到章府去问章衡。
章衡和颜悦色道:“没弄错,是部堂喜欢你作的诗,又听说你帮忙捉大盗的事,夸你是个人才,硬从大理寺把你要了过来。”
晚词听说是姚尚书的主意,也就不好反对了。
“既如此,晚生只能从命了。”她想章衡多半已知大理寺少卿要她去大理寺的事,又解释道:“晚生并不是想去大理寺才拒绝大人的一番好意,只是想着在大理寺历练几年再去刑部帮大人分忧。”
章衡心中冷笑,话说得真漂亮,分明就是为了刘密才去大理寺。
他看着这虚伪的小妮子,故作动容道:“难为你有这份心。”
晚词回去拿着这份告身发愁,兜兜转转,还是要和章衡一个衙门共事,以后这祸水成天在她眼前晃,可如何是好?
夜里翻来覆去,天明时才睡着,却梦见那日在留仙湖上,他的小舟撞上画舫,她从船边跌落,叫他抱个满怀。青纱掀起,她望着眉欢眼笑的少年,心想这厮长得真俊啊。醒来心忒忒得跳,双手捂住滚烫的脸颊,再也睡不着。
这日到刑部上任,还有一名新主事姓应,也是章衡的门生。章衡领他们见过姚尚书,说了几句话,让他们去各自的值房。
刑部有四司,各司主事加起来有十几个,下面的书吏便更多了。晚词的职责是编修敕令,她这间值房原本十分宽敞,却被历朝历代的法典堆满了,古籍特有的气味混着樟脑味,一进院门便能闻到。
除她以外,这间值房里还有一名姓彭的老主事和四名书吏,大家彼此见过,晚词便在靠窗的空位坐下了。
第六十三章
云州案(上)
刑部还有一名范主事,年纪比晚词大得多,于是大家都她小范主事。同值房的彭主事年近半百,精通刑法,晚词有不懂之处便请教他。彭主事喜她聪明伶俐,乐得教她。晚词隔三差五带些蜜饯糕点孝敬他,老人家好这一口,更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做了一个多月的小范主事,晚词才发现即便同在一个衙门,她碰见章衡的机会并不多。刑部只有两位侍郎,另一位苏侍郎便是昔日的苏主事,他和章衡还有姚尚书的值房在一个院子里,门口有兵士把守,等闲不得入内。
刑部还有一名范主事,年纪比晚词大得多,于是大家都她小范主事。
同值房的彭主事年近半百,精通刑法,晚词有不懂之处便请教他。彭主事喜她聪明伶俐,乐得教她。晚词隔三差五带些蜜饯糕点孝敬他,老人家好这一口,更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做了一个多月的小范主事,晚词才发现即便同在一个衙门,她碰见章衡的机会并不多。
刑部只有两位侍郎,另一位苏侍郎便是昔日的苏主事,他和章衡还有姚尚书的值房在一个院子里,门口有兵士把守,等闲不得入内。
每月中旬,书吏会把新修的敕令送给章衡过目,据说章衡处理公务速度极快,且甚严格,若有问题,隔日便会叫人过去修改。
这日晚词被叫过去,已是六月里了,姚尚书种的葡萄还只有小指头大,一嘟嘟垂挂下来,姗姗可爱。
走进值房,章衡正在批阅公文,抬眼看了看她,道:“坐罢。”
晚词坐在他对面的圆凳上,他用朱笔写着字,一时没有说话。屋后有一排柳树,树上的蝉奋力鸣叫着,知了知了,清脆的声音穿透窗纱,此起彼伏。
章衡搁下笔,拿起日前送来的敕令,告诉她这处不妥,那处不当。晚词面上恭敬,心想这人吹毛求疵,一如既往。
待她修改完毕,章衡又看了一遍,点头算是满意,吃了口茶,道:“跟我去捕蝉罢。”
晚词一愣,道:“捕蝉?”
章衡站起身,从门后拿出两根粘竿,道:“这些东西太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