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行流
李知松最终被芳卿说服, 会审时一改先前态度,主张钟世林欺上瞒下,徇情贪贿,罪无可恕。本朝最大一桩贪污案的收尾如疾风暴雨一样厉声结束了。
豫州刺史自尽, 下辖各司十数名官员革职, 永不叙用。其馈赂各司官员二十七名分别议处, 共追回赃款百万余两。上谕此案官员贪酷害民, 应从重论处。吏部司官钟氏贪纵无忌,罔上不法, 此罪当于闹市即行处斩,以警无良。
永康经过此事毫发无损, 闻汝琴则早早地称病告假,闭门不出, 很是低调了一段时日。
与之相反, 芳卿的官声却大幅反转, 又从一个以色弄权的倖臣变成了惩奸除恶的廉吏。
政绩终会压盖流言, 要摆脱贪官的名声,就是杀一个更可恶的贪官。
死一个钟世林对朝廷来说无关痛痒, 但对老百姓来说,却是死了个大奸臣。行刑那天,闹市架肩接踵, 人头攒动。甚至霍九如也说想去看杀头, 因为不仅死的是个大坏人,还是娘亲办下的大案子。
连决向来对这种热闹没什么兴趣, 钟氏也死有余辜。这号人物活着的时候, 他就看不上, 更不用说死了的。
但他不仅去了, 还带上了连府的一干家仆。若听到老百姓的议论,就让家仆们上前提一嘴本案主审郁芳卿。一传十,十传百,老百姓们都知道了“郁大人是个好官”。
连决坐在市井的茶楼里,听着他们这样称赞自己的心上人,满意得咧开了嘴角也不自知。
到底是不是好官,芳卿心里也有一杆秤,所以从不理会他人如何评说,也不论自己是好官还是贪官。
但钟世林落了个死无全尸的下场,至少朝中的下级女官都很感激她,说善有善报未可知,但恶人一定会有恶报。
此案一了,皇帝也赏赐了郁、李、山几人办差有功,上谕中不吝赞扬之词,“郁芳卿”一时名声大噪,水涨船高。
皇帝也想给芳卿升官,但一来没有出缺,二来她恐树大招风,所以仍掌管着丹书台。这是个比六部堂官还重要的职位,但她手下却没有合适的人选。如果她走了,接触机要密奏就变得没有现在那么方便了。
芳卿叹了口气。如果叶延春没有入宫为妃,那丹书令的位子一定非她莫属。
她未能升迁,但山鹤龄却得到了外放的机会。不是别处,正是豫州,上任即是刺史。
豫州现在还是一地的烂摊子,皇帝正迫不及待地把永康的人换成自己的心腹,山鹤龄不日就要启程赴任。
芳卿和连决一个是他的同僚,一个是他的好友,索性又聚到了一起,商量着给他饯行。
连决原本想将饯行酒宴摆在连府,但芳卿却说不好叨扰两位高堂。反正她府上没人,万事自己做主,正好给她清冷的新宅添些人气。
她说的有道理,连决什么都听她的。
因为山鹤龄走得急,饯行也只是亲近的同侪好友小聚一番,便没有下帖子这些繁缛礼节。调任的圣旨下来的当夜,芳卿已经通知到了几位知友。
省去了下帖子,也方便了连决使坏叫上了霍行泽。
摆酒的是郁府,喊人的却是他,好似男主人的姿态就值得推敲许久。连决伺机等了了好长时间,终于等到了这个风水轮流转的机会,尾巴就快藏不住了。
芳卿似乎未觉不妥,回府以后便张罗准备起践行宴。
一般宴客都要提前几天准备,但现在着实没有时间收罗水陆之珍,反而很快定下了菜肴。
