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歉疚又惋惜,担心好好的人破了相。她连忙放下灯盏,拿了帕子蘸水,站在他面前,细细地给他擦去血迹。
连决坐着闭上了眼睛,慢慢地呼吸,全身心感受着她轻柔的体贴。
“放心,我就说送鹤龄回去的时候酒醉摔了,也不会提及霍兄。”
芳卿听见他还在为霍行泽着想,就知道他没生气,难得他年纪轻轻就有着这样的胸襟。
她说:“多谢。”
连决闭着眼睛,勾了勾嘴角。
“谢什么。”
他倒是想跟芳卿卖惨,说说霍行泽有多过分,可他现在还没有资本同她撒娇闹脾气,不如留些体面。
虽然刚才芳卿护的是他,却也没有对霍行泽说一句重话。他其实看得分明。
因为霍行泽仍是她的亲人,是她丈夫的弟弟,女儿的叔叔。亲人的地位与旁人不同,而她本就是个孤儿,所以更加重视家人。
除非碰到什么极端的局面,否则芳卿是绝对不会和霍行泽断绝关系的。哪怕是看在霍成烨父女的份上也不会。
连决平静地接受了这些事实,尽管心里颇不是滋味。
不管怎么说,一开始也是他先看出霍行泽钟情芳卿,却佯装不知,还故意瞒着自己的心思。种种因果,确实是他不地道在先。
“这些也是我该受的。”连决流利地说着,没有一丝怨怼,“也该让霍兄出出气。”
虽是心知肚明的事,但他却不点破霍行泽打他的真正理由,免得芳卿难堪,也在她面前给霍行泽留了点尊严。
言下之意,霍行泽是替他死去的哥哥打的,而他连决确实不该替代霍成烨的位置。
但在这个节骨眼上,连决绝不会意气用事提起霍成烨,否则就是自断前程。只需让芳卿意会,他是一个人在同时应对霍家兄弟两个就够了,且他也没有冲犯霍成烨的想法。
苦肉计不过如此。
芳卿没有接话,安静地给他擦完了跌打药。他一直闭着眼睛感受,在黑暗中更能闻见她似有若无,似远又近的气息。
忽然,她走远了。
连决睁开眼睛,却听到她说:“下次别这样了。”
芳卿站在桌边收拾着用过的帕子,没有看他。她重新打开了药瓶,往帕子上抹着药,屋子里静得只能听见窗外的虫鸣。
连决被戳破了用苦肉计也不慌,坐在那里既不局促,也不尴尬。他笑了笑,刚才还火辣辣的伤口已经变得清凉,鼻尖还能嗅到一阵草叶的芬芳。
“你看出来了,但你还是会心疼,是不是。”他说。
芳卿收拾东西的手停住了。
苦肉计就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就像感情,一个设了圈套,一个甘心走进去。明知是一场设计,却还甘愿奉陪。
走进去的那个人也不担忧,因为有恃无恐,不怕设下圈套的人想要伤他(她)。她(他)设下圈套,为的不过是将他(她)网进自己心里,最大的损失充其量就是自己一颗心。
芳卿再次走回连决身前,此时双方都已经收了网。
她已经给他擦完了脸上的伤,但是还有身上的。
刚才混乱之中也没看清霍行泽都打了哪里,只知道处处都下了狠手。芳卿改为坐到了连决面前,目光落在他的胸前,然后缓缓上移,看到了领口的小圆球金扣,视野中还有他的喉结。
连决的喉结动了动,说:
“身上不严重,我还是回去让丫鬟擦吧。”
他一定是故意在这个时候提起他的丫鬟的。
芳卿也不跟他争,应了一声“好”,就要起身收拾东西。
然而连决忽而又说:“好像又流血了。”
他流血的地方在嘴巴上,伤口没有那么快凝固。芳卿抬头看去,手又伸到了他俊朗的脸上,轻轻托住了他的下颌,仔细看着。
哪里还在流什么血。
连决被她托着,微微半仰着头,漆黑的眼眸几不可见地动了动,近乎目不转移地盯着她的表情。
芳卿知道他在作怪使小手段了,但却垂着眼睑,一字未提。甚至,她抚着他脸庞的手也没有离开,就这么静静地端详着。
按理说,连决先动了心,他已经注定输了一半。可是情场又和战场不同,情场中最难缠的对手不是想赢的人,反而是无所谓输赢的人。
