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先帝旧疾复发,管不了政事,正是永康长公主活跃的时候,也是宫盈得到赏识和升迁的机会。”
先帝晚年,儿女争储的旧闻太敏感,蔺征点到即止,继续说:“长公主也想提拔宫盈做工部主事,但宫盈此时却有了身孕。”
芳卿因为购宅,与宫盈打过几次交道,知道她三十几岁仍独身一人,不是任何人的母亲。
果然,蔺征说:“于是,宫盈为了这次升迁,不惜把孩子打了——李知松由此恨她至极,也终于爬到了比她还高的位置,他报复的方法就是毁了宫盈的仕途。你说,这岂还有半点余地?”
芳卿摇摇头:“原来是因爱生恨。本不该至此。”
她越听越觉得这出悲剧的始作俑者就是永康。因为跟着永康太久了,一听便觉得“要求女官为升迁堕胎”符合永康一贯的作风。
蔺征也叹了口气:“毕竟不是所有夫妇都能像你和你家霍成烨。你看我——”
芳卿看了看他,不知道他是不是想起了和怡长公主,笑容很是苦涩。她想了想说:“皇后的弟弟是不是就在你的手下做事?”
“嗯。”
“我觉得不像巧合。”芳卿弯唇:“和怡长公主要招他当驸马,你该知道?怎么这么巧,下任驸马就在前驸马掌管的军队里?”
“你倒认定那小子是下任驸马了。”
“我是与你说正经的,想劝你不要为难他。且不提他是皇后的弟弟,也要想想,万一这桩婚事不成,谁受益最大。”
蔺征面露无奈:“我倒觉得没有你想的那么复杂,应该就是她想看我的笑话。你也说了,连决是皇后的弟弟,我又能奈他何。不过是请了尊大佛。”
“那长公主——”芳卿的话说到一半,门外有了声响。她立刻闭口,却见门窗映上一个挺拔的身影,露着一丝熟悉。
下一瞬,连决就出现在了门前。
屋里只有她和蔺征两个人,虽是孤男寡女,但门大敞着,谈的也多是公事。只不过芳卿抬头见是连决,还是稍微有些惊讶,突然怔住。
连决一进来见到他们二人同桌而坐,也定在了那里。
最后还是蔺征先开口:“有什么事?”
“蔺大人,”连决马上回神,答道:“我正在附近巡逻,不知道二位在此,见门开着便进来了。”
“嗯,”蔺征没什么反应,“但这边不该你来巡逻,而且你下值的时间也早就到了吧。”
芳卿瞄了他一眼。
刚说过,叫他不要针对连决。
他察觉到她的视线,只是扫回来一眼,什么也没说。
连决看着他们眉目传情,蓦地想起了最初的传闻,心里的弦骤然绷紧了。
他不信芳卿是朝秦暮楚的女人。但蔺征位高权重,未必不会借着权势威逼她们孤儿寡母。他信不过。
以前永康的驸马就因为偷偷逼/奸宫女,教她给杀了,谁知和怡这个前驸马又是什么德性。
连决冷眼审视了蔺征片刻,意欲检阅他有没有不轨之心,才垂下视线答道:
“我替杨桐当的值。”
他这些时日总盘算着到瑶光殿、丹书台这些官署殿宇附近来,以防又有贼人闯到芳卿那里去。所以,他也很快跟值守这些地方的殿中军成了朋友,有事没事便来看看。
只是没想到真让他撞见了。
连决抿着嘴唇,面色阴沉,杵在原地不走,逼人的气势渐渐蔓延了整个堂屋。
蔺征的脸色也变了,差点对他发作。
芳卿见两个男人都冷言冷语,各自黑着一张脸,真以为是情敌相见,分外眼红。她随手拿了一份文书,递给蔺征,说:
“那蔺大人,我就先把你要的公函给你了。”
蔺征并没有跟芳卿要过什么公函,他知道这是她调停的借口,干脆一把拿走她递的文书,站起了身。
“好,那我先走了。”
临走前,他还瞪了芳卿一眼,疑似在说:这就是你说的下任驸马。八字还没一撇,就敢跟他逞威风。
芳卿只是笑。
蔺征要出门,连决便低着头让到一边,貌似下属对待上峰一样毕恭毕敬。
蔺征脚步没停,不给一个眼神地走了。
屋里又剩下一男一女,但气氛却不比之前自然。连决也该离开的,不管心里想不想,都没有事由赖在芳卿办公的地方。
然而,芳卿抬手拿起了茶具,试探着问:“值夜很辛苦吧?要不要进来坐坐,喝杯热茶?”