果馔、冷肴、汤品、菜品、茶酒各出几盏,虽然没有山珍海味,但也算得上是正式的席面了,不会失了礼节。芳卿出身宫廷,又曾是执掌中馈的一家主妇,这日“重操旧业”,安排起来自然不在话下。
只是郁府没有厨娘。府上只有她们母女两个,芳卿平日都在宫中吃堂馔,九如的膳食则有奶娘负责。如果有事宴客,再斥重金请两天名厨反而更为实惠。
这次请山鹤龄也该请人来府上掌勺的,但连决一听,却说不用那么麻烦,他就可以出这个厨娘。也不复杂,直接从连府厨房里要人即可。
芳卿摇头:“说好的我来筹备,怎么能让你出人呢。”
她的推辞颇有道理。郁府设宴,却用上了连府的厨娘。虽说两家毗邻,来往方便,但这就更像混为一家了。
但是连决也有他的道理:“我也不是为你省钱,而是现在临时找个厨艺精湛的厨娘耗时费力,也未必合你的心意。”
无论哪个角度都是在为芳卿考虑。
之前他同连夫人说自己当不了贤夫,现在却突然有了持家的本领,对芳卿说得井井有条,完全没有游手好闲贵公子的做派。
他还道:“再说鹤龄此次上任,不知要过几年才能再见。我若一毛不拔,肯定要叫他们鄙视。”
连决调侃着自己笑了,然后望着她低声请求道:“就算也成全了我的面子。”
成全了他好大的面子。
芳卿看着他恳求的眼神,心软点了点头。
她以为连决绕了一个大圈子帮她的忙,才让临时的酒宴筹备起来没那么棘手。见到他尽心尽力地跟在自己身边,不说感动,至少舒心。
很快,厨娘到了。
两厢一见,芳卿露出了意外的神色。原来连府的这位厨娘看着比她还要年轻些,人也不像厨娘像绣娘。细问之下,才知道对方不过双十年华。
连决怕她以为自己找这么年轻的厨娘很不妥帖,主动解释道:“芝姐五岁就开始学习厨艺了,不仅是我们府上技艺最精湛的厨娘,‘香火芝娘’的招牌在京中也很响亮。之前何府摆宴,也想请她去。”
他可以喊芝娘一个姐姐,芳卿却不能这么叫。她看着芝娘,笑道:“何相公都难请芝姑娘,我却沾了贵府公子的光。今日当真有劳芝姑娘了。”
芝娘先看了连决一眼,正好连决知道该她接话,所以也看向了她。
“郁大人言重了。公子吩咐的,芝娘必当尽心竭力。”
婢女将芝娘引去了厨房,厅堂里霎时安静了片刻。芳卿面上一点也看不出开心不开心,很快就去清点宴上用的金银器了。
连决又跟了过来。
按理说,他不该一个人在芳卿府上逗留那么久,可今天就是有一个千载难逢的借口。而且请来了芝娘以后,他忽然一片晴空万里,曜曜灼人,说不出的意气扬扬。芳卿府上的婢女见了他,都要多看一眼。
芳卿对他的得意视而不见,垂目挑选着手里的金盏。
“令君,之前你给我的醒醉草可还有?”连决靠在旁边问她,展开了得寸进尺的亲近。
他是何等聪明,一见芳卿的话变少了,就推断她因芝娘吃了味。虽然具体不知是为了什么,但连决仍然心满意得。他按捺住了没有在她面前窃喜,却没妨碍狗尾巴翘得老高。
醒醉草的香味过了一段时间就会消散,也不再有醒酒的功效。连决还留着那个香包,只是除了睹物思人,已经毫无用处。
他又想跟她讨要,她也自然地点了点头。
“嗯。”芳卿说:“我房中还有。这个季节的醒醉草最是茂盛,改日再叫他们去芙蓉池采一些。”
