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池春——裴嘉【完结】
时间:2023-05-16 14:37:19

  “我不想背上这样的污名。”
  “或许连侍卫不清楚我的出身。其实我是周人,只是幼时生逢战乱,与母亲和弟弟颠沛流离,才来到了大燕。我们被当作战俘掳进宫中,成了最下等的奚官。母亲为了保全我们姐弟二人,不惜利用美貌委身权贵,但却被那家正室夫人毒打致死。我和弟弟也分开了。
  “所以那一晚,我仿佛又目睹了母亲的死。即使我努力识字,也靠着会写一手好字得到了永康殿下的赏识,得以离开浣衣局,甚至还成了小宫女们艳羡的女史,可是我依然屈人之下,依然无法左右自己的命运。我似乎与我的母亲没有什么不同,我还是会重蹈她的覆辙,沦为达官显贵的玩物。
  “所以你看我这般出身,根本没有能力对抗那些权贵。即使徒劳无益,我最大的武器仍然是死亡。似乎只有比□□更粗暴才能对抗它。
  “可是他看出了我轻生的念头,对我说,对名节忠义,远远比不上对生命忠义。为了一个虚名付诸生命,是天底下最大的傻瓜。
  “他说我应该活着。只有活着才有希望,也只有活着的人才有掌握命运的能力。
  “我当时伤心欲绝,哪里听得进去,浪费了他一番苦口婆心。后来,他没了办法,就霸道地对我说,’我刚刚好不容易救了你的命,但你却毫不珍视,可否考虑了我的感受?‘
  “他还说,’刚刚为了救你,我已经得罪了那位大人,甚至还可能搭上了我的仕途。所以你不能就这么撒手人寰,至少也要把我这个人情还了再说。‘
  “我被他唬住了,愣愣怔怔地点了头,答应他会活下去。而他好像还是担心我会去寻死,因此几乎天天都路过我当值的地方,然后看我一眼。
  “一来二去,我的欠他的人情非但没有还上,还又从他那里学了一些拳脚功夫。因为他说,救得了我一世,救不了我一世。
  “我们何尝不知道,这些拳脚功夫根本不足以对抗那些主子们。可是学会了这些,我就有了昂头活下去的勇气。
  ……
  “没过两年,他在御前立了功,然后有了理由娶我。成婚以后,我们又聊起初见那天的夜晚。我问他,如果他知道有朝一日会娶我为妻,当时还会对我出’对名节忠义,远远比不上对生命忠义‘这样的话吗?
  “他回道,他还是会那么说。因为不论何时,他都不希望我去做一个贞洁烈女。如果那晚真的发生不幸,而他也没有出现,他还是会希望我能坚强地活下去,给他一个遇见我的机会。
  “于是,那天就从一个可怕至极的夜晚,变成了我人生中最美好的一个夜晚。”
  夜阑更深,闷热的夏夜不知不觉凉了下来。玉绿的杯盏零散放在古式木几上,茶汤也早已冷掉,清雅的香气在灯前沉凝。
  芳卿重新烧了一壶水,说:“我也终于明白,他爱我的方式,就是希望我能永远昂首挺胸地活着。”
  宫阙高楼传来了远远的钟声,沉闷悠长,打断了漫漫的长夜。窗外,宫城中望不见尽头的天际露出一线曙色,但他们临窗坐在榻前,却无暇观赏外面的广阔,仍然共同守着一盏烛光对谈。
  这时,连决问了:“那你爱他的方式呢?”
  芳卿笑着回答:“永远昂首挺胸地活着。”
  故事很长,几乎讲完了芳卿二十年的前半生。但也很短,因为夜色依旧深沉,还不知多久才能等来黎明。
  “我以为能碰上他,是花光了我半生的运气,所以心甘无悔地嫁了。可惜我花掉的似乎是他的运气。”
  芳卿垂眸说着,又浅浅抬起了眼睫,横波脉脉,却又充满哀愁,“直到现在,我也还不能若无其事地说起他的死。”
  连决看了不忍,眉心一皱,说:“那就不要说了。”
  反正霍成烨的死,他自己会查。
  芳卿淡淡地笑了笑,无声地谢过了他的体贴。
  “他离开以后,我一度觉得,除了女儿和永远留在过去的回忆,他什么也没留给我。”
  连决定定地听着,很想点点头应和,说,是这样,怀念他只能使你痛苦,所以不要想他了。
  但芳卿话锋一转,说:“其实他给我留下了许多东西。且不提那些身外之物,他留下的英名,世人对他的感念,甚至那些回忆……都是他留给我的勇气。”
  ……
  连决几乎一语不发地听完,脑中只有四个字。
  一败涂地。
  今晚听芳卿的故事之前,他似乎还不了解爱情是什么。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动辄让人要死要活、用最强烈的情绪解释爱是怎么一回事,大概是最不用动脑筋的理解和回答。
  他也没怎么深思过自己对芳卿的爱,总觉得想多了也是庸人自扰。只知道她是第一个令自己如此心动的女子,知道自己想探究她更多,就十分足够了。
  既然已经爱上了,又何必深究缘由。