作者有话说:
小连:?喝茶,我的主场
第17章 爱恨
◎狡猾的女人。◎
17. 爱恨
连决的一颗心还七上八下,颇不是滋味,忽然听见芳卿请他喝茶,斟酌了片刻,终于还是认命地坐到了她的面前。
这间屋是丹书台的明堂,供职的官员进进出出都在这里,不过中间的位子只有芳卿能坐。墙上悬挂的是武帝御笔,装潢也以工整素雅为基调,桌椅橱架皆以黄花梨木制成。
连决坐下稍一打量,又看了看坐在对面煮茶的芳卿,胸口里装的心事竟然轻了一点。
他终于开口:“叨扰了。”
“哪里。”
茶香满室漂浮。芳卿沏了一杯茶,双手托着放在连决的面前。他无意一瞥,她的一双纤纤素手从绯红的宽衣大袖中伸出来,托着一只玉绿的琉璃杯盏,优美得就像一幅画。
连决稍一停顿,才拿起杯子。他端着嗅了嗅,好像在品茶,但除了茶香,又闻到了一丝她的指尖处留下的淡香,似有若无地挂在杯壁上。
他问:“碧螺春?”
芳卿笑着点了点头。
他喝了一口,赞道:“是好茶。”
“下属送的。”芳卿笑意更深,还成心说:“连侍卫也知道的。”
连决还在端着茶杯细品,但听到她这么说,便抬了抬目光,露出疑问。
“是舒婧之。”
连决马上呛住了,背过身去狠命咳嗽。
芳卿见状,讶然低呼了一声,就要离座给他拍背。但连决背对着她,又看不到,只想着不能在心爱的女子面前失了仪态,很快就转回了身。
他重新坐正了,不过又清了几下嗓子,好看的眉头都皱了起来。
“好受些了?”芳卿担忧地叹了口气,“早知如此,我就不开玩笑了,怪我。”
“不,”连决一开口,喉头又一阵痒痒。他压抑着不适,皱着眉满脸恼色:“一定是我母亲又说了什么。您千万不要听她说的,我与舒家的女公子绝无半分瓜葛!”
他的眼下微微泛着红色,不知道是咳得还是恼得,神情一点也不自然,像热锅上的蚂蚁,如坐针毡。
芳卿暗暗打量着他的模样,心里大为意外。以前只知道连二公子多情风流的名声在外,却不知道他还会这般在意自己的名节。
比起酒色之徒,更像冰清玉洁的兰襟。
只不过,她现在不敢再开这孩子的玩笑,便说:“连夫人哪里与我说过什么,是我自己听说的。这次搬迁,受了令堂不少照拂。她知道我女儿一个人在府上,前些天还送了不少米粽和樱桃桑葚过去。我正想再登门拜谢呢。”
她有意转开话题,但连决反而比刚才更加不安了,仍揪着他的清白辩解:“令君,不管您从何处听说,都是谣言。您切勿相信,我与所有女子都是清清白白的——”
他也知道自己在外面是个什么名声,所以这话说完,又有些后悔,好像他是个始乱终弃的负心汉。
连决定在当场,一阵哑然。十八年来,从未像今夜这么狼狈过。
芳卿见他戛然而止,只好笑笑说:“好,我信你。”
我信你。
……
连决发觉她终于不再用敬称说话,不自知地翘了翘嘴角,不知道以后他是不是也能跟她“你啊我啊”的。
“那……”
他才起了个头,芳卿却已经问出了口:“既然说到这儿,我可否问一问连侍卫。”
连决望向她,等着她问。
“你有没有意中人?”
……
连决听得怔住了,整个人呆愣在那里,轰隆隆的雷声在头顶作响。
不一会儿,胸前甚至闷出了汗意,蒸得他浑身热腾腾的。
他动了动喉咙,直直地望着芳卿。她也望着他,不过眼底平静得像一池湖水,只是耐心地等着他回答。
桌上摆着一盏琉璃罩宫灯,温热的烛火只照进了连决一个人的眼底。
这一刻,他望着芳卿张了张口,简直想把真心交付。
一个女子岂会随便询问一个男子是否情有所钟。她问了,就是真心在意。真心在意,就是动了芳心。
一想到这个可能,他的胸口就开始灼热。
连决眼也不眨地望着芳卿,灼灼目光燃了半晌,终于失笑出声:
“郁令君,你刚刚才说了信我的。”
芳卿笑着摇了摇头,眸光似春光妩媚,“刚才是刚才,现在是现在。”
“狡猾。”
连决嗔怪了一句,夹着一声轻笑。
的确,刚才是刚才,现在是现在。刚才是她对他建立了信任,现在是她在意起了他的感情。其中微妙的不同,只有有情人才懂。连决又喝了一口茶,舌尖的甜意渗入了心里。
“狡猾也是为官之道。”芳卿的笑没有他那么自在,嘴角勾起的弧度甚至有丝刻意。
她不仅为官狡猾,更是个狡猾的女人。
趁连决低下头饮茶,芳卿唇边的弧度慢慢收回,若有所思地看着他。
从第一次见面开始,她就在利用他。现在问他有没有意中人,也是因为突然想起永康的打算。
谁知道,简简单单的一个问题竟然炸出了别样的秘密——刚刚还被她视为“孩子”的青年,似乎对她有意。
芳卿一动不动地坐着,徒然生出一地失意茫然。
无论是站在永康的利益上,还是站在皇帝的利益上,她都得阻止连决跟和怡公主结合。
眼下,他倒是为她送上了一个最直接的办法。
小泥炉上烧的泉水又开了。芳卿重新沏了一壶茶,行云流水般为连决倒上。
漫漫长夜,她还有的是话与他长谈。连决在她犯瞌睡时递上了枕头,她没法忍住诱惑不去靠。
将来连决知道了她利用他的感情,说不定会恨她——芳卿想到这里,心忽然微弱地刺痛了一下,好像被扎了一针。
可是他姓连,他是皇后的弟弟。
他们一个战俘入宫,一个亲族荫封;一个命如草芥,一个华胄王公。
他们本就不是一路人。既然注定聚散浮萍,不如物尽其用。
芳卿定了心神,又抬起盈盈目光,说:
“我之所以问,也是想提个醒。”她轻声慢语的:“刚刚你也看到了,蔺大人对你的脸色不好。我怕你因为和怡长公主的事,从一开始就得罪了上官。”
连决放下茶杯,又问了一遍:“蔺大人针对我,是因为和怡长公主?”
