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卿答道:“记得。”
她从未想过这桩典故,只是永康一提,她细数了一遍,才惊觉这六位大臣俱已不在人世。
一朝天子一朝臣,况且前朝这几位老臣年事已高,陆续辞世也不奇怪。但因为现在有了一道诏书的秘闻,老臣们的亡故则又有了别的可能。
又或者说,因为这几位老臣相继去得有些巧合,所以诏书可能确有其事。
芳卿原以为是永康意图矫诏,永康却认为是皇帝在传位诏书上做了手脚,偷梁换柱。
“皇帝认为魏王是他的生父,所以这些年都不曾动他。我猜魏王当年也是在这件事上出了力的。”永康徐徐说着她的推断:“真正的传位诏书应当在某位忠于皇考的老臣手中。”
芳卿问:“殿下可知道是哪位老臣?”
永康当然不知道。派出去的密探暗访了许久,但那些大臣早已死去,他们的家人也毫无破绽,应该是并不知情。
钟世林以前就在帮永康找这道诏书,现在他死了,但诏书还是要找。
芳卿初闻这个秘密时只觉得心惊,因为太过震撼所以来不及思索真伪。但她现在得了永康的解释,思忖下来反倒发现不少蹊跷,也有太多处说不通的地方。
先帝自己就经历过骨肉相残的惨痛,应该深深明白同室操戈带来的祸害,怎么会留下这样一道动摇国本,甚至可能葬送江山的诏书?
可是永康已经深信不疑,确定先帝留下了这样一道废立的诏书,甚至都不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态度。
永康似乎在与她诉说心里话:“芳卿,你在外面做官这么多年,心里必然清楚。咱们女子要把持这江山,最难冲破天下人设下的枷锁。就算皇考也不例外,一辈子都在跟臣子们周旋。”
她坚信,皇帝当初被立为太子也是周旋的结果,是先帝一时不得已的妥协。假以时日,九五之尊的宝座还是会回到女子手中。
芳卿自诩一介平民女子,比不上两位先皇,也想不到她们的宏图。但见永康如此笃定,她也开始将信将疑。
也许永康手上还有更确凿的线索,只是没有告诉她。
毕竟在宫里生存多年,她学会的最重要的道理之一,便是不能用寻常人家的亲情伦理去考量天子家事。
她自己是母亲,即使无暇照看九如,但看到自己的骨血总会感到一丝温情和柔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生出伤害她的念头。
但天家不一样。什么兄弟姐妹,母子君臣,天家的骨肉至亲,生来就是与自己争权夺利的天敌。除非自己没有一点儿野心,否则就要防他们一辈子。
皇帝自幼就不得他母皇的喜爱,只是众人看在眼里,讳莫如深。因此,永康确信先帝心中继承大统的人选不是他,倒也不是盲目自信。
芳卿从公主府的角门出来,脑中装满了沉甸甸的思绪。她想着事情进了自己的轿子,坐稳后还在沉思从何处着手查证。
她的心思飘远,连轿夫没有起轿都未曾发觉。忽然,舆车门窗的木板让人“笃笃”敲了敲,她才猛然回神。
“谁?”
外面的人却不答话。
芳卿的轿子是最寻常的蓝帏明轿,因为怕有人想在路上要她的命,舆车都没有什么惹眼的花样,一切都按朝廷制式来装。
冷不丁被人一敲,又刚巧赶上她得知两朝废立这么要命的惊天秘闻,一时丢了三魂七魄,还以为是谁找上了门来。
面前的蓝色轿帘从外面被掀开,旋即一个大活人便钻了进来。
芳卿睁大秀目,还没来得及惊呼,一道不能再熟悉的声音已经伴着凉风直直地涌入:
“我能不能蹭蹭郁令君的轿子?”
作者有话说:
小狗:我能不能吃吃郁令君的豆腐?
第28章 情郎
◎是一只颇有心机的小狗。◎
28. 情郎
芳卿的明轿不大, 但也还宽敞。她偶尔带着九如出门,母女也共乘一顶轿子,因此装下两个人还不成问题。
钻进来的是一身便服的连决。
大概因为天热,他穿了件象牙白的锦袍, 清风朗月似的风姿, 打眼一看就明净怡人。
可他长得再好看, 冷不丁钻进人家的轿子里都要吓上一跳的。芳卿还惊魂未定着, 手贴着胸口,能感受到那儿怦怦乱跳。
连决弯着腰看了一眼, 十分想替她拍一拍,顺一顺。
“你怎么在这儿啊。”芳卿说着就要看看外面, “还能认出是我的轿子?”
