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卿僵坐着,连连在心里叹息。光风霁月的正人君子,永远想不到自己会遭到怎样的暗算。
一旦人在公主府出现过,就再也说不清楚了。
公主府还有下人作证,说山鹤龄进了永康的卧房,一整晚都没有出来。公主府的彤史也记得清清楚楚,医女那里还有永康服用避子汤的医案。
于是,御史台开始逼山鹤龄供出与永康媾和的全部过程和细节,甚至谁先脱的衣裳都要交待个明白。
但原本就不存在的事,山鹤龄怎么说得出口。屈打成招虽然常见,可凭他的性子,断不会承认自己没做过的事。“审理”就此陷入了瓶颈,皇帝也暂时没有新的旨意。
芳卿蹙着眉劝道:“山鹤龄在读书人那里很有声望。如果让天下人知道他遭受这等侮辱,反而有失朝廷的威信。”
李知松轻笑一声:“他都要变成公主的洗鸟相公了——你听听,寒门状元,天子侍读,为了贪揽事权甘当嬖宠,还能在读书人那里有什么名声啊?”
这话不堪入耳,但如果李知松想置山鹤龄于死地,根本不需要特意跑来透露这些。
他在暗示芳卿,如果不赶紧想办法,等待山鹤龄的将是什么样的命运。毕竟御史台不过是听从皇帝的意思办事。
芳卿只得撇下堆积成山的公务,四处奔走说情,此刻什么也比不上一条人命重要。
她去找皇帝陈情,皇帝在清晖殿为各宫写着桃符,旁边还有一名新晋的美人红袖添香。
他笔挺地立在御案前,落笔起笔的动作流畅又清丽,顷刻间就落下几个凤翥龙翔的大字。那美人也生得桃羞杏让,裹着一件薄纱绣金丝珠片的逶迤长裙,站在皇帝身侧磨墨,如玉的腕子挂着的细镯丁零当啷响。
皇帝不骄不躁,不喜不怒地写着字,说:“朕自然知道他是冤枉的,可现在不是还他清白的时候。”
“陛下……”
皇帝打断道:“爱卿可知道山鹤龄怎么得罪的皇姐?”
“臣不知。”
“他说自己心中已有所爱,非来棠不娶。”
芳卿没了声音,只在心里骂山鹤龄糊涂。
果然,皇帝放下笔,说:“来棠现在是北军指挥使,整个建安的禁军都在她的管辖之中。皇姐一直想借闻汝琴的关系拉拢她,朕心知肚明。不过这回,她们却是彻底不会走到一起了,朕能安心了。”
原来是离间计。
皇帝以为永康会为了山鹤龄跟来棠争风吃醋,从此就不用担心二人联合。为此,还用上了山鹤龄的苦肉计,麻痹永康的判断。
那她呢?扮演的是反间计里的那个蒋干吗?
芳卿走出清晖殿时,比来时更加煎熬。她迎上寡淡又暗沉的天光,事态脱缰失去掌控的不安感啮噬着心口。
一队侍卫整整齐齐地经过宫门,她下意识地抬了抬眼,从油煎火燎的灼痛中回到了一片苍茫大地里。
原来她并不是总能碰到连决。
待那队侍卫离去,不剩下丁点儿影子,芳卿却好像见过了连决一样,嘴角忽然有了弧度。
她是蒋干又如何。皇帝绝不会是周瑜,永康也不可能是曹操。坐山观虎斗也未可知。
腊月寒风彻骨,雪压霜欺。芳卿迎着凛凛朔风出了宫门,翻飞的绯色官袍发出了冷硬的声音。她坐上暖轿,毫不迟疑地说:
“去公主府。”
第35章 死亡
◎隔壁郁府的灵堂塌了。◎
35. 死亡
公主府表面仍旧水波不兴, 平静地伫立在严霜之中。
芳卿今日就算不来,永康也会使人传唤她。她从大门一路走进书房,公主府内虽然张灯挂彩,却全然没有年节的气氛。
雕栏中镶嵌的金玉惨淡无光, 好似堆砌的白骨。檐楹处悬挂的红色琉璃灯即使在白日也点亮了烛火, 在阴寒的庭院中透着诡秘的血色。
一路走来, 她只见到了永康的长子姬若在花园里习剑。数月不见, 记忆中温吞弱势的少年忽然有了肃杀戾气。
长公主暗害臣官,排除异己的传闻在坊间甚嚣尘上。皇帝刻意不理会, 也放任它们发酵,永康却说, 最近一系列的事情都是在逼她动手:“皇帝欺人太甚,我却是等不了了!”
