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脑海中浮现了一个青年的影子,不知怎么,听着哀婉的箫声,居然也浮出了笑意。
于是,她睁开眼睛,穿上了外衣来到院子里。
原本只是难以入眠,所以出来印证自己的猜想。但她一抬头,张望之下看到连决就坐在不远处的屋脊上,还是意外地低呼了一声。
箫声停了。
连决不慌不忙地坐在房顶上,笑着问:“扰你清梦了吗?”
“扰了。”
芳卿竟也与他开起了玩笑。
她提着一盏夜灯,问连决要不要下来。他立刻就不想在屋顶吹箫了,直接从连府翻了墙过来。
夜空下,他矫健的身姿就像天外飞仙一般,落在了她的墙头上,又跃到了她的紫藤花架前。
连决今晚没有留在宫中值夜,所以早就换了一件轻便的袍子,不再是殿中军的侍卫服。
浅色的衣袍上沾了一点随他落下的紫藤花瓣。他扫了扫身上,说:“我瞧你今天走的时候有心事,猜你晚上不一定能早早睡下,所以用这个试了试。”
那把玉箫还别在他的腰间。
芳卿帮他拈走了肩头最后一片花瓣,“原来连公子还精通音律。”
连决随着她的动作微微一瞥,心里也微微一荡。
他对她话里暗藏的赞赏充耳不闻,反而特意问道:“霍将军可会乐器?”
“他只是个草莽出身的武夫,一生戎马,自然不会的。”
连决笑了笑,明明一派欣然得意,却还非要谈起霍成烨,非要给自己找不痛快:“你刚刚睡不着,是不是也想霍将军了?”
果然,芳卿供认不讳:“想了。”
连决搬石砸脚,却也不尴尬,就那么霁风朗月地站着,清闲地看着她笑。
芳卿也只好继续说道:“然后就听到了箫声。”
“原来还是打搅了你。”
“谈不上打搅。”
“你不怪我就好。”
“不怪,我正想找人说说话。”
连决这才重新勾起了嘴角,陪她说一晚上都可以。
两人随口问候了几句,得知彼此的家人都已歇息,便毫无顾虑地坐到了院子里。
芳卿没有叫醒丫鬟,自己进屋提了一壶茶,将夜灯放在小石桌上,就这样跟连决一同坐在紫藤花架下谈起了天。
她拿着一柄团扇驱了驱飞虫,问:“相识许久,还没问过连公子是何年出生的?”
“元熙十六年二月二十。”
“原来比我小七岁。”芳卿无意提了一句,然后叹了口气:“你那么年轻,一定不清楚前朝发生的事了。”
“我不清楚,你可以同我讲。”连决毫不气馁,自在地说:“这不就是‘找人说说话’的意义所在?”
芳卿忍俊不禁:“你说的是。”
她就从前朝的立储风波开始说起。
先帝先后诞下了皇子皇女,便想将皇位传给自己的亲生血脉,没有考虑认来的永康。
大臣们对此也没有意见,但他们集体上书,请求将皇子立为储君。皇子不仅占了一个“长”字,符合千百年来的立储传统,也具备绵延皇室子孙的优势。
言下之意,大燕不能再有第三位女帝了。
女主当权太久,以至于先帝和臣子们都没预料到,现在的皇帝还是后继无人。他们以为立了皇太子就万事大吉,子孙绵延昌盛,国祚千秋万代。
臣子们不敢说高皇帝和武皇帝的不是,更无法否定武帝和先帝的功绩,只能迂回着说,大燕连年征战,内外交困,朝中再也经不起任何动荡。
若是女主位登九五,则每朝都要经历没有储君的忧惧,给了狼子野心的乱臣贼子可乘之机,实在不利于大燕的江山稳固。
先帝和武帝斗了半辈子,又和臣子们斗了半辈子,最后实在不想斗了。而且儿子女儿都一样,大臣们说的也有道理,她自己更深有体会。
三朝以来,哪次立储不是立祸。
还年轻的时候,她成日陷在生不出储君的忧虑中,担心自己哪天死于非命,后继无人,好不容易打来的江山都断送在自己手里。
所以为了山河永固,先帝同意立皇子为太子,给了他沉重的江山;封皇女为和怡公主,给了她无限的自由。
连决说:“我倒是以为,先帝没有立和怡长公主为太女,还有一个原因,也是更重要的原因。”
“还有一个原因?”