芳卿纤美微凉的手指轻轻抚过他发烫的皮肤,长长的睫毛也柔柔地扇动了一下。
她看着连决轻轻抿着的嘴唇,仿佛还在检查他的伤势。
即使他的嘴角破了,却一点也不影响那雕刻般的唇线。她的指尖还没碰到那儿,就感受到了灼人的热度。
“你想要什么呢?”她恍惚间开口。
可是她不该那么问的。
不论什么话,只要挑明了就落了下乘。
芳卿问完,几乎闭上了眼睛,因为她已经累得没有力气拐弯抹角,只想有个说真话的机会,也盼望着听到一些直白的真心话。
即使这个人,她招惹上了才知道招惹不起。
芳卿哪里想得到,连决正因为她的措辞浑身火热,心跳也漏了一拍。他的眼底下红了一片,只有如漆如墨的双眸中依然奕奕。
他注视着她张开口,喉咙因为显而易见的原因暗哑:
“什么也不要。”
芳卿莞尔,会心一笑,终于抬眼看向了他。
什么也不要,便是最向往一夜春宵。
她是嫁过人的,跟未出阁的女子不一样,无所谓清白不清白,也不是非得再嫁不可。是以,她这样的女子最适合露水姻缘。
不必用真心,也不需有名分。
芳卿不是未经人事的少女,她看着连决的眼眸,就知道他已动情。
难得的是,她一点也不讨厌他这么露骨的眼神,反而被这专注的眼神灼得温热,像整个人浸入了温泉水中,舒服得再也不想出来。
世间的女子最怕风流不羁的男人对她献出专心一意的倾慕,连她也不能免俗。明知道浪子回头都是哄人的,可心底还存着一丝侥幸,相信着自己当真是那个特别的唯一。
芳卿看着连决动情的眼睛,也从未感到他的眉眼是那样的勾魂夺魄。
第一次见面时,她就知道眼前这个男人不仅出身高贵,灵魂也高于云端。虚虚实实,无处可攀。
所以他处处留情,却又不曾真正被谁留下。
可是,现在他的眼底一片情深,也终于如她所愿,被美色迷惑。
芳卿毫不怀疑这点,就当自命不凡也罢。她这副容貌曾经让自己差点丢了性命,做官也不顺畅,眼前不过是又勾动了一个年轻男子的春心。
而已。
不知不觉,芳卿的心里也生出诡异的波动,一浪又一浪的,好似要将她推到连决的身上。
如果他只是贪图她的容色,反倒十分好办。
她又问了一遍:“真的什么也不要?”
连决无声地漾起了笑。
真的什么也不要?他自己都不会信的。
男女情爱,只要付诸了真心,就会期望回报。世间的男男女女一旦堕入了情爱,无一不是凡夫俗子,没有一个中正无私的圣人。
他抬起手,覆上芳卿放在他脸颊上的柔荑,一把收进了自己的掌心,慢慢揉弄着。
一步步的试探令他察觉到她并不反感。她任他轻薄着,也不知道是暗示还是纵容。
但连决向来信奉有花堪折直须折的道理。他以更加炽热的眼神将她沐浴了一遍,终于壮大胆子迎上去,如愿以偿吻上了她的唇。
作者有话说:
小连:姐姐你看他都把我打出血了!唉不过我不会怪小霍的,毕竟小霍也只是想给大哥出气。我怎好越过大哥呢。但是他们兄弟两个合起伙来霸凌我一个未免欺人太甚,姐姐你要为我做主啊——
第27章 洪水
◎拴不住一颗死而复生的春心。◎
27. 洪水
芳卿夸连决的名字起得好, 并非全是蒙他的。
他的人的确就像一股清澈而湍急的洪流,顷刻之间便将她的身心冲得不知所谓,狼藉不堪。
他们之间的吻也似洪流决堤般来得迅猛。
芳卿已有多年没感受过这样的热情,只一下就软了身子。连决虽然年轻, 却并不急色, 而是一点一点放慢了亲吻的动作, 温柔地将她包裹。
蜜一样的吻尝到了一次, 就想再尝第二次。
所以后来连决又更进一步,将她抱到了自己的腿上, 吻得更久,如同蜜里调油。
芳卿以为她美而自知, 但今晚过后才明白她知道得并不彻底。遇见连决之前,她是不知道自己还有如此柔弱无骨的时候, 连戏都不须做, 就整个人化作一滩春水, 险些在小情郎面前丢了脸。
她知道连决可怕, 却没想过他这么可怕。
于是在他放开她后,她也放开了他, 气喘吁吁地说:“正门锁了,你要怎么回去?”