书房里, 除了芳卿, 闻汝琴也在场。
芳卿劝道:“近日朝野内外物议沸腾, 却不见陛下有所作为, 多半是迁延观望,等您以身试祸。殿下, 此时不宜轻举妄动。您多年经营的贤名不会轻易破裂,可一旦给陛下递上实打实的把柄……”
她顿了顿,说:“等您找出先帝遗诏, 岂不是名正言顺, 师直为壮?”
闻汝琴却道:“兵务神速,事贵合机。我倒以为殿下这时出动, 反而出其不意。皇帝陛下就是料定殿下顾及贤名, 不敢自立;按殿下的行事作风, 舆情不利之时, 也会藏锋敛锐。如果这次反其道行之,一定能杀个措手不及。”
芳卿没有竭力反对这位老大人。
闻汝琴早几年在兵部任职,自恃权威,但久居高位之人大多都有刚愎自用之嫌。
兴许她说的也对。攻心之计,不到成王败寇时,谁也不会知道谁对谁错,谁强谁弱。
成了,女主再临帝位,自是功在千秋;败了,又是一个死于鲁莽的野心家,史官洋洋洒洒,却是不介意编写一个大燕的安乐公主。
闻汝琴的话才说到了永康的心坎里去。永康满意地点了点头,已经得到了最有力的支持。她道:“不错,皇帝吃准了我这个时候只敢当鹌鹑,以为我会像以前一样,诚惶诚恐地向他们母子示弱,一定想不到我敢学先帝逼宫。况且赵开元死了,此时也是掌控城中禁卫的好时机。”
谋逆是大罪,又最忌走漏风声,所以当下只有她们三人商量。永康和闻汝琴拍了板,芳卿自然不好据理力争反对她们。
永康预备不日封锁皇城和燕宫,瓮中捉鳖,兵分几路控制清晖殿、听政殿,首要拿下皇帝。皇嗣现由椒房殿抚养,必须一道根除,所以皇后也不能留。
但是宫变最大的变数就是封锁消息,防止禁军及时听见风声,或是按时巡逻之际赶到。
永康手下的兵马只是堪堪够用,人数不及禁军之众,必须缜密部署。否则出现纰漏,被反覆不过顷刻之间。
禁军共有不到五千侍卫,永康的兵马只会更少。除此之外,驻扎在京城之外的神机营还有六千之众,也是关键时刻可以冲进皇宫勤王的军队。
如果宫城禁军与神机营里应外合,永康根本没有胜算。这次的逼宫行动,难就难在如何在短时间内控制宫城,并切断皇帝与神机营的联系。
不过,逼宫本就是铤而走险的计划。富贵险中求,一将功成万骨枯,何况永康图谋的是帝位。她以为自己已经蛰伏隐忍了足够久,终于到了放手一搏的时候。
大理寺已经查明赵开元死于城门失火,并将他的尸体归还家属。芳卿换上了玄色的朝服前去赵府吊唁。
因赵氏生前身居高位,又在军中颇有关系,加上夫人闻泳书也有个位极人臣的姐姐,前来吊唁的人极其多,远远望去就是一片群蚁排衙的景象。
芳卿在人群中看到来棠,主动地走了过去寒暄。
她们随人群缓缓移动着。渐渐走到灵堂附近,两人默契地闭口不谈。
不过几日没见闻泳书,她的模样就像变了一个人。不过四十几岁就已形如枯槁,看上去比她六十岁的姐姐还要沧桑。
她穿着一身雪白的丧服跪在灵前,旁边是一名清丽可人的少女。少女同样一身丧服,却不见惨白落魄之色,只让人想到圣洁二字。
闻蘅陪着她姨母,已是劝慰了一整天。但闻泳书枯坐着,失魂落魄的样子宛如将死之人。
