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卿听见孩子没事就松了口气,当下也顾不得更衣,进了门直奔九如的院子,亲眼确认过她既没受伤,也没受惊,才匆匆向灵堂那里去。
……
隔壁,连决也是刚回到府上。
他先给双亲请了安,刚出来就听府上的下人说,隔壁郁府的灵堂塌了,郁大人正在里面给她先夫上香,结果人就给埋里面了。
作者有话说:
你们期待已久的连环虐小连要开始了x
第36章 灵位
◎她只爱那一个人。◎
36. 灵位
灵堂如婢女所说, 坍塌了大半。
空气中浮动着尘土,破碎的瓦砾撒得到处都是,北面只剩一道光秃秃的墙立在那里。寒风拼命地从顶上的大窟窿里往下灌,吹得灰尘不知停歇。
芳卿咳了两声, 一眼看见霍成烨的牌位埋在废墟中央。供品和香烛被压成了泥, 下面的香案已经被房梁压断了, 倒是他的牌位还好好的。
她穿过一地的尘土和碎瓦走上前, 弯腰把他的灵位挖了出来,稀奇它真的没坏, 就是刮下了一点漆。
上面蒙了灰尘,芳卿顺手拿衣袖擦了擦, 给它抹干净了。
跟来的婢女们都在外面说:“大人,您还是先出来吧。保不齐另一边也要塌。”
这灵堂从宫府落成至今, 也过了一百年了。原主落魄了许久, 没有能力再维持体面, 不知多少年没维修过宅邸了。
芳卿也暂时没有闲钱修缮, 以为面子上还过得去,没有腾出空来整修。谁知道严重到了会坍塌的地步。
她应了婢女们一声, 却仍不动,最后狐疑地望了一会儿。她的目光扫了一圈,最后竟看到了一抹明黄的颜色。
那抹明黄几乎只有一颗棋子那么大, 但在灰败的废墟中夺目得刺眼。
芳卿常年经手帝王诏令, 对这个颜色最是熟悉,也几乎一眼就认出了那团簇金鹏锦纹。
霎时间, 她的双耳突然嗡嗡作响, 再也听不见婢女又说了什么。
她只对外喊了一句“都别过来!”便直直地往废墟深处走, 目光不敢移走分毫。
房梁和屋顶塌下来时, 将几块地砖也砸开了,于是,这埋藏于地下的东西就得到了曝光的时机。
芳卿把霍成烨的牌位随手放在一边,缓缓地蹲下身去,动气双手挖掘碎砖碎瓦,心跳震如擂鼓。
她使劲掰着砖块,又拿起一个烛台砸,费力掰了许久,那埋藏于地下的天子诏令渐渐显露了全貌。
芳卿用衣袖擦了擦手,才伸出僵着的手臂去拿。
宫静生前在礼部尚书的位子上待了十几年,虽不是先帝表面上最宠信的臣子,却也是位高权重,鲜少有人能与她比肩。
先帝立太子时,她在场;先帝弥留之日,她也在场。由这样一位老臣保管着遗诏,谁能不信呢?