  可是在霍成烨的爱面前,他的爱就只是一时冲动的见色起意。就像他对爱的理解,肤浅,又不知所谓。
  他们夫妇二人的爱是真正的生死相许。霍成烨爱她的方式是希望她永远昂首挺胸地活着,所以只要她活着,就不会停止爱他。
  她对他的感情会像生命一样延续下去,至死方休。
  “从前只听人云亦云,说郁令君和霍将军如何金石不渝,但直到今天听了一个完整的故事,才真正明白此言不虚。”连决缓缓说着,已经想笑也笑不出来。
  他叹道:“霍将军不仅雄才盖世,战功赫赫,他也跟以往那些妄自尊大的封疆大吏不同。他是一个真正令人敬佩的大丈夫,我自愧不如。”
  芳卿马上否定了他的妄自菲薄: “怎么会。”
  他的失意是那样明显,她很难视而不见。
  她重新沏了一杯热茶,轻轻放在他的面前。
  “其实每次我看到连侍卫,就会情不自禁地想起他,因为你们很像。不过,你比他优秀许多,将来只会比他更加过人。相信不出十年,连侍卫一定会封候拜将。”
  作者有话说:
  活人输给死人的第二回 合
  小连:还抄什么作业,让我shi了吧
第19章 春水
  ◎如果他要毁了她的白月光。◎
  19. 春水
  一夜过去,连决不仅没觉得自己离芳卿更近了,反而感到自己离她愈来愈远。
  窗外的虫鸣渐渐安静,鸟雀忽然有了声音。室内还是一片幽幽昏黄,茶水却已经换了好几壶。这一夜就像过去千万个安宁的夜晚,平淡无奇,清闲幽静。
  连决与芳卿共同守着一盏朦胧的烛火,第一次体会到什么是可望却不可及。
  其实他还有数不清的问题想问。比如霍成烨的死,比如最初那个逼迫她的男人究竟是谁,比如……
  连决沉默了须臾,最终问道:“我真的与霍将军很像吗?”
  “很像。”
  “你见到我,总会想起他。那这会让你开心,还是难过?”
  “自然是开心。”
  连决终于笑了笑,但平淡得看不出情绪:“那我应该可以放心多在你面前出现了。”
  “我们是邻居,想不见面都难。”芳卿像没听出他的言外之意,“来日方长。”
  “既然我们已经成了邻居,”连决说出了一句谁都没有料到的话:“我也应该找个机会祭拜一下霍将军。”
  果然,芳卿有些讶异。
  “贵府的礼节真是周到。”
  连决说:“不,我只是觉得应该感谢霍将军。如果没有他,我就没有机会认识你,更没可能坐在这里和你说话。”
  他的神色十分认真,没有半点玩笑的痕迹。为了生存,芳卿自幼就懂得察言观色,早已能轻易分辨什么话是真,什么话是假。
  连决的话这样诚恳,眼神又真挚得灼人。她知道他是真心的,所以心里怦然一动。
  她笑着应道:“这话确实不假。”
  这话确实不假。
  连决心中对霍成烨怀满敬意和谢意,但也不乏妒意和恨意。大恩似仇,人的感情竟然可以这样矛盾。
  黎明将至,到了芳卿下值的时候。一整夜没有急奏,她可以安心回家了。
  连决说他也到了交班的时间。反正他们同路,他可以送她回去。
  燕京没有宵禁,但大街上仍有巡逻的衙役。以往,芳卿一个人回去时,总穿着官服,以免被当作平民女子拦下盘问。连决说要送她,她就换回了便装。
  一路上,她坐在轿子里,他骑着马。天际浮着半轮下弦月,偌大的京城立在朝雾中,清凉的空气里已经弥漫起了夏季的气息。
  白日里人来人往的朱雀桥空空荡荡。连决心不在焉地打着马,又瞥了瞥身侧的轿子,余光又看到了一江春水。
  朱雀桥下是凉水河,约百尺宽,水上栽种着莲花,不知何时,已经开了。
  “郁令君,你可知道莲花已经开了?”他们初相遇时,还是冰雪未消的时节。
  “是吗。”轿子里传来芳卿的声音,但她没有出来看一看的意思。
  “是啊。”
  连决骑在马上回答,目光仍越过桥下,看着碧绿的河水。熹微时的残月依旧浮在水面上,躺在莲叶中。晨风忽地将它吹皱,它慢悠悠地动了动,就是不肯消散。
  他又有些明白了。
  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可是池水之上还有月光。月光是她的,而他是倒映月光的春水。
  如果他要毁了她的白月光,就要先毁了自己。
  ……
  芳卿回到家中,只小睡了一个时辰。天大亮后,她又重新梳洗,穿戴整齐,到了永康公主府上。
  永康让她每三日汇报一次豫州案的情况,一有进展,也要马上让她知道。若是哪天答复得晚了,她就要对她起疑心。
  “殿下,证据已经全在这里了。”芳卿跪着陈奏:“山鹤龄去豫州一趟,查出了线索,甚至还把薛大人的妹妹带了回来作证。”
  她说:“臣担心这样查下去,会越挖越深。他们已经找到了钟大人头上,顺藤摸瓜,只怕……”
  永康神情淡然:“只怕引火烧身?”
