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棠也是贵客,在芳卿左手边落了座。霍行泽的座位则位于连决和山鹤龄之间。
席上摆着酒炖肉豆腐、葱醋鸡、燕窝鸭子锅、鸳鸯鱼片、如意蛋卷等菜品。时间紧凑,只能凑出最常见的食材。换了芳卿自己掌勺,只能烧出粗茶淡饭,但芝娘的手艺就称得上化寻常为珍馐了。
来棠还没动筷就说:“芳卿,你设这宴有心了。”
一般客人来吃席,确实要夸两句厨子。众人动了筷,也都说郁府的厨子厉害。
芳卿笑了笑,看向连决。他没有抢着邀功,而是端着酒杯自饮,但唇边的笑意也只有她才看得懂。
她收回目光,对来棠解释道:“哪里是我府上的厨子,是跟连侍卫借的。”
这段渊源不说也无妨,她并不需要昭示自己和连决的亲密,讲出来了反而可能惹上麻烦。
果然,话一出口,霍行泽的眼神就乱了。来棠亲眼见过芳卿和连决“私会”,很快了然地笑了笑。
连决得了便宜卖乖,推脱说:“都是为了给鹤龄饯行。”
“那今晚真是借了山相的光了。”来棠端着酒杯说。
山鹤龄竟然低了低头,“将军言重了,言重了。山某能与您同桌共饮,才是荣幸之至,荣幸之至。”
好友即将远行上任,本该是充满离愁别绪的时候。但连决今天吃到了太多甜头,人逢喜事精神爽,见到山鹤龄这般窘迫,反而朗声大笑出来。
天底下许多文人笔下生花,却长了一张笨嘴拙舌。但山鹤龄不仅文采斐然,口才也是罕见难得。
当年,他还是在殿试上对答如流,深中肯綮,才被皇帝点为了状元。
今晚只是朋僚小聚,能言善道的山相公却时常讷讷,局促不已。
芳卿夹在他跟来棠中间,一下子就看出了襄王有意,神女无心的猫腻。
山鹤龄家世清白,又身负经世之才,还有一副如玉如琢的样貌。哪怕是没有见识的市井小民,看到他也会明白此君绝非池中之物。
所以,不论文臣武将,还是宗室公侯,都有过招他为婿的念头,但他却一一推拒,还为此得罪了不少贵人,险些把仕途毁了。如果不是皇帝看重,非卿不可,只怕山鹤龄早就被左迁到苦寒之地,郁郁终生了。
芳卿总是算尽人心,这次却实在没有想到,原来山鹤龄迟迟没有成亲,是因为早已心仪来棠,不愿另娶。
她在心底惊愕了许久,暗自算了算,这两人的年纪竟然相差了十岁,难怪自己不曾想到。
但她转念一想,她不也比连决大了七岁吗?这么一想,真是不知道该错愕、惋惜、还是尴尬了。
芳卿的思绪翻转了几番,最后看向了对面的连决。
瞧他刚才那样大笑,多半是因为清楚清楚山、来两人的因缘。她同他对视了一眼,只想确认此事,却不知道自己看向他时,已经抿起了脉脉含情的微笑。
连决何曾被她这样看过,哪怕是初次相遇那夜,她打算蓄意勾引时也没有。他回望着她,如同热闹的酒席上只有她一个人。
微醺半醉的佳人坐在灯下,宛转蛾眉,含着春意的眼瞳映着脸颊的酡色,更是美不胜收。芳卿的一颦一笑都点亮了夜色,落在他的心里,就燃起了烈烈热火。
……
霍行泽一直留意着他们,此刻也目睹了两人的眉眼官司,终于认清自己的不安绝非无凭无据。他不由分说端起酒杯,打断了身旁的连决看向芳卿的露骨眼神,声称:
“行之,多谢你先前为我引荐,来,我敬你!”