连决顿了顿,一时没拿准她的意思。这是答应了,还是没答应;愿意给他,还是婉转地让他自己去采。
他也拿不准她是不是真的不开心了。
以往游戏花丛的经验都成了空谈,连决从未觉得女子的心思如此难猜。
可只要能猜,也是好事。如果芳卿猜都不叫他猜,明白地不理或者拒绝,那才是全然没有希望的感情。
连决没想太多似的,依然靠在廊下和她笑谈:“今晚说不定会喝个不醉不归。”
“嗯,这倒是提醒我了,”芳卿数好了金器,开始数银器,“我记得鹤龄也不是个海量,得提前备下醒酒物。”
她话一落,连决忽然没了声音,过了须臾才说:
“你同鹤龄也以名字相称了。”
芳卿笑了,“自然是私下里才这样叫。”
都是能用自家府邸请客践行的关系了,必然颇有私交。不过,芳卿与山鹤龄熟起来,还是先前谢他为自己写了那篇覆奏的时候。如果不是连决向舒婧之透露,她也没那么容易知道山鹤龄帮了忙。
但连决却不知道自己在里面的“功劳”。他听见芳卿喊山鹤龄一个“鹤龄”,对霍行泽也是“行泽”,只有对他仍以官称相待,来来去去都是“连侍卫”,亲疏立现。
他一时没有说话,默默在心里盘算。
“令君”是敬称,谁都能喊。可他也不是李知松那种混账,不能贸然喊她的名字,没有分寸,也不知尊重。
女子大都在意自己的年龄,连决也不想喊她“姐姐”或者“芳卿姐”,一则怕她听了介意,二则这类称呼把两人的关系拉远了,仿佛差了一个辈分似的。
不好。
连决从不觉得芳卿比他大了七岁。
她的身量只到他胸前,大多女子也都只有那么高,但他却唯独觉得她娇小可人。
她又是天生一副仙姿佚貌,哪怕已经不是豆蔻少女,也依然不可方物,不知胜过多少妙龄女子,就是说与他同岁也行。
连决不怎么惦念芳卿的美貌,因为想得稍久一点就会发痴。但他也偶尔拿自己画的她翻看,横看竖看,都看不出她大了他七岁。
他放在身后的手指不住地反复磨搓。到底还是想喊她的名字。
片刻,连决若有所感地说:“我知道了,我是吃了单字名的亏。”
山、霍他们都是双字名,叫起来更为顺口。单字名若连名带姓地叫则极为失礼。连决不仅婉转地点出了芳卿的偏心,还顺便给自己找了个台阶,安慰安慰。
他说完也觉得好笑,轻声笑开了,好一阵停不下来。
芳卿被他逗笑了,刹那间也变得晴光无限,“连决这个名字多好。决这个字——”
就像湍急的水流,冲破了一片混沌,也涌进了一池春水。强有力地冲进了人的心底,带起阵阵汹涌的激荡。
她突然收住口,险些不经思考说出了所思所想。胸中好像有股水流激烈地涌动,彻底搅乱了心湖。
连决兴味盎然地问:“决这个字如何?”
决这个字如何已经不能再说,否则胸口便承受不住了。芳卿看向门外,幸好婢女也走了进来,说:“大人,二爷带着小姐回来了。”
连决看了婢女一眼,觉得她用“回来”这个词不太中听,这又不是霍行泽他家。但婢女却被他看得羞怯地低下了头。
原来霍行泽特意早到了一会儿,带着霍九如出去玩了。叔侄两个许久没见,芳卿也没有不许的理由。
连决跟着她走出屋子,在后面暗暗堆起了眉头。
差点忘了,王牌还在霍行泽的手上。
作者有话说:
(本章也是24h内评论发红包)
小连:姐姐什么时候才能叫我小决!
