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池春——裴嘉【完结】
时间:2023-05-16 14:37:19

  舒婧之铺开了一张宫城平面图,说:“这个月开始,巡警的时辰也做了变动。”
  “自前朝开始,这些每隔几个月就会变动一次,倒没什么。”芳卿大事化小地说道。
  舒婧之这些日子跟在她身边悉心奔走,大抵是认定了她清楚舒荣之死的内/幕,也相信她最近接触的人与事都与之相关。芳卿只让她去查了禁军的安排,别的还只字未提。
  得知皇帝可能不是真命天子以后,她的心态也发生了细微的变化。
  母子君臣,姊弟阋墙。他们做臣子的夹在中间,可谓看尽了天家的丑态。既然天意让她发现了那道遗诏,就不妨重头再盘算一遍。
  看完殿中军的布防和巡更,芳卿看向现在的编制,意外地看见了霍行泽的名字。他现在已经被提拔为金吾前卫的副统领了,负责的是鸣鸾殿以南到延英殿以北的区域,其中也包括了椒房殿。
  连决更不得了,竟不知什么时候开始负责虎贲卫了。
  可是,他从来没说过。
  他们的关系慢慢亲昵了,但涉及自己和朝堂上的事,彼此却开始闭口不提了。
  哪怕连决都要跟她谈婚论嫁了,他们也丝毫不提自己每天都做了什么。
  芳卿是不能和他分享,而今天之前,她也没意识到,其实连决同样不曾对她分享过任何自己的日常琐碎。
  以前,霍成烨就是吃堂馔时多看见一块肉,回来也要跟她报喜,更别提升官了,恨不得立刻飞奔回家亲她。
  升迁于连决而言应当是喜事,但他却没有告诉她。
  芳卿的目光定在了他的名字上,不自知地出了神,说不清的怅惘。
  舒婧之留意到了她的失态,也顺着她的目光看到了连决名字。她以为芳卿又打算利用连决这层关系,于是提醒道:
  “令君,他终究是皇后的人。虽然不知道您准备做什么,但与他接触得多了,总归是一把双刃的刀。”
  芳卿回了神,没放在心上似的,笑着问:“可据我所知,你先前不是还在同他谈婚论嫁吗?”
  舒婧之面色如常,不见待嫁少女的娇羞。她的祖父刚刚亡故,一时半刻也不会议亲了。
  “如果不是同路人,即便是夫妻也无济于事,像和怡长公主和驸马,宫大人李大人。不论最初怎样琴瑟和鸣,只要道不同,迟早还要分道扬镳。下官见到连决的第一眼,就知道自己和他不是同路人。”
  她道:“像您和霍将军,闻大人和闻相公,才是我们这些女子向往的姻缘。”
  芳卿听了舒婧之的奉承,没什么反应,只是淡淡地笑了笑:“你想得开便好。”
  她说完转回目光,重新看着地图说:“放心吧,我不会找他的。”
  ……
  寒夜万籁寂静,芳卿的梦中却春光明媚,锣鼓喧天。
  她坐在一片喜悦又暧昧的红色中,摇摇晃晃,身体浮于半空,轻柔得像软和的云朵,不知前往何方。她飘了许久,直到一抹刺目的光划开了眼前的红。
  天光大亮,原来是连决掀开了她面前的轿帘。
  他站在外面,一身朱色绣凤纹的喜服,身姿颀长挺拔。见惯了他穿蓝色绿色,原来正值盛年的男子身着红色也是别样俊逸。
  连决见了她,一双龙眉凤目渐渐流转出含笑的清光,丰神异彩,还是那么充满柔情。
  她坐在轿中仰望着他,心湖又被翻搅得一塌糊涂。她望着连决宽阔的肩膀,下一瞬就被他一把抱出了花轿。
  周围的人群似在欢呼,她也勾起了嘴角,环住了他的脖颈。连决横抱着她,然后在众目睽睽之下吻上了她的脸颊。
  她在这热腾腾的温情里越溺越深,也险些在那么多人面前回吻了他。
  但是一阵天旋地转,她好像在人群中看到了霍成烨。
  连府门前人山人海,所有人的面容都是模糊的,只有霍成烨的五官清晰得触手可及。