连决使坏似的抬手挡住她的视线,看着她的蹙眉的样子翘起了嘴角。
他放下手, 说:“我刚刚从庆王府出来, 一眼看到你的轿子经过, 就过来碰碰运气。”
庆王府就在公主府旁边, 芳卿没有多想就信了。连决从她身边坐了下来。轿子里虽然能装下两个人,但还是狭小拥挤。
两人的衣袂紧紧贴在一起, 芳卿猜他是要回家,所以说:
“我还要去拜会何相的。”
“那我陪你去。”连决说。
芳卿抿唇一笑,想说何觊跟李知松不一样, 人家何相公是正人君子。但连决却好像知道她想夸别的男人, 也不许她再说,顷刻俯身吻下来。
她的唇上一痒, 然后一阵湿热袭来。这下双唇不痒了, 心里又开始痒。
芳卿被动地被连决搂在怀里, 并非因为羞涩, 而是这轿子的空间实在太小了。她几乎和他紧贴着,换气间无意瞥见他专心又沉醉的玉颜,心头又是一热,已经认定连二公子是一只颇有心机的小狗。
连决好像已经敏锐地从一次仅有的交手中,捕捉到了她最无法抗拒的东西。
情/欲。
这时,被支开的轿夫们回来了。前面那个轿夫先好一通道歉,但芳卿哪里听得进去,且她也不介意。
轿夫又问是不是去何府,芳卿无声地轻喘着,堪堪避开了连决落下的吻。她对轿夫应了一声“是”,但连决的唇却找到时机贴上了她的耳畔。
轿子被抬了起来。
轿夫们当然马上就察觉了轿子的重量不对,但无论是谁也不敢问轿中人是怎么回事。他们只知道里面安安静静的,哪里会想到两个胆大情热的男女就在轿中偷情拥吻。
何府不远,不多时就到了。轿子再次落了地,外面正请郁大人下轿。
连决这才放开芳卿。
原来两人缠绵了一路,这会儿分也分不干脆。连决的唇舌离开了,双臂却还拥着她。
他默不出声地看了看芳卿,眸中的寒潭好像不曾被情意感染。但实则这眸色就像蓝色的烈焰,只是看似冰冷,哪怕再动一下就会一发不可收拾。
芳卿已经鬓乱钗横,媚意不止,同样不敢再动,因为已经感觉到了他的厉害。
青天白日的……
总之,连决怎么肯让她这样去见别的男人,她也知道自己这副样子不妥。索性她这趟来不是跟何觊约好的,回去便回去了,算不得放上官的鸽子。
芳卿对轿外说了声“回府”,到底是让连决蹭着回家了。
回去的路上,他们碍着不能让人发现,所以没有说话。心机小狗也没有得寸进尺,只是时不时才啄她一下。
事到如今,芳卿也不端着了。多亏了这狭小的密闭空间,她顺水推舟地靠在了连决的怀里,闭上眼休憩,心安理得地感受起年轻人的温柔。
回到府上,芳卿自是先遣散了轿夫才出去。许是因为今日已经饱尝甜蜜,又太过刺激,连决出来后便没再黏她,而是各自默契地各回各家了,谁也没提他们现在这样到底算个什么。
芳卿也不想耽溺于此,所以一回去就开始着手诏书的线索。
按照武帝定下的规矩,皇帝下嫁的男子若未能成为皇嗣之父,则只赐王爵,不封皇夫。但规矩是规矩,祖制不可改,却未必不能变通。
先帝出于考量,没有册立皇夫,同时隐瞒了两位皇嗣生父的身份。这是谁也不知道的秘密,真是无从查起。
永康说与先帝有过一段的男子,除了魏王以外都死得不明不白,也不是骇人听闻,而是确有其事。
民间常说,姬氏的女子就像善战的母蜘蛛,尤其是皇帝和嫡系的公主。她们冷血无情,还会杀死每一个让自己怀孕的男人。先帝就是个中典型。
芳卿并不怎么相信这种没有根据的无稽之谈,但这说法至少有一半是对的。单论永康,凡是对她有利的,她会慷慨待之,甚至让人觉得自己不可替代。
但这样想的人,许多都已经身首异处了。
芳卿决定先把皇帝的生父放在一边,先从当年先帝立下传位诏书时查起。
“当时的六位老臣,三位致仕,其中两位回乡荣养,相继在同光三年和同光四年之间亡故。前北衙禁军统领徐庆因九大罪状于同光二年下狱,被陛下判了死罪。一位任凤池大人病逝,您还去年还去吊唁的。”舒婧之一一查明了。
除了以上五位,还有最后一位老臣,正是郁府原主宫氏的家主,前礼部尚书宫静。
芳卿看着她整理的几位老臣的生平,点了点头,“是,我记得。任大人身患沉疴已久,元熙年间就已经连上朝都要人搀了。”
舒婧之还不知道她查这个做什么,但这种事情,不知道反而更易保住性命。
芳卿又瞧了她一眼,突然灵光一现,再次吩咐道:“你再去替我查一查那天在千秋馆伺候的太监宫女。”
说完,她便起身向御史台走。
天色已晚,穹庐罩下一片发黑的靛蓝,只有红色的宫墙上头还落着一层橙色的余晖。宫中各处已经点好了灯,但静谧的宫苑深处仍然昏暗朦胧。
各部员的官员早已下值,此刻只剩下极少的司官值夜。芳卿一路上碰见了两队巡逻的殿中军,但连决并不在其中。
