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来游说皇后的计划很简单:裂冠毁冕,拔本塞源。待皇帝崩逝,辅佐幼主登基,母后皇太后垂帘听政。
这个胆大的想法令人听了心惊肉跳。皇后耳边一阵轰隆隆的,眼皮因为兴奋开始激烈地跳动。
她不止一次做过这样的梦:摆脱讨厌的皇帝,当秦宣太后那样的女人,要多快活有多快活。可是她只敢想一想,因为一没有子嗣;二是连决对争名逐利毫无兴趣,她缺少强有力的帮手。
皇后按捺住亢奋,仍很震惊地问:“你可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姐姐是不相信我会有此转变吧。”连决一语道破了她的心事,“可是姐姐最为明白,皇宫这个地方有多么神奇——它改变一个人太容易了。”
皇后下意识地在心里点了点头。
她是最有体会的。尝到权力的滋味之后,自然还想得到更多。进宫以前,她哪里想过这些。
连决也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他图的是谋权篡位,走的是遭天谴的路。不过,这江山总归还是他姬氏的,他仍然对权力毫无兴趣,这么做只是想保护他珍爱的女人,不想看到她处处受人钳制、万般不自由。
而自由的前提,就是将权力握在自己的手里。
这些年,连决暗自为皇帝办事,冷眼旁观着全部的局势。皇室沉迷同室操戈,姐弟、兄妹互相倾轧,根本无人专心朝政。他们为了争权,将臣僚视为棋子工具,连左都御史都可以死得不明不白。
朝廷也慢慢形成了胫大于股的局面。不仅先帝留下的那些老臣寒了心,新进的臣子们也未必忠心,私下偷偷向永康、和怡两位长公主示好献媚的大有人在。甚至连中宫皇后都有了垂帘听政的野心。
连决对于效忠皇帝此事,原本无可无不可,只是走一步看一步。解烦骑名义上是皇帝的,实际上为了保密,这些亲兵并不曾有机会接触皇帝,而是直接听命于他。他们跟他一样,不见得有什么对天子的忠心。
但自从他亲眼见到芳卿走下皇帝的马车,就连最后一点忠心的理由都没了。
君失臣兮龙为鱼,权归臣兮鼠变虎。皇帝走到这一步,是他咎由自取。
连决辞别了皇后,走出椒房殿时又碰上了汲清河。
他脚步没停,却对汲清河说了一句:“霍行泽最近在托人说亲,想当魏王的乘龙快婿。”
汲清河一愣,然后暗笑了一声。
这连决,刚才跟他拽得二五八万的,说着管不着。这不,最后还是忍不住用他借刀杀人了吗?
“多谢国舅爷指点。”
反正是互利互惠的事,汲清河也就谢过了。
连决懒得管他怎么想,一路走回了禁军值房,一如一个普通的侍卫。
值房里,步妍已经等了他很久,上来就说:“你之前交代的事已经有眉目了。”
“出去说。”
连决领着步妍来到高台,层层宫阙在浓雾中半遮半掩。
步妍被吸收进解烦骑也有数月了。连决通常不太会从军队中选人,特别是皇帝的禁军。但因为步妍那次为芳卿说话,让他高看了一眼。了解之下,也发现她确实颇有能力,只是不曾受过重用,招揽起来轻而易举。
“荆山那边的确还留下了不少残骸。有些铁片呢,老百姓都捡走重铸了,他们又从地理挖了一些,也不知道是不是当时大周用的火器。”步妍说,“别的没什么线索,应该就如战报所说,寡不敌众,堡垒年久失修,而周人手上又有我们没有的大炮。他们攻其不备,霍将军就算再神勇,也是肉体凡胎。霍军的确是被周人歼灭的——这个应当做不了假。”
连决问:“能不能拿到那些大炮的图纸?”