连决展目舒眉,眼眉间分明还沉溺在春情之中, 目光却清亮得像天上的凉月。他轻轻地笑了笑, 好像在笑她的慌张和退怯。
芳卿更怕被他这个风流公子看出她一直以来都在虚张声势了。
一直以来,她从未对他解释过什么, 想来他所知道的郁芳卿就是个声名狼藉的女人。她也不担心他如何看她, 权当她是风月情场中的老手也好。
直至今时今日, 她才方开始在意这些。
连决抱着她笑够了, 却说:“和上次一样,爬墙回去。”
这话说得好像他们不是第一次这样偷情。
芳卿从他身上下了地,被薄汗浸湿的前胸后背立刻迎来了阵阵凉意。连决也不阻挠她离开,而是潇洒地放了手。
甚至,他自己也潇洒地走掉了。
这回芳卿没有看他是怎么“爬墙回去”的,总归不用看也知道,以他的身手,绝没可能像他字面上说的那么滑稽。
她拴了房门,却拴不住一颗死而复生的春心。
她还想了想,连决现在正难受着,或许不该放他回去。但想来他一个少爷,回去也不会委屈自己,倒是她当真有点难受,生出了沉寂许久的渴望,不得纾解。
暮夏时节的夜里,大水匆匆过境,走后却未带走一地的蒸腾。
芳卿这晚也是孤枕难眠,一双玉腿宛若无处安放似的蹭着被褥,后来干脆不等黎明破晓就起来了。
今天是山鹤龄启程赴任的日子。她翻来覆去思索了许久,只可惜昨夜有许多话不方便在人前说。
山鹤龄虽然才高八斗,身负文经武略,但却丝毫不谙官僚章法。芳卿和他共事了一段时间,知道他贤良方正,甚至连送礼也不清楚怎么送。
况且,他是得了天子赏识平步青云,更不会为了五斗米折腰,反而不如就与文牍为伍,留在帝王身边销忧解烦。
芳卿并不看好山鹤龄能压得住豫州一滩浑水。皇帝只想拔起永康的势力,但自己无人可用,出招还是急不可耐了些。
反正她难以入睡,于是一早来到了山府,借着正式送行的机会最后叮咛了几句,因为永康一定会想方设法拉拢他。
“令君猜得不错。”山鹤龄露出苦笑,“长公主确实已经遣人找过我。”
芳卿叹了口气。
她说:“你到豫州下车之始,那些官员就是敬畏陛下的天恩调派,也会敬你三月。”
但三个月之后就且难说了。山鹤龄若想不负君恩,也只有这三个月的时机。
还有一件事,芳卿没有提起。诏书一事渐渐露出眉目,无论皇帝还是永康都不是沉得住气的性子。也许他们很快就能等到兵戎相见的那一天了。
芳卿跟了永康十几年,实在是太了解她了,几乎猜中了她的每一步想法。
永康拉拢山鹤龄最直接的办法,就是邀他做她的入幕之宾。她也不是只会用权色控制男人,是山鹤龄太过干净,难以找到把柄。
哪怕永康阅人无数,但她见到山鹤龄这样批风抹月的青年才俊,就像男人见了冰魂雪魄的绝代佳人,情难自禁动了不该有的念头。
高高在上的人手握权力太久,已经忘了尊严和风度。永康的裙下之臣数不胜数,早就惯得她刚愎自用了。
山鹤龄绝非钟世林、薛平志那样的男人,不是一般的清贵,怎么肯为了仕途充当面首。
除去芳卿,和怡大概是世上第二个最了解永康的人。她一大早就带了若干仪仗,无所事事地到永康公主府上说闲话。
又或者说,看笑话。
“我看山鹤龄这些日子跟郁芳卿很是亲密,昨日还去她府上喝酒,恐怕早有首尾呢。”她看似好心地提醒道。
永康还跟她言笑晏晏:“你这是对芳卿先入为主了,她也不是什么人都勾搭的。还记着早前的仇呢?”
“我记什么仇。”和怡得意地笑了,“那个狗男人才翻不出我的手掌心呢。”
前些日子,蔺征跟和怡在永安门那一出轰动不已,永康也有所耳闻。再看和怡一副娇生惯养,媚态横生的样子,就知道她又跟蔺征和好了。
永康气定神闲地喝起了茶,垂下眼皮掩去了目中的不屑。
胸无大志,只知风月。
“皇姐可要提防着郁氏有背叛之心。”和怡捋着她怀中的狮子猫,言谈间无不尖酸刻薄,“这些女人,一旦有了男人,就不会事事都向着你了。”
“不会,芳卿最是忠心的丫头。”
“是吗?我瞧这丫头的野心大着呢。上回我在永安门那看见她,她虽是卑躬屈膝的,可头上那支芍药簪子却十分扎眼。芍药是花中宰相,她也想当宰相呢。”
永康心道,一支簪子能看出什么。和怡虽贵为公主,目光却跟市井妇人一样鄙薄。
她已不耐烦,明知和怡有意离间,但念及山鹤龄对自己敬谢不敏的模样,依然十分气不顺,仿佛她输给了一个奴才。
永康言不由衷地说:“芳卿跟了我十几年,她是个怎样的人,我最清楚,绝不是会因为一个男人就背主的性子。”
和怡想笑,却没笑出来。皮笑肉不笑的,反倒更添讽意。
她们姐妹小时候也这样,总在先皇面前对着干,永康明里暗里都在示意和怡不如自己慧眼识人。总之,她是皇长女,一定比不学无术的妹妹更懂道理、眼光也更为透彻。
和怡贬低芳卿,永康就偏给芳卿体面。
是以芳卿这回过府,永康不仅没有像以往那样施以雷霆雨露,反而和颜悦色,甚至将钟世林未解的诏书下落一事委任给了她。
芳卿面上不敢让永康看出端倪,但心里既惊又喜,苦苦无处下手的秘闻最后竟然得来全不费工夫。
“但凡与皇考有过什么的男子悉数死得突然,只剩下魏王一人健在。”永康说:“当年皇考弥留时,身边也只让魏王侍候,就是怕出了逼宫这样的乱子。后来六大臣临危听命,草拟了传位诏书。你精通宫史,可还记得他们都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