坐了一会儿,几杯暖茶入腹,他都要忘了蔺征这回事了。谁知道现在想起来,醋都没来得及吃,就白吃了。
芳卿笑睨他一眼:“难不成是因为我?”
连决忙说:“我知道你跟蔺大人是清白的。”
什么都可以不辩,唯独这个不能不辩。
他一晚上不知道说了几个“清白”,听得芳卿真真弯起了嘴角,从没见过一个男人这么“清清白白”。
她问:“你怎么知道?”
“我相信自己不会看错人。”
连决回答得不假思索。
他还差点说出“你是个好女人”,只是这句话太唐突暧昧,及时收住了口。
他顿了顿,突然说:
“我知道你跟霍将军情深似海,绝对不会情愿委身别的男人。那样的谣言对你们二人,特别是对你,是一种极大的侮辱。所以,我绝不会相信。”
连决说这些话时并不好受,每个字都像拿刀割自己的喉咙。可是他又不得不说,哪怕是对自己演的苦肉计。
他只有说了,才能让芳卿相信,他对她的明月光毫无敌意。如果她知道了他早就对霍成烨充满了恶意,那么她就只会恨他。
芳卿端起了自己的茶杯:“谢谢你,连侍卫。我应该以茶代酒敬你一杯。”
利用归利用,她听到连决一直以来那样看自己,当她是个良善之人,心里还是动容。毕竟愿意这样看她的人已经不多了。
两人放下茶盏后,芳卿主动问起:“你认识成烨?”
连决笑出了声:“霍将军比我年长十二岁,大了整整一旬。”
他扬起剑眉,直直地望着她,提醒她霍成烨比他老上许多。同时,他又流露出了一丝惋惜:
“天底下莫大的遗憾就是我生君已老,可惜我无福结识霍将军。”
芳卿却说:“应该是他没有福气才对。”
“那令君给我讲讲吧,霍将军是个怎样的人?”连决换了个洒脱的坐姿,好像不在意似的,“就从你们第一次认识说起吧!”
作者有话说:
小连:可是他比我老那么多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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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TA居然喜欢我,可我还要演TA,TA会恨我的
第18章 生死
◎你爱他的方式呢?◎
18. 生死
“第一次见面,我还只是永康长公主身边的一个宫女。”
“那年,我十六岁。他是跟你一般大的年纪,也是殿中军的一个侍卫。
“我们的相遇发生在宫中。那天夜里,有一个我们都得罪不起的贵人看中了我的样貌,想趁四下无人强占了我。如果他当时没有出现,那个晚上大概就是我一生中最可怕的夜晚。
“当时的我只是一个卑微的宫女。如果我不从,只有一死;如果我从了,回头事情败露,让那位贵人的夫人知道,我还是会死。除了一死,竟然别无他法。
“可是他突然出现了,像上天听到了我的呼救,立刻派来一个天兵神将,将我从死亡面前救了下来。
“面对那位不能得罪的贵人,他很聪明,故意将我认成那位贵人的夫人。他说,打搅了大人和夫人,但是宴席上都在等大人品酒。
“那位大人很怕他的夫人,所以连忙撇下我走了。
“我当时太难过了。或许你能理解,当一个人能感受到他有多渺小无力,就是意识到自己最大的武器只剩下死的时候。
“可一死了之也不是最悲哀的。最悲哀的是,哪怕我的自戕看起来是那么的壮烈,但还是无法激起一点水花。
“所以,他救下我以后,我满脑子里想的仍然是死。因为我不想被那样侮辱,即使侥幸逃过一劫,世人面对权贵时,也只会说身份低微的我不知廉耻,自荐枕席,一心攀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