步妍愣了,想说他太会出难题了,但还是应下来说想想办法。
这几个月来,她一直在帮连决查霍成烨之死与荆山之战,查到现在也是云里雾里。
连决站在风口,年轻的俊颜直面凛冽的雾霭,虽是一身寻常的侍卫服,却立起了慑人的气势,宛如面前是一片惊涛拍岸的景色。
步妍知道皇帝好像有一支秘密的军队,但她想当然以为这支军队由蔺征统帅,怎么也没料到连决才是这个神秘的指挥官。
想到这里,步妍摸了摸鼻子。连决比她年纪小,又晚几年入禁军,所以她把他当成了需要被照顾的小弟,却不知他隐藏得这么深,更让人猜不中他的打算。
他为了查明霍成烨殉难的旧闻,甚至派出了一队人马,不远万里前往荆山搜证。
两人站在高台上,远眺着巍峨的燕宫。初冬的雾海几乎把宫墙吞没,远处的南山也像凭空消失了一般。
步妍忍不住问:“你到底要干什么啊?”
连决避而不答:“想知道霍成烨怎么死的。”
“你管霍……”步妍说到一半,拧起了一边的眉毛,然后豁然开朗:“莫非你是为了郁令君查的?”
连决乜了她一眼,算默认了。
步妍笑道:“之前我就看出来了,你对令君可谓是春心明许。原来是真的啊。不过,你倒是成功了吗?”
连决迟疑了一下,想了想求娶那夜,到底“嗯”了一声。
芳卿都央他留宿了。同床共枕一整夜,也算有了一半夫妻之实了吧。
“你都成功了,还用得着管霍将军这桩隔年黄历?身为男人,总该大度一点儿不是。追着人家先夫不放,显得你小肚鸡肠不说,小心到最后反而让令君更忘不了他。”
“我不大度?我小肚鸡肠?”
连决怒极反笑,脸黑得彻底。
他还不大度?
怎么没人要求霍成烨大度一点?
人都死了还阴魂不散。
岂有此理。
他把步妍后面的劝说挡了回去:“拿我寻开心能让步侍卫好好办差吗?”
步妍噎住了。
“既然步侍卫开心够了,那我就走了。”
连决说完就走,靛蓝色的衣袍让风刮得跟刀片似的。
步妍留在原地,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暗骂道:“小兔崽子,最好让郁令君再多吊你一会儿!让你舔到地老天荒!”
她倒咒对了。
连决这日在外面威风八面的,又是统管解烦骑,又是筹谋去当那乱臣贼子,又是千里江山挥斥方遒。但离了人前,他就是一只等着芳卿回家的孤零零的小狗。
月上西楼,芳卿终于回到了府邸。
她一进门就吩咐婢女备水沐浴,已经全身乏得厉害。等她踏进了寂静萧索的院门,才忽而想起连决,然后仰头看了一眼隔壁的宅院,不知道他此时在不在家。
须臾,她笑着摇了下头,因为自己的不甘寂寞而感到脸热。
就算连决在家,她还能将他喊过来不成。
芳卿摒除了绮思,安心回到了房中宽衣沐浴。
婢女将浴桶摆置在绣面屏风后,正对着那架柏木雕制的大床,黛紫色的床帐已经放了下来。
她一件一件解去衣衫,挂在屏风上,入浴后闭目躺了一会儿,才慢慢地洗起身子。
天冷了,即便屋里烧着炭,水也很快凉了下去。芳卿没有喊人再添热水,而是裹起自己出了浴桶,坐在镜前擦干头发绑好,才总算摸到了床边。
婢女已经将浴桶撤了下去,灯也熄了大半。她困倦地掀开床帐,转身脱鞋躺下,却不料躺进了一个火热的怀抱。
她低呼出声,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连决已经从后面拥了上来,抱住她低声说:
“我等了你一夜。”
那他等得可真够久的,连嗓子都干哑了。
作者有话说:
小连:既然你说我小气,我不大度,我无理取闹,我就小气给你看,不大度给你看,无理取闹给你看!