芳卿远远看着,一下子想起了自己刚守寡的时候。
那时,她也是像闻泳书这样,失魂落魄地跪坐在堂前。来追悼霍成烨的百官人山人海,每个人都一脸悲戚戚地对她说,她的丈夫是为国捐躯,他的死重于泰山,千万万臣民都会永远感激他、怀念他;她得早点振作起来,让他得以在九泉之下瞑目,哪怕是为了孩子……
每个字都在重复霍成烨的可歌可泣,和她的可怜可惜。
满堂的哀乐令芳卿的眼眶发热,突然有些喘不过气来。
死亡如此沉重,压得人挣不开身。芳卿以为自己早已不是孑然无依的孤孀,但面前的灵堂、哀乐、触目惊心的挽联都如此似曾相识,她一转眼就好像回到了五年前。
芳卿仔细地睁了睁眼,才找到挽联上写的不是霍成烨的名字,遽然逃出了一场噩梦。
她深深地吸了一股冻彻心扉的寒冷空气,总算清醒了些许。然后,她便发觉有道目光在紧紧地盯着她。
是闻蘅。
锦瑟年华的少女仍有一双清灵透亮的眼眸。闻蘅的眼睛过于清澈,完全藏不住半点复杂的情绪。她心里的好奇、紧张、不服气和鄙夷,全都水落石出似的在眼底显出了原型,嶙峋且尖锐。
芳卿装作没有瞧见,又跟着人群向前挪动了几丈。
她想起来了,之前有传闻皇后为拉拢闻氏,为未婚的国舅相看了闻汝琴的小女儿,闻蘅。
可是芳卿此刻想到连决,心里一丝波动也没有,更不在意他要娶谁。她就那么拖着被冻得麻木的下肢,继续向前走了几步。
闻蘅不忿她的漠然态度,目光也变得更为直接了。她因为专注地打量芳卿,一时忽视了自己照看着的姨母。闻泳书呆滞地含着泪水,那泪水原本也和她一样一动不动,但却终究拉扯不过死亡的重量,恨恨地坠了下去。
就在此时,僵如雕塑似的闻泳书突然站了起来,直直地冲向赵开元的棺木。众人还没反应过来,她却拿起了放在棺前的赵开元的佩剑。
利剑出鞘,刺目的寒光在灵堂内缭乱飞舞。闻泳书举起长剑,眨眼就往脖颈前一横,似要自刎。
眼看下一瞬便是血溅灵堂,在场的宾客都惊悚的呼喊出声。反应快的已经张口叫道“别”,但他们都没有芳卿迅速。
众人只见一道深色的影子,冲上去徒手夺过了闻泳书手里的剑。再一看,夺剑的是一名年轻窈窕的女子。丰肌弱骨,却一身胆色。玄色的锦纱朝服上绣着若隐若现的明斑雁,使她更显威仪。一动一静之间,佩绶也缓缓落了下来,让人们有机会辨识她的身份。
很快,有人感慨虚惊一场:“不愧是忠毅侯的夫人,果然很有巾帼之色。”
芳卿握着剑柄,仔细地背过了利刃,交给赵府的婢女时,她顺手翻了一下,才将剑柄递过去。
闻泳书失去了生的幸福,又被夺走了死的希望,终于不顾颜面,嚎啕大哭起来。
闻蘅在旁边看着,不忍地皱了皱蛾眉,愈发瞧不上这个姨母。她觉得闻泳书将自己的一切都寄托在了丈夫身上,以至于死了夫君就像天塌了似的,甚至动了轻生的念头。真是不及她的母亲。
因为存着这些心思,她没有立刻上前安慰。反而是芳卿离闻泳书最近,成了触手可及的一根稻草。
闻泳书扑进了芳卿的怀里,放声痛哭。闻者都不忍听,更不忍看,全都纷纷别过了头去。
她知道自己的丈夫死得冤,却一个字都不能往外吐,只能发出更加撕心裂肺的恸哭:“报应,都是报应!”