  她忽一低头,瞧见自己也穿着成婚的凤冠霞帔。荔红色的销金大袖长裙,蓝色的霞帔是金绣百花孔雀,那枚鸳鸯纹的金帔坠精致得可当传世之宝。
  然而这身嫁衣,她穿过一次,也只穿过那一次。每个女子都忘不了自己出嫁时的经历,她更是忘不了。
  因为那一次,她嫁的是霍成烨。
  突然间,她不知是怎么抛开了连决的怀抱,只不过眨眼的功夫就来到了霍成烨的面前。
  他与她面对面站着,深邃的双眼平静地注视着她,见她朝她走来,他刚毅的神情渐渐有了一丝熟悉的缱绻,没有半点怨恨。
  “能亲眼看到你再嫁,我很开心。”她听见霍成烨说。
  她拼命地摇头。一想到他刚才什么都看见了……她就羞耻得无地自容,好像一个水性杨花的女子被丈夫撞破了她的不忠。
  他看到了连决抱她,亲她,也看到了她娇羞地靠在另一个男人怀里,欢天喜地地等着被抱进洞房。
  ……
  霍成烨温和地说:“他比我年轻,也比我更有权势。你嫁给他,就不用再受同样的苦了。”
  “不,我不是为了这个才……”她话说到一半戛然而止,竟为自己辩驳起想嫁给连决的理由。
  她想嫁给连决,不是因为他年轻,也不是因为他的出身地位。
  是因为她喜欢他,甚至爱上了他。
  她变心了。
  霍成烨却不怪她。他看着她身上的嫁衣,长叹了一声:“君貌不长红,我鬓无常绿。”
  年华易逝,他们的夫妻缘分也到了尽头。世间鸳侣结合的那一刻就象征着海枯石烂,但岁月却不允许他们天长地久。
  芳卿仰脸看着他,也发现之前日夜思念的丈夫已经和走时不一样了。
  他还是那样雄隽挺拔,但几经多年,他的眉宇变得和她一样,郁积出稳练却沉寂的气质。他的鬓角竟还夹着几缕银丝。
  她蓦地一震。
  那年霍成烨出征前,她为他送行,给他梳头戴甲,那时的他分明还不是这个样子。
  她激动地问:“什么意思?你还活着吗?”
  霍成烨答:“我还活着,在你心里。”
  他还活着,在她心里。
  她的身躯又几经震动,眼前的霍成烨却不再开口。
  他一动不动地立在她面前,嘴角忽地淌下了鲜红的血。紧接着,他的胸口也慢慢渗出了一个血窟窿。
  “不……”她惊呼着伸手,要去堵他流血的伤口,可他的身体却突然冒出了火焰,不允许她上前。
  滚烫的火舌刹那席卷了霍成烨的全身。烈焰焚烧着他的皮肤,英挺的面容渐渐失去了形状,被烧得血肉模糊,变成了一团狰狞丑陋的肉泥。即使是心爱之人,也难以辨认。
  芳卿又一次目睹了霍成烨灰飞烟灭的惨状。
  她哭着扯下了头上的凤冠和身上的嫁衣霞帔,说她不嫁了,只求上天不要这样折磨他们。
  ……
  幽宵深沉,孤枕被泪浸湿,冰凉得刺骨。
  芳卿被寒意惊醒,眼前却还是一片烈火焚身的赤红。她坐起身,猛地拉开了床帐。
  昏暗的卧房里只有香案上留了一盏油灯,旁边是霍成烨的灵位。
  灵堂塌了以后,她就将他暂时安置到了这里。
  他静穆地立在那里,香案上的青烟还袅袅不断,没有烧完。
  芳卿这些日子心事太重,每晚都睡不好,今夜才点了安神香。可这香并不管用。
  她抬手撑到眉间揉了一会儿,手掌蹭到了一片又凉又湿的泪迹,仍然没有从噩梦中醒来。
  霍成烨刚走那一年,她也时不时梦见他惨死的景象。但这梦已经许久没有重演了。
  芳卿撑着头在床上枯坐,被梦魇压得回不了魂,如同置身于巨大又沉重的虚无里,胸口也被剜去了一块。
  她许久没梦到霍成烨了,久到她以为他的灵魂早已安歇。可是今晚,他又猝不及防地回来了。
  仿佛在暗示她不要背叛了他。
  作者有话说:
  小连:死了还阴魂不散!做梦都娶不了姐姐!到底是谁不大度!