老霍:看吧,还说你不小气不小心眼不无理取闹,现在完全展现你小气不大度无理取闹的一面了吧。
小连:?
有时候会觉得老霍拿的是老痞子人设,但如果是老痞子,小连可能茶不过
第34章 风情
◎美人在投怀送抱呢。◎
3□□情
芳卿一双媚眼睁得大大的, 嘴巴让连决的手掌捂着,发不出声。
今早,她说完那句“未必什么时候回来”,他就默默地离开了, 哪里想到他真这么乖, 巴巴地跑过来等了一夜。
连决躺在床的里侧, 外袍已经不见了, 只穿着一件浅色的中衣。他身上的热度几乎毫无阻隔地传到了她的身上,芳卿感到自己又回到了暖和的浴汤中。
她抬起手抱住了他, 他也把捂着她嘴的手拿开了,好让他低头细吻一会儿。
昨夜, 芳卿央他留下以后,也是这样抱着他, 呢喃了一声“阿决, 好冷啊”。
而连决向来熟谙调风弄月的手段, 以往姑娘家常用的勾人技巧, 他也总能洞晓。但这会儿换作芳卿,他却是先将她搂紧了, 然后才反应过来:这是美人在投怀送抱呢。
今天早上也是差点儿着了她的道,差点不想来了。
他离开郁府后,又想起那声“阿决, 好冷”, 才决定今晚重回美人帐内。
芳卿分明想要他暖床,却又不好意思要求他空等, 所以才说得模棱两可。他岂能不解风情, 有辱自己的名声。
等这一晚也很值得。连决抱上芳卿就没再松手, 炮制着昨晚吃豆腐的步骤, 一会儿问“给我看看好不好”,一会儿又提“再亲一下”。
但芳卿一把推开了这块狗皮膏药,眼角眉梢遍布嫣红的羞意。她还记得连决是偷偷藏在这儿的,当下问道:“你刚才都看到了?!”
她回想起刚才沐浴的时候,自己都做了什么,头一回在连决面前生出了不想见人的羞耻。主动给他看,和被偷看是两码事。
连决看着她的羞态看愣了,下意识回道:“没。”
虽然他是挺想看看美人出浴的盛景,但实际却僵硬地躺在这里,默念了无数遍“君子必慎其独”。
连决原本也十分窘迫,但见芳卿躺在他怀里羞愤欲死,模样比昨日还娇媚,他又活泛起来了。他故意闷头低笑道:“但是……听见了不少。”
芳卿转身就要下床喝水,已经要被他羞死了,倒稀奇他那么血气方刚,居然真能忍得住。
她的小情郎一直不肯要了她,都不知该惋惜,还是该欣慰了。
临睡前,连决抱着她嘟囔了一句,说他在钦天监的狐朋狗友透露,近日恐怕有天象示儆,叫她尽量除了官署和家中,哪里都不要去。
芳卿听了一耳朵,便沉沉睡去。谁知没过几日,燕京上空居然出现了三百年难遇的日蚀。当日,建安城的城门也骤然失火。火势极大,又波及了周围的建筑,一直到天将亮时才彻底扑灭。
此两件灾异已经足够吊诡,当日竟然还发生了一件大事。北军指挥赵开元因为救火,结果被活活烧死了。等他的尸首被找出来时,几乎烧得只剩下白骨。
一时间,京内人言浮动,不论平民布衣,还是达官贵族,无一不感到不安惶恐。
芳卿下朝回家,暖轿两侧也多了侍卫。他们不是禁军,连决说他们是他自己培养的人手。她没有多问,只当是连府府上的护卫。不过连决多半有私心作祟,给她找来的这两个侍卫都是姑娘,不肯让别的男人围着她。
她坐在轿中,十分受用有人呵护的暖意。特别是在这严寒的天气里……
“邺城中,暮尘起。探黑丸,斫文吏……切玉剑,射日弓。献何人?奉相公。*”
一群孩童唱着歌谣跑过,芳卿掀起轿帘看了看,却被侍卫之一提醒小心。
她有些不解:“只是一群孩子,未免太谨慎了些。”
侍卫回道:“您听到那些孩子所唱的歌谣了。这些日子,京里都在传刘大人是死于刺客之手。城中也多了许多来路不明的游侠浪子,恐怕就是受雇于某人的刺客。”
这童谣是根据西汉末年的故事改编的。《汉书》中记载,当年长安城涌现了一批没有市籍,也没有从业的少年,行的是□□的勾当,专为上位者暗杀朝廷命官。如果杀的是文官,就用黑色的弹丸;如果是武官,就用红色的弹丸。
据传,赵开元的尸骨旁就发现了红色的弹丸。偏偏舒荣也突然死了,所以也有了舒荣身边有黑色弹丸的流言。在朝为官者对此讳莫如深,百姓则默认是永康长公主在伺机暗杀反对她的文武官吏。
童谣中所唱的“相公”,意指宰相,而永康正自诩“相王”。??