  “是。臣原本就奇怪,陛下为何不肯让闻大人插手此事。现在看来,陛下恐怕早已察觉闻大人就是豫州在朝中的上线。所以陛下看似给了臣这个机会审理此案,也看似考虑了您的面子,但实则却委任了山鹤龄、李知松同审,更不用说,魏王也是陛下的人。”
  “原以为山鹤龄没有实绩,只会写文章,没想到他还能办下来这么大的差。”永康仍很沉着,“李知松也不过是走了汲氏父子的门路,才爬到现在这个位置。你看他是什么意思?到底是为皇帝做事,还是为那个阉货做事?”
  “李大人的意思是彻查,说是薛大人那边涉及的银两太多了,朝中不可能无人照应。所以臣以为,现在应当尽早结案,到此为止。”
  永康没有说话。她半合着眼想了片刻,然后才不紧不慢地说:“那就让钟世林认罪吧。薛平志已经畏罪自尽了,他岂能独活。”
  “是。”
  “不过要记得,千万别让他说什么不该说的。”永康说,“这两人得此下场,也是他们咎由自取。芳卿,你千万不要学。”
  “臣不敢。”
  芳卿早在听到薛平志已经畏罪自尽时,内心就大为意外。朝中还没有任何薛氏已死的消息。山鹤龄没有上奏,豫州的官抄、京里的邸报也一概没有刊出。永康是怎么得来的消息,已经不言而喻。
  钟世林的死期已定,永康好像比她还要欣慰,和颜悦色地叫她起来,说:
  “听说你最近换了府邸。这件事怎么不告诉我?我叫人给你划块地就行了。”
  “谢殿下的美意。臣不过是效仿孟母三迁,换了个离太学近些的地方,岂敢拿这点小事让殿下劳心。”
  “孩子进学可不是小事。”永康感慨了一会儿时光如梭,说她女儿都这么大了云云,突然又话锋一转:“不如就进宫来,给姬若当个伴读。”
  芳卿的心脏就猝然猛跳了一下,后背全是凉意。
  姬若是永康的长子,今年已经十二岁。过去固然有大臣的子女被招进宫,给宗室子弟当伴读的恩典,可十二岁的孩子怎么会要六岁的侍读?于情于理都讲不通。
  有功见疑,有罪益信。她的功绩越来越多,官职也越来越大,这次负责豫州的案子,更让永康不放心了,所以要用九如拿捏她,让她把女儿交出来当质子。
  她马上说:“殿下有此恩典,臣与小女不胜感激。只是小女前些时候突然大病一场,到现在也没有恢复,恐怕进学之事得再延一年。”
  永康听后,眯着眼笑了笑,未见不悦之色,反而还说起了关切的话,又赐下许多补品和丝绸,让芳卿毫发无损地离开了。
  钟世林一直被关在崇德殿,由殿中军看管。芳卿要提人,只需要派个下属传话即可。但她途径殿中军侍卫值班的门房,想起连决可能会在,还是决定亲自去一趟。
  殿中军的侍卫不是世家出身,就是有功名在身的进士举人。蔺征治下,军纪犹为严明,个个高自位置。
  芳卿走到门前,众人只见得一个穿绯色官服的婀娜女子,头戴海棠金冠,顾盼间露出光润玉颜,令人不自觉停下了手里的活计。
  屋里七八个二三十岁的年轻侍卫,各自处理着个人的杂活,他们面上虽然不显,但却齐齐在心里惊艳,暗自揣测着她是谁。
  朝中的女官不多,能穿绯色官服者更少。这么年轻的,似乎就只有一位。
  男人们不约而同地在心里念出了她的名字,但没有一个人敢上前搭话。角落的桌子边倒是有一个女子,可她打着瞌睡睡着了。
  须臾,出去打水的杨桐提着两桶水进来,才连忙招呼道:“郁令君,您怎么来了?”
  “是公事。”
  “那您到这边坐吧,我给您端茶。”
  杨桐表现得十分殷勤,不仅端茶倒水,还呈上了招待上官的点心盘,俨然待芳卿是自己的直属长官。
  连决进来时,就看到这一幕。
  门口与里间隔得远,听不见芳卿在与杨桐说什么。总之她的嘴唇每动几下,杨桐就点一次头,神情卑恭又殷勤。
  他们坐在同一张桌子边,就像不久前的那个夜晚,他也与她坐在一起交谈。
  连决收回目光,没有去搅局,而是走到了另一边,把在角落里打瞌睡的步妍叫醒了。
  然而步妍一睁眼,就从袖中拔出了一柄利刃,倏地刺向他。
  连决一个不防,险些没有躲过。他震惊地看向自己的同僚:“你是曹孟德吗?!怎么还好梦中杀人?!”
  步妍这才清醒。
  “对不住,对不住,没伤着你吧?”她连忙收刀,但手腕却还被连决擒着。她讪讪地笑了:“我这是多年行伍的习惯了……不太好改。”
  连决松了手,马上了然女子从军的种种不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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