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生们一造势,即使皇帝已经后悔,现在也下不了这个台阶了。他宁可杀了山鹤龄,让他背上可笑的谋逆罪名,也要捍卫自己的权威。让天下人知道,什么是君要臣死,杀一杀公主党的气焰,敲山震虎。
山鹤龄一个骨鲠之臣,因为尔虞我诈沦为了阶下囚;像李知松这样臭名远著的孤臣,反而愈受重用。皇帝或许暂时达到了他的目的,用最粗暴的方式令众人由衷地惧怕。可是连决不这样想。
临走前,山鹤龄或许知道这是他们最后一次相见,竟然反过来安慰他:“我这一生虽没能三台八座,百尺竿头,甚至连最后一桩差事也没能查出真相。可也算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足矣。”
如果他的眼里没有泪光,连决倒还能姑且信他这回。
连决从地上站起来,也回了他一句:“鹤龄,君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
说完,他便转过了身。
山鹤龄愣了愣,一瞬间好像明白了他的意思,当下脱口而出:“你不要犯傻!”
“你这个傻子倒叫我不要犯傻。”连决离开的脚步停下来,侧了侧身,扯出一个还算明朗的笑容,“傻子,你可得好好活着。”
他说:“曾有个人告诉我,她爱她夫君的方式就是永远昂首挺胸地活着。所以你也好好活着吧,就当作是爱着来将军的方式。”
“只有你活着出去,才能娶心爱的姑娘进门。”
……
连决披星戴月地回到家时,霍行泽正一人单骑在连府门前恭候大驾。
他面色不变,驱马走近了,才翻身下来,问:“找错门了?”郁府在隔壁。
这时的连决哪里还有一开始“霍兄”长,“霍兄”短的样子。自他和霍行泽在芳卿面前“打了一架”之后,默认这称兄道弟的家家酒已经落幕。私底下撕破了脸,又不在人前,谁还懒得虚与为蛇。
霍行泽怎么听得了他这样讥讽,也暗恨他前后变脸比翻书还快,而自己最初识人不清,更是瞎了狗眼。
“我是来找你的。”霍行泽咬牙切齿。
“怎么不进去等?”连决勾了下嘴角,“怕我不见啊?我还不至于不给你们霍家人面子。”
“你想打架就直说。”
霍行泽没听说他最近逮谁咬谁的狗脾气。如果他知道连决情场失意,还是在芳卿那里挨了虐,非得抚掌称快不可。
作者有话说:
小霍你别过来啊
小连:不装了
第39章 兄弟
◎你跟你哥长得像?◎
39. 兄弟
当下, 霍行泽只是冷冷地看着连决,说:“你最近联络我哥的旧部,是想做什么?”
“你哥都没了几年了,按照转世投胎重新算起, 现在也早学会说话了。我还能做什么?”连决嘴里飞刀子似的说完, 眼看霍行泽就要发作, 才收起假笑, “进去说。”
连府的下人打开了大门,小厮上前牵走了两人的马。霍行泽只得暂时忍耐, 跟在连决后面进了门。
他们一路走进了连决居住的院子。
庭院内不见名贵的山石,只用寻常的青石堆砌了小径和水池。岁暮天寒, 院中鱼池已被冰封,躺在清亮的月光下, 像一块巨大的水晶。倒是池边的石阶雨久生苔, 冬日里竟还铺着一层绿色, 古意盎然。
霍行泽默不作声地打量着, 连决的侍从迎了上来,恭敬道:“少爷, 闻府的帖子。”
过阵子是闻汝琴的六十整寿。她妹婿虽是新丧,又死得蹊跷,但这寿宴已经让她女儿闻蘅筹备了半年之久, 闻氏正需要些热热闹闹的体面, 让众人瞧瞧一代鼎臣如何屹立不倒。
连决手上的请帖也是闻蘅亲手所书。精美的宛红纸作笺,连封套一起用香薰过。幽香的气息在干冷的空气中格外刺鼻, 碰上闻不惯的, 就得打喷嚏。
霍行泽在旁边看了, 冷笑一声。
什么拈花惹草的脏东西也好意思亲近芳卿。
但连决却收下了。
他起居的地方是一栋两层的楼阁。楼上楼下皆是四面开窗, 直通庭院。无论日光月华,草木,星辰都可收进房中。
连决带霍行泽到了书房。墙上挂着一幅《雪山红树图》,想来是他讲究,应四季更迭变换悬画。
他让霍行泽在铜炉子边坐下了,自己又绕到屏风后面去更衣。
霍行泽一路看在眼里,心里难得转了几道弯儿,生出不少思量。
芳卿向来是细腻雅致的女子,又精通文墨。而他和他大哥都是粗人。连决这些公子哥儿的情趣大抵真能讨得她的欢心。
于是,霍行泽看得久了,还真看出了一丝不如人的自惭形秽来。
过了一会儿,连决不仅换了一件燕居所穿的便服,还抱着一堆未装裱的画卷出来了。
霍行泽漠然视之,以为他要跟自己显摆情操,却没想到是他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连决将宣纸一一铺开,拿镇纸压好,竟是一些火器的图纸。霍行泽看着眼熟,但却确定自己从没见过。
“这是什么?”他问。
连决靠在玫瑰椅边,眉宇间已经有了疲色。但他还是耐心地回道:“这些就是害死你哥的凶器。也就是荆山一战中,周人所用的炮垒。”
霍行泽骇然:“你哪来的这东西?”