行之是连决的表字,两人称兄道弟好一阵子,关系早就变得不同一般。但实际上,如果不是还有客人在场,霍行泽一定已经拿拳头招呼他的好老弟了。
连决让他骤然打断,也知道他没安好心。不过他还是笑着端起酒杯,毫无芥蒂似的干了这杯。
在场的几人中,芳卿和山鹤龄的酒量最差,连决、来棠和霍行泽都是能喝的。但来棠不跟他们几个弟弟拼酒,结果成全了连决和霍行泽默契地较起了劲。
芳卿坐在中间忙着招待应酬,没有功夫料理他俩。结果一转头,他们就喝高了,就连山鹤龄也没有幸免。
在座的几人知道他次日要赶路,都没有认真灌他,却没料到他的酒量比平时还要不济。山鹤龄此刻强撑着没有失态,但谁都看得出他早已眼神迷离。
于是,最后没有喝醉的竟然只有芳卿和来棠两个。
她们齐齐摇了头,决定今夜就到此结束。
芳卿转过身,还没张口安排如何送客,连决就已经一手抓着一个往门外走,并对她说:
“放心吧,我送他们回去。”
他眸中带笑,眼角眉梢因酒醉染上了淡淡的嫣红,倒衬得他英俊的五官秀美了几分。
来棠站在一旁见了,也要感慨一声好看。她凑到芳卿耳边打趣道:
“唷,多可靠的小情郎啊。”
芳卿心头一热,无奈地回视了来棠一眼,也不好反驳她的话。
再看连决,虽然一脸醉意,但眼神还十分清明,甚至比平时烁亮。他的脚步也依然稳当,比其他两人正常不少,看着没什么可担心的,还像来棠所说那样可靠。
芳卿将客人们一齐送出门口,自己回到府里,让下人们收拾了宴厅便回到卧房休息。
然而她刚卸下一半珠钗,门上的下人却过来说,国舅爷又折回来了。
她不知道连决回来做什么,梳头又极为繁琐耗时,索性就这么散着头发去了前院。
连决喝了那么多酒,至少也有个半醉。他回郁府之前,先回了趟自己家,又是漱口又是洗脸才祛了祛酒气。因为不想让芳卿发现他这些心机,便没有换衣服,直接过来了。
婢女将他领进院子,正好迎上芳卿从后面出来。
她披着蓬松柔软的乌发,只剩下耳畔一个堕髻未拆。衣服还是刚才那件,却除去了外衫。雪青色的上衣和翡翠色的薄纱裙轻裹着她曼妙的身子,晚风过堂,撩起美人的香纱,直让人想起飘飘欲仙四个字。
连决马上停住了脚步,忽地有些口干舌燥。
芳卿不知道他为什么停住,干脆一路走到了门外廊下,问:“不是去送他们了吗?怎么会这么快。”
“霍兄不让我送。我见他确实没醉,就在巷口和他分手了。”连决克制着不让眼神游移,“至于鹤龄,就拜托来将军送他回去了。”
芳卿啼笑皆非:“你怎么好意思劳烦来将军,鹤龄还要不要面子。”
“我也是成全一下知己。”连决自有理由:“到底是面子重要,还是意中人重要?”
像他就很想得开。佳人眼前,面子一边。
芳卿摇摇头,到底还是被他说服了。
她又趁机向他打听了一下那两人是怎么回事,这才知道,山鹤龄出身寒门,上京的盘缠本就不怎么富裕,还让人给偷了,被赶出驿馆后,差点饿死在贡院门口。
来棠当时正负责春闱的警备,就这样捡了一个可怜的小举子,顺便替他抓住了窃贼。
“倒是一段难得的缘分。”芳卿听完叹了口气,“可惜……”
她没说什么可惜,因为她知道连决可以领会。
可惜襄王有意,神女无心;
可惜他们相差了太多岁;
可惜世俗不容;
可惜门第出身都太不相称;
……
无论多么可惜,也是别人的事。
芳卿垂下眼睑,忽然为他们难受。但连决却不觉有他,笑容仍很爽朗。
“今晚你受累了,早些歇息。”他的声音带着温柔的磁性,“我这便回去了。”
说完,他竟真的转身要走。
芳卿叫住了他:“等等。”
她闭上眼睛定了定神才睁开,也是有些醉意。连决看在眼里,颇为贪恋,只想拥她入怀慢慢怜惜。
芳卿从袖中取出了一个赏封,原来是不知道什么时候给芝娘封了谢礼。
她说:“替我谢谢芝娘。”
连决也没推脱,倒是笑了。然后他才接过来,爽快地说:“好,我交给她。”
“嗯。”
芳卿应了一声,却没有下文,也不说送客,就这么等着。
连决也站着没动,将她缠绵的醉态收进眼底,明知她在想什么,还笑意盈盈地问:“还有事?”
……
“真是醉了,脑袋都混沌了。”芳卿如梦初醒似的抚了抚额头,“说要给你醒醉草的,结果要用的人还是我。”
她说着,转身就要回房去拿,却不小心碰到了连决的腰带,一不留神勾了一下。
“呀。”她低呼一声。
连决倏地攥住了她要离开的手。
她额上热热的,眼前是男人宽阔的胸膛。她只听得他呼吸一沉,然后眼见他跨了半步,另一手就要搂上她的纤腰。
芳卿被迫抬起头,看着他炽热的眼神,突然就不会动了。那一股湍急的清流又猝然冲进了久未萌动的心底。
“连……”
“连决!你放开!”