第25章 惜夜
◎多可靠的小情郎啊。◎
25. 惜夜
芳卿出来迎霍行泽和九如叔侄两个, 连决就慢了两步跟在后头。
为了避着永康和她的耳目,九如听了芳卿的话,总是在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她好不容易接受了搬家的现实,也被朱雀庙的庙会笼络了心思, 但却没法玩, 颓丧了许久。进学的日子也耽搁了, 哪儿都去不了。
但这天霍行泽来了, 就能带她去庙会玩了,小孩子开心得不得了。九如回来时早已精疲力尽, 脸上却红扑扑的,一点也看不出文静的样子。
霍行泽一手抱着她, 一手提着一串儿零嘴和玩具,熟练得仿佛已经当了好几年的父亲。
连决瞅了一眼, 不用细想, 也知道自己的情形十分不利。
芳卿正对九如嗔道:“几岁了, 还让二叔抱。”
“九如跟我亲才会如此。”霍行泽回护着侄女, 笑说:“外人想抱还抱不得。”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连决这个“外人”一听, 便觉得霍行泽在阴阳他。
却说霍行泽接到连决的邀请时,心里顿时有了异样。芳卿将府邸安置在了连府旁边,他是知道的, 但却做梦也没有想到她会和连决深交, 且深交至此。
他不敢断言两人是什么关系,怕自己想多, 误会了他们, 但连决的男主人做派总是令他忧心忡忡, 很难不多想。
于是, 霍行泽见到连决,也仍然任由九如撒娇,显示侄女对他的依赖和亲昵。他没有主动放下九如,和连决笑着称兄道弟地打了招呼,其实各自心中都是波涛汹涌。
九如是个懂礼节的小姑娘。芳卿一说她,她就从霍行泽身上下了来,看着在场的唯一一个外人,仰头问候道:
“哥哥,你就是连伯母家的公子吗?”
九如这一喊,芳卿和霍行泽还都未察觉哪里不对,只有连决努力和蔼可亲地说:“应该叫叔叔。”
芳卿被他提醒,忍俊不禁:“这个小马屁精。”
“娘。”
九如虽还有些孩子气,但因为父母总是不在身边的缘故,要比同龄的孩子早慧。搬来郁府之后,家里更是常常只有她一个主人,她也慢慢有了替母亲当家的念头。
小姑娘现在自诩大姑娘,也知道要名声了,不想在好看的哥哥面前丢脸。
九如也并非刻意嘴甜,而是连夫人来做客时,提起连决都是“你连家哥哥如何如何”。连决长得又白皙俊朗,浑身散发年轻和张扬的气息,小朋友仰头看去就像看到了天上的太阳,自然而然地就喊了哥哥。
“叔叔,”九如看了看芳卿,还是改了口,“人家都是希望自己被称得年轻些,怎么你喜欢当叔叔呢?”
连决摸了下鼻子,总不能对孩子说,他想当她的继父。
他指了指霍行泽,说:“我与你二叔是同年,你若喊我哥哥,我岂不是要叫他叔叔?”
顺便埋汰一下霍行泽也比他老好几岁。
芳卿又被他说得笑了,霍行泽冷不防被点名,也只好笑着说:“确实不敢比国舅爷长一辈。”
称呼上的为难让连决一句话化解开了。
“好了,”芳卿叫来了奶娘,“让奶娘带你回去洗洗,重新换件衣裳再出来见客人。”
九如听话地跟着奶娘走了,没给连决讨好的机会。
她是小孩子,玩了一天已经累了。晚上芳卿他们又要喝酒,便只让她见了个礼、打了声招呼,早早地叫奶娘带她回去睡觉了。
暮色将至,宾客悉数到场。本朝的风俗是四人成席,原本没有霍行泽也是够了的,因为芳卿还请了来棠。
她虽有些拉拢的私心,却也知道山鹤龄当年赴京赶考的时候,承过时任都卫府军指挥的来棠的情,是个把酒言欢的契机。
但等到几人合坐,芳卿才意识到一丝不同寻常。
今晚的酒席摆的是圆桌。她是东道主,坐的正是主位。因为是给山鹤龄饯行,所以请他坐在了她的右手侧,意为最重要的客人。
连决一直不动声色地显示自己和芳卿的熟稔,这次也以半个东主的身份宴请好友,因此当仁不让坐到了她正对面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