自古以来,此类灾祸总是被注解为天罚,警示君王政事不修。芳卿司下收到了可以论吨称重的奏本,都是大臣的上谏。
舒荣死后,李知松被调任御史台。他掌管御史台后,御史们居然更能闹腾了。
芳卿这边忙得焦头烂额,李知松却跑过来和她“闲聊”。自打那次明牌以后,他就好像赖上她了。奸诈的老狗大抵已经敏锐地嗅到了她的目的,把她当作了铲除永康的利器。
李知松坐下后,双手抄在华贵的貂裘里,似笑非笑,“今天来得巧,那条爱咬人的小狗居然没缠着你。”
芳卿笑了,蓦然想到和怡之前说过的话。狗男人,狗男人,她们身边竟然全都是狗男人。
兴许男人就是属狗的吧。
她慢条斯理地把手上的公文摞好,也似笑非笑地回道:“下官跟宫大人可没有私交。”
李知松奚落了连决,她游刃有余地反将了一军。短短几个字道破了狗男人不为人道的那点心思。
看着李知松谈笑间失了颜色,芳卿心里竟然一点也不为逞了口舌之快而后悔,反倒十分轻快。
她是不想掺和进人家夫妻之间去的。只是宫盈这些年在政治上失意,又要躲避李知松的报复,甘愿做起了孤臣孽子,与谁都没有关联。李知松好不容易等到一个芳卿与他前妻有关,自然逮着她不放了。
他的脸上浮着干硬的笑容,说:“山鹤龄已经被关进台狱了,我只问你要一句话,他到底是不是永康的人?”
“山鹤龄进了台狱?”
芳卿顿感意外。
台狱是御史台下属的监狱,专门羁押被纠察的官员,且不为大理寺干预。被关进台狱的官员,即使还未定罪,也有可能遭受笞杖一类的刑罚。负责审查的司官往往也是酷吏,只是听从皇帝的授意行事。
之前那些弹劾山鹤龄的折子指出他与永康猫鼠同眠,正是屡试不爽的结党谋逆之罪。他人在豫州,瓜田李下,让人诬指确有可能。芳卿以为皇帝不会相信这样拙劣的挑拨离间,但却低估了谗言的魔力和帝王的疑心病。
御史台狱和大理寺不同,许多时候只是全凭皇帝的示意盖棺定论。山鹤龄进了台狱,多半是皇帝的疑心病又犯了,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芳卿苦笑:“他得罪了公主才是真的——”
说着,她想起了山鹤龄临行前提到过,永康曾拉过拢他。
李知松吐出一声悠长的“哦——”,满脸写着“难怪”。
“他的供词里写了:离京前,他山鹤龄确实出入过公主府,也确实与公主谈及了苟合种种。”李知松说:“陛下看了,能不生气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