“这不重要。”
连决不是出于好心才跟他分享,反倒是看在他是霍成烨弟弟的份上,才将自己好不容易收集到的材料拿给他看。
要查整件事情,还需要帮手。
“交州自高祖起兵时就是纷争之地。燕与周打了几十年的仗,到了前朝才算平息。”连决说:“霍将军被朝廷任命南征交州的前因,你应该还记得。”
霍行泽没出声,表情却摆明了“不用你告诉我”。
荆山位于交州,两国交界处。因为地理位置特殊,一直摩擦不断,兵拏祸结。周境的守兵和乱民时常滋扰交州百姓,掠夺他们的财产,交州本地也颇有一些土豪劣绅与他们交好,同恶相济。因为再早三十年,交州还被视为南周的国土。
当周人又一次因生意纠纷绑架截杀了几家商户,闹出数条人命时,矛盾突然激化,最后演变成了小规模的军民冲突殪崋。南周边境的太守出动了军队,占领了原属于大燕的荆山县。
消息传到朝廷耳中,刚刚登基的皇帝就想派兵南征。
当时,反对主战的人非常多,穷兵黩武更是民心所背。而且交州原先不在大燕的版图,燕人也大多没有将交州百姓视为同胞,更不肯交银纳税供朝廷打仗了,遑论参与征兵、以身赴死。
但国土被侵占,对刚登基的皇帝来说丧尽颜面威严,即使不能大举扫荡南周,也该收复失地。
所以朝中上下一致举荐了霍成烨。
一则,他是当朝最出色的将领;二则没有家世背景,族中无人为他讲话撑腰。天下人只瞧见了他临危受命、众望所归的风光,却想不到,那些秉笏披袍的端人正士其实对此避之不及。
朝廷拿得出手的兵马和粮草都十分有限,更不用提兵部与户部之间来回扯皮,延误战机。
时至今日,霍行泽想起当年的事,即使悲愤,但也仍有一种“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的情感。无论如何,以身殉国也是死得其所,重于泰山。
他现在弃文从武,还是走上了霍成烨的老路。如果将来和兄长一样马革裹尸,也只能说生死有命,人执拗不过强硬的命运。
连决跟芳卿一样,和霍行泽说话时总有一股气顶上脑门,眼皮直跳。
“霍将军的军队几乎全军覆没后,终于激起民愤,举国一心,要南征祁周,让他们血债血偿。”连决点了点桌上的图纸,“但是朝廷缺钱,缺兵,缺枪炮,缺粮草。当时的老百姓感念霍将军,连家里的锄头铁锅都拿出来冶铁。”
“所以哀兵必胜,我们终是赢了。”霍行泽回忆起收复荆山的捷报传回京城的那一天,仍按捺不住神情激动。
“但你不觉得蹊跷吗?特别是你哥的死。”
连决忍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说:“现在看不到当时的战报,也不清楚内阁的军机。但据朝廷所言,霍军当时并未料到南周持有火炮。行兵布阵也像中了敌军的圈套。霍将军是千胜将军,几度有征无战,会是这样大意的人?”
霍行泽这才有几分明白:“所以这就是你联络我哥旧部的原因?”