芳卿小心翼翼地取出这封诏书,深吸了一口气后,才慢慢将它展开。
诏文极长,洋洋洒洒近千字。她极快地看了开头,写的是先帝少女继位的旧事——传位诏书总是如此起头。
芳卿的心跳更快,视线移动的速度也变得更快。后面又写到先帝自继承大统后,就因立储一事夙夜难寐。
“皇太子姬盈风操欠缺,行事乖戾。朕念其未有大过,深怀母子恩情,未行废黜。然立储数年以来,姬盈秉性未改,难以托付祖宗所创之鸿业。”
……
之后,草诏之人以先帝口吻一一阐述了太子,也就是现在的皇帝姬盈如何不足以继承先祖创立的江山。最后笔锋一转,终于落到了钦定的继皇帝身上:
“惟女姬旖振武崇文,深肖朕躬,应以嗣膺大统,即皇帝位。”
芳卿的呼吸几乎在一瞬间停止了。
她眨了一下眼睛,再看仍是“姬旖”二字。一笔一划,分毫不差。
如果此诏为真,那么先帝便在最后一刻改了主意。
最后的落款是永徽六年八月四日,也是先帝崩逝的前一日。
芳卿手持诏书,不知何时僵坐在了废墟之中。手里的东西如同持续燃烧的火药,使她发热冒汗;从断壁残垣之间灌进来的北风又使她的身躯寒冷得发硬。
她倒真希望是她最近念着诏书的事,走火入魔了,才做了这样一桩噩梦。
可她呆坐着,就是迟迟醒不来。双手因为挖掘碎块受了伤,火辣辣的疼。如果是梦,倒也早该醒了。
芳卿的脑子一片空白,嗡嗡作响。不说此时拿定个主意,脑海里就是半个念头都没有,只有一片白茫茫的大雪。
……
连决听到下人的议论,就撇下了晚膳,步履如飞似的向郁府走。
最近离奇死了那么多朝廷命官,别说大理寺,就是他们解烦骑也没查出个所以然。他就怕这群人有意谋害芳卿,所以特意挑了她给霍成烨上香的时候,制造出塌方的意外,取她的性命。
连决一路疾走,实则早已迈开大步子飞奔。
郁府的大门不好进。即便门下认识他是国舅,也不会立刻放他进去。他等不及芳卿府上的人通传,因此又走了“老路”,从自家的院子里翻了过去,从天而降似的落在芳卿的府上。
好在郁府的下人们大多都凑到了灵堂附近,没有人撞见连决翻过来。但他进来后又疾步向灵堂赶,几个婢女见了,都惊异他怎么会出现。
连决一跨进院子,只见若干婢女都围在外面向里张望。而她们面前只有半个坍塌的废墟,空气里弥漫着死亡一般的静寂。他一下子就被冻在了原地。
原本只是几步路,跑过来根本不累,但连决赶到这里,却突然开始喘息。他的脚步定了一下,又倏地拔腿向前冲去。
他像一道箭矢般越过了那群婢女身侧,旋即赶到了门前:“令——”
芳卿呆滞了许久,但真醒过来也快。
早在门外响起连决的脚步声时,她就连忙藏起了诏书。万幸是冬天,衣袖怀中皆有地可藏。
但她怕藏进衣袖里容易掉,遂一把塞进了胸前的衣襟中,慌忙拿起放在一边的牌位抱起来,挡住那一块鼓包。如此既能掩盖,又能压着它不掉出来。
芳卿丝毫不敢马虎,因为这东西比她的命还重要。
可连决站在门前,看到的却不是这样一番景象。
他只看到芳卿一双玉手沾满了灰泥,甚至连指尖都破了。
赤红的鲜血顺着她的手指蜿蜒流下,她却像毫无知觉似的,紧紧抱着霍成烨的牌位,可见为了挖它,费了多大的力气。
芳卿跪坐在废墟之中,衣裙沾满了灰尘,甚至香肌胜雪的脸上也沾了一点。
她慌张间仰起头看他,额头鼻尖竟覆着一层薄汗,向来从容温柔的眼睛充满了警惕和惊惶,见到是他时,又变成了诧异和茫然。
连决眼中满是她单薄无助的身影,还有她即使弱不胜衣也拼命保护的东西。
他心疼她受伤,也气恼她不爱惜自己。明明这里这么危险,她却不赶紧跑出来,而是痴痴地去挖霍成烨的灵位!
别说是为了霍成烨的灵位,就算他人还活着,她也不该为了他这样糟践自己!