第38章 勇气
  ◎只有你活着出去,才能娶心爱的姑娘进门。◎
  38. 勇气
  禁军的侍卫们都在对连决指指点点:升了官还臭着一张脸, 逮谁咬谁。自小就是皇亲国戚了,还能有什么不如意的呀。
  官场得意,那失意的自然就是情场了。
  短短数月,谁都看出来了, 连决和霍行泽两个同年的进士面和心不和。见了面姑且谈笑风生, 但中间却酝酿着水火不容的气氛。底下不相干的人都情不自禁地帮他们打起了擂。
  霍行泽因出身不高, 但生得一表人才, 待人不拘小节。加上不少侍卫都对霍成烨有敬慕之情,许多人都乐意同他结交。
  他们听说魏王有意招他为婿时, 流露的也是艳羡的神色,就是可惜这亲事还是黄了, 因为小郡主一门心思都在连决的身上。
  连决花名在外,入不了魏王的青眼。郡马当不成, 驸马也没戏了。和怡长公主又缠上了她表兄, 正儿八经的将门子弟, 甚至不顾人家有妻室, 强行拉拉扯扯。
  皇室的风流韵事在京中广为流传,众人只当华胄公子掉落神坛, 谁能想到他只是输给了一个死人。
  如果他们知道内情,大抵也是再唏嘘一回:原来是输给了霍大将军啊,那倒也不冤。
  连决升了职, 也调换了卫戍的区域和点卯的值房, 所以他不主动去寻芳卿,她就没有机会像以前一样碰到他。
  他也没怎么回家, 而是借故在宫中值守, 四处奔走, 亲自调查霍成烨的死, 仿佛这样就能解气。
  这天,汲清河从他干爹汲福那里获取了消息,亲自走了一趟来告诉他,山鹤龄的处境不妙。
  御史台日前收到状告,指山鹤龄在就任期间,化公为私,中饱私囊,将前豫州刺史薛平志府中所藏的银钱收入囊中。而永康长公主为了收拢和讨好这位新情人,也默许将这些钱送给他,当作在豫州上下疏通的花销。
  状告之人是薛平志的妹妹薛罗姬。薛罗姬在她哥哥的案子里指出了大量证据,免受于刑罚,所以她这次的指认也颇有分量。
  御史台和豫州府很快找到了她所说的证据,简单到只有一张金额高达十万两的银票。
  皇帝阅后龙颜大怒,当即下了着御史台严审的口谕。
  朝中百官只知道天子震怒于宠臣的背叛,却不知道前半部分只是苦肉计,现在则是突然动了真格。
  连决听完,问:“那银票有什么特别?”