一声怒喝打断了即将拥吻在一起的两人。
芳卿吓了一跳,才一抬头,身前却骤然空了,连决已经猝不及防被打倒在地。
她又一转头,去而复返的霍行泽满身杀气腾腾,瞪着连决的眼神就像要将他碎尸万段。
“行泽!”她喊道。
然而她的喊声丝毫未能阻止霍行泽的杀意,眨眼间,他又给了连决一拳。
连决还没从地上站起来,便又被打了下去。
他也是极有血性的男人,被打了定要还手的。可是芳卿现在在旁边看着,所以他连拳头都没有攥起就改了主意,毫不抵抗地挨了霍行泽一拳又一拳。
作者有话说:
有奖竞猜:连老师在本章提供了几次茶艺展示
第26章 春宵
◎“什么也不要。”◎
26. 春宵
眼前两个人打架, 即使知道他们都不应该,但还是会下意识护着那个处于下风的。
芳卿接连喊了几次住手,但霍行泽就像疯了似的打着连决,丝毫不见停手的意思。
无法, 她只能直接阻止霍行泽继续打下去。她会一点近身招数, 即使不是霍行泽的对手, 冲上去也不会被误伤。
可连决不知道她有这些本事, 眼见她上来就挡在他身前,而霍行泽的拳头也挥到了一半, 他眼疾手快地从地上爬起来,一把抱住了芳卿, 将她护在怀里,硬生生挨了霍行泽一下。
这下子, 霍行泽反而停了手。他看着眼前互相维护的一对男女, 心碎到无以复加, 每次呼吸都如同肝胆俱裂。
连决倒没挑这个时候缠绵, 见他收手,便很快将芳卿放开了来。
霍行泽还失魂落魄地站着, 一动不动。真正给他重重一击的,无非就是芳卿上前护着连决的那一下。
须臾,他抬起头, 悲恸地质问芳卿:“你护着他?!”
芳卿神色不动, 但她的姣美秀色若不含表情,就威严得如不可侵犯的神女一般。她看了霍行泽一眼, 其实还谈不上动了怒, 但是她却不得不这么说:
“对, 我护着他。”
“为什么?!”
芳卿还未张口, 霍行泽已经痛心疾首地指着连决说:“他的确出身高贵,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这一点我和大哥都比不上。”
听见他提起霍成烨,芳卿蓦地抬起目光,却当头迎上了他的一段诘问:
“但你明明从来都不愿意委身权贵,凭什么他就可以?!因为只有他才能给你想要的一切吗?!”
……
芳卿心里一直紧绷着的那根弦在刹那间断了。
她有一瞬间喘不上气来,但身畔立刻有道疾风行过。一袭青色的身影迅猛地冲了出去,处处忍让不置一词的连决这下直截了当地出了手,照着霍行泽的嘴巴狠狠给了一拳。
“你把她当什么人?”他声音冷厉地问道。
霍行泽连连后退几步。到底是连决在芳卿眼前给他留了些情面,没有不知轻重地将他打倒。
他被连决打了这一下,终于酒醒了大半,也自知失言,再抬起头时已是慌张讷讷。
“……嫂嫂,我并非那个意思,我……”
“行泽,你回去吧。”芳卿却不想听他再说,“你今晚喝多了。”
“我……”
“回去!”
霍行泽的身躯一震,随即双眼中彻底黯淡下来,只是因为看清了芳卿和连决两人站在一起。连决虽然脸上挂了彩,但却依旧一身不凡的气度。
他气势逼人地立在那里,是真真切切地保护着芳卿,瞬间将自己的所作所为比了下去。
霍行泽一下子被人抽空了气血,失魂落魄、踉踉跄跄地走了。
而芳卿这回好像真的生气了,直接让人落了锁,天亮之前不许再开。
连决一声不吭地站在旁边,看着她正言厉色地吩咐下人锁门,也不出声提醒她自己还没走。
等她转回身,他又低头拿拇指抹起流血的嘴角。然后拿下来一看,手指也变得鲜血淋漓了。猩红的血挂在他的指腹上,在夜色中也触目惊心,可见霍行泽下手之重。
芳卿一回头就看到了他的伤口。嘴角破了,下巴也立刻青了一块,好在没伤了眼睛。他一抬目对上她的眼神,依然如寒星般明亮,一点也不像被人暴打过。
“对不住。”她叹了口气走上前,仰着头仔细看了看他的伤,“进屋去吧,我给你上药。”
霍行泽仍是她的家里人。家里人打了人,她自然要表示负责的。连决懂她的意思,于是没有推脱,直接跟她进到了后院。
府里的下人们都去休息了,四处都熄了灯。芳卿没有再叫他们,而是直接带连决进了自己的院子。
院里的紫藤花又落了一地花瓣,像紫色的雪堆在夏夜的凉风中,簌簌飘舞。
深夜昏暗,屋檐下摇曳着朦胧的烛光。弥漫着暗香的空气里甚至安静得开始暧昧。
正堂是起居之所。连决走进来,入目墙上一幅山茶幽禽图。芳卿让他先坐,自己绕过绣屏去了里间。
连决粗略地扫了一圈,意外地没寻见牌位之类的东西。最后,他的目光定在了那座绣着鱼藻图的屏风上,再里面就是芳卿的卧房。
他心知再看下去就猥琐了,马上收回目光,安心坐着。
不过片刻,芳卿端着上药的托盘出来了。她又拿了一座琉璃灯放近了,灯光一打,他的伤势只会比刚才在月下看着更严重。
她的秀眉微微一蹙,“这让我怎么跟连夫人交待。”
连决目露无奈,“你跟我母亲交待什么,我又不是孩子。”
真的跟她女儿同辈了可还行。
连决的眉宇中露出一丝悒闷,蹙了蹙眉头,不再说话。
“哎呀。”芳卿这才发现,他的眉峰也有一块血痕,“怎么这里也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