连决的手紧紧地扣着门框,狠毒的力气也几乎把他的手弄坏了。他背光站在门口,身躯挡住了大半风寒,但冷凄凄的啸风却不留情面地袭击着他的脊背。
他的面容也是冷的,阴阴沉沉,唯有眼里的惊怒像一道闪电,刺亮了暗黮灰冷的灵堂。
两人对视了片刻,一个没反应过来,一个压抑着不可置信的愤怒。须臾,连决才开口:
“这里危险。”
他说完走上前,弯着腰伸出手,想将芳卿从地上扶起来。
然而芳卿下意识地回避了一下,怕被他拉开手臂,露出怀中的端倪。她一语不发地撑起酸麻的腿,靠着自己慢慢站住。
连决的手又僵住了,停在半空中一动不动。
此情此景,无须细想,他已认定芳卿是不想让他碰霍成烨的牌位。
死寂在两人之间晕开。连决的手猝然坠回了身侧,仿佛沉似千斤,也仿佛失了力气。他别开眼睛看向他处,来时的焦灼已经演化成了心火。
连决的喉结艰涩地滑动了一下,咽下最后那丝见不得人的自卑,突然什么也不想了。
想什么都没有用。
她只爱那一个人。
青年的眼里一片寂若死灰,只剩下熊熊业火将生气焚烧殆尽的样子。
芳卿目光一抬,入目他冷峻的侧脸,当即明白了他在误会什么。只可惜,她不能跟他说实话,更不能让他知道遗诏的存在。
“阿决,你等等我。”她犹豫着腾出了一只手,虚扶了一下连决的上臂,求他不要多想,“等我们出去,我换身衣服回来再跟你说。不是你想的那样。”
不是那样,还能是哪样?
连决没有出声,一语不发。
芳卿先前不知道闯来的人是他,脑子又一团乱麻,才未经多想就抱起了霍成烨的牌位。
多好的掩饰,除了连决,这世上任意一人来了看见了,她都问心无愧。
偏偏就是连决,因为挂着她的安危,第一个赶了过来。
就是因为这个掩饰太完美了,谁见了也不能马上编出别的理由。
婢女们都在外面看着,芳卿只得好声好气地哄他出去。
连决抬腿便走,不过还是一声不吭,抿着唇不悲不怒。
芳卿随他一同迈出门去,见到婢女便说道:“把这院子封了。没有我的允许,不许任何人靠近。暂时也别叫人来修。”
这遗诏的来历还没调查清楚,更不知道这个灵堂还埋藏着什么秘密。芳卿意欲保护现场,回头亲自查验一遍,但这话听在连决耳中就截然不同了。
连决出来后就站着没动。
芳卿的话音还是柔而有力,温和却不软懦。可是这次,她吐出的字却深深地扎进了他的耳膜里,就像在气恼他擅闯霍成烨灵魂静憩的地方。
这些话也是说给他听的。
他闭了闭眼,心里居然没有意料中愤懑震怒,倒是像极了一潭死水。
再看芳卿,她一身狼狈,刚受了惊吓又单薄无依,手上还受着伤。连决的眼底黯了黯,多想像一个体贴的情人一样,对她嘘寒问暖,百般抚慰。
“既然你没事,那我就先回去了。”他低声说道。
芳卿闻言回头,还没回应,连决却已经毫不迟疑地转了身,只剩下一个沉寂的背影。
还安慰什么呢。
比起他的万般疼惜,现在的她还是更需要她怀里那块死木头。
他留下来,也只会耽误她与霍成烨的亡魂倾诉衷肠吧。
作者有话说:
小狗:姐姐不要我了,灰溜溜走掉
第37章 梦魇
◎你还活着吗?◎
37. 梦魇
院子里的婢女们都看着, 众目睽睽之下,芳卿怎么好跟连决拉拉扯扯。她叹了口气,也不再去看他的背影,只对府上说原本跟国舅约好了过府详谈, 她没按时出现, 才叫他找了过来。
芳卿知道自己伤了他的心, 只是事有轻重缓急。
她将诏书带回书房, 静下心来仔细地研究了一遍。诏文的格式、天子印玺、锦轴、丝绢……以她的经验来看,几乎可以断定此诏为真。