“和怡长公主和陛下不同,她有父亲。”
芳卿不置可否。
人人都有一个父亲,谁也不是仅靠母亲一个人生出来的,只是天家格外不同。
先帝的后宫里也曾有许多男人,只是出于政治考量,从未说出两位皇胤的生父是谁。此举一来可以避免外戚干政,甚至防止父君夺权;二来可以控制子女的忠心,使他们只有母亲一人可以依赖,以免他们将来逼宫谋逆,生出玄武门之变。
只可惜,和怡长公主长得太像她的父亲,也颇有将门之风。见过她的人都心知肚明,公主的生父就是开国元勋夏氏,武定侯。
连决说:“夏氏一门不仅是开国功勋,还出了三代名臣、名将,当朝根本无人可比。如果长公主当年被立为太女,朝臣也会倒向夏家,后果绝不会亚于霍光之乱。”
“是这么个道理。”芳卿点点头,“陛下长得像先帝,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所以也就看不出皇帝的生父是谁。
只可惜,皇帝虽然长得像先帝的翻版,却丝毫不得她的欢喜。
他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又从小被姐妹孤立,仿佛天生就是孤家寡人。久而久之,竟然养出了喜好红妆的癖好。
芳卿揣测,皇帝将自己遭受的冷遇归咎到了他的男儿身上。如果他跟母亲姐妹一样都是女子,或许就不会在皇宫中孤身一人。
当初上书主张立皇子为储君的大臣们和先帝一定都没有想到,皇帝最终将自己扭曲成了这般模样。
连决好奇地打量着芳卿静心思量的脸,突发奇想地提到:“郁令君,你说陛下的生父,会是谁?”
“我岂敢妄议。”
连决笑着说他先猜:“会不会是魏王?”
“倒是所有人都这样想。”
芳卿没有同意这个说法,但也没有反对。不过,连决提醒了她:钟世林所说的诏书,极有可能在皇帝的生父手中。
前朝许多事,她都是自己细读官史才知道的。
和先帝有关的男人都死了,其中也不乏被现在的同光皇帝逼死的,只有魏王一个人还活着。皇帝也对魏王礼遇有加,指不定就是存了倚靠生父的意思。
连决揣摩着说:“陛下对夏家下了那样的狠手。贬官的贬官,抄家的抄家,甚至还杀了三个夏氏子弟,但却年年给魏王赉恤赏赐。”
芳卿听了他的暗示,说:“也许事情未必像表面这样一目了然。”
“也许是你想得太复杂了呢?”连决直直地凝望着她,表情狡黠,却不掩关心,“心里的事太沉,才会难以入睡。”
芳卿回视着他那双明亮的眼睛,好像自己正赤身裸体地坐在他面前,不知道什么时候默许了他一件一件除去她的衣衫。也是这一刻,她忽然意识到,也许连决并没有她以为的那样纯净。
他不仅并非什么都不清楚,还一步步地引导她解开深受其扰的秘密,一点也不着痕迹。
芳卿直觉他不是无意提起了皇帝生父这个话题。甚至有可能,他比她还要了解立储的内/幕。
她问:“你今晚不是只想和我说说话吧?”
“刚刚不是说过?今天见你走时心事重重,猜你晚上很难睡好。”连决看着她,似乎毫无保留:“如果是因为思念霍将军,不妨就把我当成他。”
芳卿的心跳一滞,突然看着他说不出话来。
其实他跟霍成烨一点也不像。
作者有话说:
我总觉得他们在精神上已经上床了(?
第22章 无常
◎如果不是你陪着我。◎
22. 无常
他的容貌不仅俊逸无俦, 那一双俊朗的眉眼注视着她时,也总是含着恰到好处的温度。不冷不热,却暖得将人化开。无论月色多美,他的眼睛里都盛着可夺月色的光辉。
她知道他的眉眼并非天生如此, 只是看着她时才会这样, 由此便更不能无动于衷。
她看着他流露出诚挚的颜色, 已经忘记了自己在怀疑什么。
也许, 他只是一个爱慕着她的男子。初入世事,潇洒自如惯了。因为年轻, 还怀抱着一颗赤子之心。
不像她,别有居心。
“抱歉, 是我得意忘形了。”连决很快释然地笑了一声,但负疚和失意也一目了然, “我定是比不上霍将军的, 多有冒犯。”
芳卿看着他一怔, 蓦然开口:“连……”
“快到三更了, 早些休息。”
连决止住了她要说的话,从石凳上站起来, 望了望天上的月色。
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
这样一个男子就站在自己的眼前,芳卿心里油然生出了一股留下他的冲动, 但却莫名抬不起那拉住他的手。
一开始, 她正是出于理性的考量才选择了招惹他。但现在,这理性却好像失灵了, 反而是感性阻止了她向前靠近。
“连侍卫。”她看着连决的侧影, 还是唤了他一声。
他转回身来, 微弱的夜灯的暖光映出了松快清爽的笑容, “刚才不是‘连公子’吗?”
芳卿见他还是那派轻快的神态,骤然松了口气。她说:“刚才是郁芳卿与连决夜半相逢,相与坐于花下,但少闲人如吾两人。”
“那现在?”
“现在是我有事相求连侍卫。”
连决笑着接受了她的说法,应道:“好。”
“明日我便去李知松的府上,不知你是否方便同行?”