  “义父也只是瞥见了‘汇义’的字样。不知道是不是钱庄的行号。”汲清河道:“外面还都不知道这些,您谨慎着些。待义父那儿有了别的消息,奴婢再告诉您。”
  “汇义?”连决也觉得陌生,不过他点了下头,“好,我去查。”
  到了夜里,御史台狱比平时还要冷寂。
  跟大理寺不同,这里关押的基本都是朝廷里的官员,但狱中的条件却并没有因为囚犯的身份有什么优待。
  连决一走进来就皱了眉。
  阴湿的空气和腐臭的味道混淆在一起,即使地面清扫得很干净,却不意味着住在这里的人有多么体面。
  五花八门的刑具立在墙边,血迹擦得干干净净,但腐烂的味道却怎么也遮盖不住。
  连决第一回 进来,虽然换了一件典狱穿的旧衣裳,但那一身阳盛矜贵的气派却与这牢狱格格不入。
  他皱眉不是因为嫌弃这地方,而是这里比他预计得糟上许多,只怕山鹤龄那羸弱的身体坚持不了多久。
  别说山鹤龄一个书生,就算再健壮的男人,在这不知昼夜的阴湿之地待上个把月,精神都会衰弱下去。
  连决的担忧很快眼见为实。
  山鹤龄还穿着他被关进来的时候那件衣裳。十几天过去了,素色的外袍早就沾了灰土和泥水,却意外的平整。他的发束未经梳洗,又枯又乱,和他的人一样失去了光泽。
  连番的审讯和杖刑从精神上和□□上把人折磨得没了人样。山鹤龄像一具半风干的躯体坐在牢房的一角,眼底青黑一片,面容粗糙,哪里还有白衣公卿半分流光熠熠的模样。唯独那一双漆黑的眼睛,仍旧亮得可怕。
  他见到连决,眸子更亮了,如同在茶馆酒肆里和他打招呼似的,说:“我知道你神通广大,却没想到你连这里都进得来。”
  “我若真有你说的那么神通广大,”连决走近了,盘起腿席地而坐,与他隔着栅栏说,“早就把你弄出去了。”
  山鹤龄很平静:“我想开了,这事谁都没有办法。是我要对付的人太强大了,或者说,我查了半天,却仍然不知道在和什么样的人斗。”
  连决以为他在说永康,“你究竟是怎么得罪的那位殿下?”
  这时,山鹤龄微微一哂,才将来龙去脉说了一遍。
  “你跟她说你想娶来将军……?”连决愣了。
  “你一定想笑我傻吧?笑吧。我也觉得傻,只是我不后悔。”
  山鹤龄长叹一声:“能说出来也好,因为我没有勇气亲口对她说。长公主也算给了我这个机会。她问我愿不愿意当她的入幕之宾,突然让我一下子有勇气开了这个口。”
  他没有勇气对来棠倾吐钟情,但在面对永康和她的铁腕时,却突然有了不惜触怒长公主的勇气,敢豁出前路和一切表明心迹。
  连决哑然,不知山鹤龄算太有勇气,还是太没勇气。
  其实他似乎也没有勇气对芳卿剖白,只是说过要娶她。
  可他出神过后,又低头无奈地笑了。
  他们男人表达爱一个女人的方式,就是直白地说想娶她,也不顾人家心里是怎么想的。实在是又笨又傻。
  “还是说说你查出来的事情吧。”连决敛起笑容,“我也并不能待太久,总要先想法子把你救出去。”
  山鹤龄顿了一下,然后点点头。
  他到豫州后,只忙着一件事情,就是起底公主党的赃款。金额、来源、如何运作、参与者……他从薛平志处入手,查到一笔他寄存在外室那里的钱财,应当是他瞒着永康偷偷贪下的小金库。其中只有一张银票没有兑现,他觉得奇怪,正要深入去查,就被抓来了台狱。
  “豫州一州的田赋、盐课加起来,一年差不多有一百三十五万两。但仅薛氏的私库就有近一百万两。”山鹤龄舔了舔起皮的嘴唇,道:“他们所贪的钱超出了我们的想象。而且,这些钱又是哪里来的?”
  他到了此刻仍想追寻真相。连决久久沉默,骨节被他用力攥得发白。
  这些日子,上书为山鹤龄说情的人不少,但大多是品阶不高的清流,“忠臣”踩他和公主党同流合污还来不及。这倒惹怒了皇帝,朝中的风气都在指责他是容不下贤臣的昏君,抉目吴门。
  事实就是永康、皇帝姊弟相争,将臣子当作夺权的筹码。大臣们战战兢兢,各站各的队。天下学子却因为未入仕途,还没开始食君之禄,忠君之事,纷纷联名为山鹤龄请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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