她提着灯匆匆赶到,御史台只有孙济海一人坐在油灯下抄书。
孙济海见了她就像见到活阎王,先下意识把手里写的东西藏起来才来见礼。
“令君这么晚是有何公干啊?”他腆着脸问,生怕她不是为了公干而来。
芳卿对他藏着掖着的东西没有兴趣,开门见山说:“帮我查一下元熙三十一年癸卯所有当值的御史。”
“元熙——”
孙济海比舒婧之还摸不着头脑,但还是麻利地去翻起了存档。
他一边翻一边回想元熙三十一年癸卯是什么日子,还时不时瞥芳卿一下。她泰然自若地在堂间找了一处坐下,也不催他看茶。
孙济海这才想起来还没给她上茶。
芳卿抬了抬手,“你先查你的,我不缺你这口茶。”
“令君这次查的事儿这么要紧啊。”
孙济海又走回去翻册子,试图打听打听,但芳卿却一个字都不与他多说。
说了只会吓死他。
皇帝或内阁每次议事,除了参议的大臣,还有一名御史。不过御史只负责把门儿,监察是否有人泄密罢了。若草诏当日值守的御史仍旧在世,说不定也是一个切入点。
孙济海扒拉了半天,终于找到了。御史台的档案,按理不该给芳卿看。但此刻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他十分殷勤的把册子拿了过来。
芳卿一看,当日三名御史值守。她对元熙朝的官员并不熟悉,尤其是芝麻官大的御史。果然,她对其中两个名字毫无印象。
她对孙济海指了指:“这两个人是?”
“哦,谢如峻在同光元年就得罪了长公主不是?辞官回乡教书去了。”孙济海答道:“另一个老姚去年外放到青州当知府了。”
芳卿听完,心里已经有了数。她将册子递了回去,起身就走:“多谢孙御史了。”
“岂敢岂敢。”
芳卿还要回吏部查查这两个御史的来历,但不过是出于慎重考虑。实则她心里已经有了答案,即那天到千秋馆监察的很有可能是头一个御史。
舒婧之的祖父,左都御史舒荣。
孙济海小心地将芳卿送出门,还不等松一口气,脚步就顿住了。
台阶下,一个身形挺直的年轻侍卫“刚好”经过。
连决的腰间挂着一柄刀,也不知什么时候多挂了一个银鱼袋。他立在当下,即使在黯然的月色下也奕奕夺目,气势逼人。
孙济海冷不防被他利剑似的眼神划了一下,而芳卿则安然无恙。她侧过身,对他笑笑说:“孙御史,请留步吧。”
“是,是,您慢走。”
此时,孙济海还没认出眼前的男子是国舅爷。因为他送走芳卿时笑得一脸媚态,临了又被连决的眼神划了一刀。
大燕选拔官员不仅考察才干,也较为在意品貌和身材,长得鄙陋之人很难得到赏识和重视。因此在朝廷里当官的男女,即便不是拔尖的样貌,至少也是五官端正。配上一身官服,更是十分入眼。
孙济海长得也算不错,于是就让连决留意上了。
芳卿下了台阶,走近了才问:“你怎么在这儿?”
“刚刚碰到他们巡逻的说你一个人在这边,我就来看看。”
连决像说了句实话。他跟着芳卿的脚步转身,临走前还不动声色地觑了一眼御史台的大门。
芳卿也不动声色地看了他一眼,又问:“今天还是值夜?”
“是啊。”
夜幕已然完全降临,只有远处的宫殿被柔和的灯火染上了一抹亮色。近处只有泼墨般的树影和朦胧的薄雾。
两人走在宫道上,芳卿顺着手上摇曳的宫灯,侧目看了看连决的墨蓝色的袍边,还有他因配合她而放缓的脚步。
除了她有意请他陪同去李府那次,审钟世林、去公主府、何府,还有今晚来御史台,每回都那么巧,每回他都恰巧在她身边出现。
芳卿稍微收回了目光。
也许他是真心记挂她的安危,又或者只是单纯想同她走这样一段路。
芳卿毫不否认,如果她年轻十岁,肯定会不由分说感动得一塌糊涂。甚至还有可能将一切归因于天定的缘分。
毕竟十五岁的郁芳卿还是一个小宫女呢,碰见这样尊贵倜傥的男人大献殷勤,必然会不清不楚地陷进去,然后神魂颠倒,做起甜蜜的美梦。
但现在的她却谨慎得不容感情左右,也没有那么容易堕入情郎的温柔。
果不其然,连决很快察觉到她的神游,侧头询问:“怎么了?”
她马上露出了楚楚柔软的神色,望着他摇摇头说:“只是觉得夜里有些凉。”
作者有话说:
小连:不公平!那个老男人明明就是这样骗到的芳心!怎么换了我就要被防备!
老霍:嗐,都是我玩剩下的
(今天是最后一天留评发红包啦)
第29章 引诱
◎她握着他的刀的模样。◎
29. 引诱
心上人说冷了, 又以这样动人的眼神看着自己,即使是蠢笨的男人也不会无动于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