芳卿问完,也感到自己的手段拙劣不已。连决明明白天亲口要求了陪她前去,她现在却故意没话找话,只为确认他是否真的没有不开心。
他像是没有察觉她的莫名的尴尬,欣然答道:“自然。”
说完,芳卿已经没有再留他的理由,他也没有纠缠,健步如飞地越过了她的紫藤花架,像来时一样,利落地翻墙回去了。
芳卿一人留在庭院中伫立了片刻。
眼前仍是独居时看到的夜色,仿佛那个俊朗的青年从未来过。但是地上散落了一些淡紫色的花瓣,正如他在她心中留下了一片温暖,填补了那块近乎无限大的孤独。
她知道李知松是皇后的人,所以特意带着连决同去,能让他好一阵掂量。
李知松此人虽是正科进士出身,但风评却算不上好,常遭言官弹劾,清流都不屑与他为伍。
一个字:奸。
连决已经“见识”了钟世林在芳卿面前如何狂妄,李的人品比起钟,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他唯恐李知松对芳卿不利,所以紧紧跟着。
李府十分气派。芳卿到访时,也照例递了一封五十两的“见面礼”给门上。
连决在旁边看着,一字未吭。
到了花厅,李知松早已坐在正座,只是除他之外,还有五六名年轻貌美的女子与他偎在一起。
芳卿表情未变,连决倒先蹙起了眉头,觉得不堪入目。
李知松没有起身,直接招呼了他二人,耐心地对连决用尽了赞誉之词。到底是个进士,出口成章,舌灿莲花不在话下。
入座后,李知松身边的女子们还柔弱无骨地依偎着他。芳卿瞧了一眼,面不改色地说:“旧时王公到了冬日取香肌暖身,以御寒气。现在正值夏日,却不知李大人如何有此雅兴?”
李知松的一双左右手都贴在家伎的身上,隔着薄薄的轻纱来回摩挲。
芳卿刚刚保举了他恨之入骨的前妻,他不仅没有说话夹枪带棒,还笑得如沐春风。只是再一看,才能看清李知松的笑里藏刀。
他说:“这女子的妙处,你一个女子自是难懂。我猜,国舅爷就能领会这些奥妙。”
连决:“我也不懂。”
李知松贴了连决的冷脸也不尴尬,自己笑着解释开了:“和冬日不同,你们女子到了夏日冰肌玉骨,芳馨清凉,最适合纾解暑气了。”
什么“冰肌玉骨,芳馨清凉”,合起来看分明是在暗指“郁芳卿”。连决咬起了牙,不知道芳卿为官这些年究竟遇到过多少羞辱和难堪。
可是芳卿却还能露出微笑,颔首说道:“原来如此,下官受教了。”
“要不,芳卿你也来试试?”
这下,连决已经真心想一剑杀了李知松,偏偏芳卿还是毫无反应,甚至抢在他动怒之前笑着回应:
“我一个女子,难懂其中妙处。”
“可惜。”
寒暄的差不多了,连决的眼神也几乎把李知松从头到尾剐了一遍。芳卿一见带连决来的目的已经达到,便开口说:
“李大人,下官有事需要跟您单独商量。”
李知松玩味地重复了一遍:“单独商量?”
同样是男人,连决一听就知道李知松满脑子里在想什么肮脏的东西。
他再也忍耐不住了,但芳卿却一早料到了他要发作似的,又一次先他一步站起来,对他说:
“连侍卫,烦请你在外稍等片刻,容我跟李大人私下说几句。”
在李知松看不见的地方,她抬手覆在连决的手腕上,稳稳地握了一下,也稳住了他的心神。
她小声说:“就在门外等我。”
她以信赖的眼神望着他,仿佛在说“有他在,她就不怕”。
连决不知是第几次被她安抚了下来。他再三压抑了自己的冲动和鲁莽,点点头出了门,没有跟李知松打一声招呼。
他走后,李知松也将家伎们打发走了。
厅中真正只剩下芳卿和他两人,他还是刚才那副轻世肆志的态度。李知松瞧出了她和连决不可言说的暧昧,以赞美的语气说:
“好手腕儿。”
芳卿却假装不懂,简明阐述了来意,希望吏、刑两部同内阁会审时,李知松能采认钟世林的供词,顺利结案。
她也将钟世林口中的秘密告诉了他。
李知松眯起了眼睛:“为什么会告诉我?”
“因为下官想让您知道,结案与否,哪种结果更为有利。”
芳卿已经仔细想过,最可信的同党未必是最信任的朋友,而是为了同一个利益斗争的人。
李知松处处跟她拖延,从中作梗,阻挠钟世林担下全部罪行,不是因为恨她帮了宫盈,还因为他想利用这个证人,彻底斗倒永康一党。
他如此野心勃勃,要置永康于死地,不仅为了是后党与公主党之争。他认为永康是致使他们夫妇反目成仇的罪魁祸首,也是永康威逼宫盈杀了他们的孩子。
芳卿所利用的,是李知松的复仇之心。仇恨,往往是最坚实的武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