芳卿扶着她,轻声说:“夫人,你就当自己刚刚已经死过一次了。现在则是重新活过。”
她是明白的,爱着一个人是与他日夜纠缠,同床共枕,彼此黏连。不仅两个人的骨血都融到一起,他们还分享着同一段人生,组建了彼此对这个世间的认知和回忆。
刚刚痛失这样一个重要的人的时候,她也动过轻生的念头。
不仅仅是因为她有多么爱他,而是与他相识相知的十年里,他们赠与彼此的感情、习惯、喜好,还有对未来的打算都因为死亡而变得失去了意义。她给予他的那部分随他的肉身死去了,他给予她的那部分,也同他的生命一起消散了。
因此所爱之人不在人世,就如同自己的身体也死了一部分。有好长一段时间,她的肉身虽然活着,但却只是一个踽踽独行的残缺的灵魂。
后来,她想明白了:既然时间也淡化不了死亡,那就让死亡斩断时间。
芳卿说,那个陪伴着他的自己已经随他死去了,这会儿就当是带着记忆重活一次。
闻泳书仍然泣涕涟涟。
别人劝她,她是铁定不信的,只道刀子没落在他们身上,他们不知道有多疼。
但芳卿劝她的话,她就愿意听一点,也相信她确实能体会这种切肤之痛。因为芳卿原本比她更可怜,连个娘家人都没有。身似浮萍,好不容易有了倚仗,却又很快失去了。
芳卿从赵府出来已是心力交瘁,下台阶时还险些晃了一下,多亏来棠扶了她一把,才没有让她失了官仪。
来棠也不是纯粹出于好心扶她。
“小心。”她说完,才凑近了,用只有两人才听得到的声音低声说:“转告公主,我愿意为她效忠。”
芳卿还未来得及道谢,脸上的讶异便盖过了感激。
来棠松开手,笑着说:“你今日来赵府见我,不就是为了此事吗?”
“可将军……”
芳卿先从皇帝那里听到了离间计,但来棠的应对方式全跟他设想的南辕北辙。
她似乎一点儿也不清楚山鹤龄正身陷囹圄,或许知道也不影响她的决心。
各自为战,有己无人是存活之道,倒是谁也不欠谁的,男女之间也得是你情我愿,才能成就一段姻缘。
但山鹤龄的一片赤诚到底可惜。
明明是最是人间难得的真心,但在权与利面前,他甘愿以前途和性命明志的决心,却要被人笑话幼稚。
芳卿软化了眉眼,在心里叹了口气。
罢了。
凡事都有个动机。她们又往人声寂静处走了几步,来棠解释说:“我的出身不正,如果没有闻大人,我也不会有今天。”
她说着,回头仰望了一眼挂满白幡的赵府。虽是同僚一场,但归根结底,她都和闻氏一族绑在了一起,到死也切割不开。
“狗吠非主,我没有选择。”来棠平静地陈述道。
狗吠非主,她没有选择。
这话说到了芳卿的心坎儿里去。许多时候,她们选择争权逐利,只是因为没有选择。
来棠虽是行伍中人,却似乎也是天生的说客。她比霍成烨更晚入伍,但霍成烨已经去了五年,她却一直高升,两人不同的可不全是命运。光是这一条,来棠的能力就可见一斑。
芳卿又一次想到这点,心里那丝说不清的怪异变得更强烈了。
回到自己府上,她想,好久没去看霍成烨了。今日在赵府发生的种种,都让她想找他说说话。
可是她刚下了轿,婢女就慌慌张张地迎上来,说:“大人,不好了!灵堂……塌了。”
芳卿脸色一变:“什么叫灵堂塌了?小姐呢?”
“大人放心,小姐没事。事发的时候,奴婢们在陪着小姐蹴鞠,然后就听到轰隆一声巨响,正是灵堂那里传来的。奴婢们赶去一看,只见房梁断了,屋子塌了大半,侯爷的灵位也……”婢女低下头去,嗫嚅道:“……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