但若看墨迹和丝绢的新旧, 以此推断成书的时间,就只能请行家来鉴定了。
芳卿不知道除了她以外, 这世上还活着的人里,还有没有人知道这么可怕的秘密。
宫静将先帝遗诏藏在自己府里, 是否瞒了全家上下?宫盈继承家产后, 又是否知情?宫氏的迅速颓败, 是否也与此事相关……
她怀揣着这些疑问, 根本无法安眠。想不通的事一桩接一桩,脑中浮现了一个疑问, 试图解答它时,却需要先解答更多的疑问。
譬如,舒荣的死又与此事有什么关系。为什么他刚刚自缢, 这诏书就自己冒了出来。
芳卿将诏书小心叠放好, 转身看向书架。她打开暗格,又关上;找了几把锁;又思索着是否应该重新装裱, 藏在字画之间。
……
最终, 芳卿趁夜深人静时来到庭院, 将锁着遗诏的铁盒埋在了紫藤花架下, 暂时让这个秘密重回地底。
再细弱的声音在夜深人静时都响亮得刺耳。
芳卿为了不发出一点声音,一个人在漆黑又萧索的凛冬夜里忙活了许久。挖土声咔嚓咔嚓,就像名为忧惧的怪兽啃食着精神的声音。
溟濛中的下弦月向西偏移了一些,芳卿才缓缓将最后一点土掩好,又在上层铺了一些干砂。勉强做出没有人动过的痕迹。
她扶着墙站起来,早已蹲得腿僵了。此时正值隆冬,冰天雪窖,夏夜里像雪花堆似的紫藤早已只有光秃秃的枝干。冬夜实在没有幻梦的画境。
芳卿回到房中,抱着暖炉坐了一会儿,喝了两壶热茶才缓过来。她又是一夜没睡,可今晚却没有箫声响起。
连决一连好几日都不见人影。
自他们相识以来,两人还是头一次撇得这么干净的。芳卿也是第一次意识到,她还从来没有主动找过他。每次都是他在恰到好处的时机,恰到好处地出现。
宫中人多眼杂,不是个合适说话的地方。但芳卿这几日进出官署,都曾留意着一路上经过的侍卫。她也为了公事,去过禁军值房一次,仍旧毫无收获。
毕竟一个人若想回避另一个人,真是有千万种方法。她最清楚了。
芳卿为帮来棠递话,去了两趟永康府上。永康得知来棠归顺,自然大喜过望,当即吟了一句天下归心,最后一丝起兵的犹疑也没有了。越多人投靠,就越自信得道多助,天命所归。
对此,芳卿未置一词。下一步是确认禁军值守的安排,掌握哪队人马会在几时几刻经过哪道宫门。
来棠手下有十二队军卫,她们已商定好,待永康埋伏在殿中军的司钥长控制北门,就由来棠率领她的人突入燕宫,与永康在禁军内部布置的内应回合,彻底夺取禁军的控制权。
其中最重要的一环,就是杀了统领禁军的蔺征。同时切断宫城与京外的神机营的联系,防止内外夹击。驻守神机营的庆王生性温驯,拈轻怕重。只要蔺征一死,他就不敢响应。
……
芳卿作为永康的幕僚,除了出谋划策、为她引荐可用的人选,便是传递皇帝身边的消息。永康出于保密的考量,轻易不会让他们得知内应是谁。就像她来公主府一样,也是秘密。
她顶着夜幕离开公主府,森冷的街巷寂静无声。永康的婢女已经确认附近无人,才有条不紊地送芳卿上了轿子。
芳卿坐在轿中,长长地吐了一口气。之前,她到公主府、御史台探查线索,出来总能碰见连决。那时候还怀疑过他跟踪自己,另有图谋,现在才知道她是真的想多了。
宫城里的殿中军也分羽林、虎贲、虎豹、神武等十二支军队,分别卫戍各个宫苑。芳卿尚不清楚永康买通了谁,但在查阅禁军现有的各队统领时,才知道皇帝悄无声息地变动了几队人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