连决点了头。
接触不到阁臣才有权查阅的军机,就只能问询当时参战的士兵。当时霍军几乎全军覆没,幸存的人不多。朝廷免去了这些将士战败的罪责,只是霍军不复存在,他们从此也散落在了各个地方。
霍行泽犹豫了一会儿,才说:“我嫂嫂当初也觉得诡异,也去了几个旧部的家中拜访,但是一无所获。我也只当她刚失去大哥,过于悲痛,所以才不愿接受那些战败而死的事实。”
连决依然隐忍着情绪,说:“你哥那些旧部,怎么会肯对郁令君说实话。”
他对霍行泽徐徐道来:“军队的内部都是密闭的,将军的命令比皇帝说话还有权威。每个人只服从自己的长官,所以纪律严明的军队就像一个坚固的高塔,每一层都压得下面死死的,无法反抗,只能服从。”
如果这样一支军队试图隐瞒什么秘密,那么所有人都是从犯。指望有人良心发现、通风报信,不啻于异想天开。
霍行泽沉着脸,没有说话。
他虽人在禁军,但没住过兵营,还是半路出家,从没想过这些关节。如今听连决一讲,忽然间似懂非懂,有些东西也呼之欲出,就差拨开最后一层迷雾。
霍行泽不露声色地端量着连决,差点忘了他还比他小上几岁,也没当过一天兵,连家更无军中的背景。
由此,他更加惊异于连决的见识,也生出了一丝不可言说的叹服。
连决丝毫不在意他不停打探的目光,继续说道:“在我一一排查了你哥的旧部之后,发现他们大多还是最低级的兵卒,很多人也没有从当年那场战役中恢复过来,过得穷困潦倒。”
霍行泽不自觉地点了点头。
“不过有一人除外。”连决没有卖关子,很快说道:“来棠作为副将,不仅没有受到任何处罚,回朝后还接管了京中的警备。但她也不能算你哥的旧部,或许是个例外也不一定。”
“你怀疑来将军?”霍行泽大感意外,“但来将军当年也是九死一生。听说她就是那次受了重伤,所以再也不可能挂帅了。”
“她若没有死里逃生,不就直接引人怀疑了吗?”连决指出:“当时闻汝琴可是主战派。她为了表明自己舍己为公,不是穷兵极武,所以有意举荐了亲信,代表自己上战场。顺便,她教来棠以副将的身份监视你哥,传递错误的敌情,逼他决策——副将做这些事情再名正言顺不过了。”
霍行泽的脑子已经乱了,震惊地看着连决说不出话来——他如此平静地揭露了一个血淋淋的可能,说霍成烨极有可能是被陷害至死的……而幕后主使极有可能是芳卿的上官,两朝股肱闻汝琴,甚至还有说不清的人参与其中!
“我不知道郁令君与她走得近,是不是也是因为发现了这些端倪。”连决的眉头始终舒展不开,“但是她一定不简单,应该格外防范。”
霍行泽还在暗自理清着纷乱的头绪,一时消化不了连决的话,也没想透千丝万缕的关系。他天资平庸,这会儿不禁露出苦笑,极为羡慕连决的头脑。
但连决一提芳卿,他就敏锐地抓到了重点。
之前目睹了他们花前月下,还以为连决已经赢得了佳人的芳心。现在一听,霍行泽恍然大悟:原来连决这小子也不怎么了解芳卿。至少,芳卿还不与他谈自己的事情呢。
他连芳卿有哪些闺中密友、又为什么交好都不知道。
虽然霍行泽也说不出个一二三,但这么一想,他又觉得自己跟连决其实还站在同一处起跑线上。
“你这么费心调查我大哥,到底有什么目的?”他终于想起来质问连决,“如果是为了我嫂嫂,那你就不用想了!不论发生什么,也不会有人能取代大哥在她心中的位置!”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连决面无表情地逼视着霍行泽,只有眼神厉鸷无比。
霍行泽只当他被自己说中,也冷笑了一声:“我与大哥尚有八分相似,都比不上他半分半毫。你虽然生在富贵之家,又有些权势,但也仅此而已了。我嫂嫂不是爱慕虚荣的女子,最嫌恶倚强凌弱的公子哥儿!”
他警告连决不要痴心妄想,但连决却拧起了眉头,神色极其复杂,说不出的怪异。
连决没理会他的挑衅,反而将他上下打量,问:“你跟你哥长得像?”
他是没见过霍成烨,不知道他长什么样。但芳卿说他们很是相像,还说她每次看到他,都能想起霍成烨。
如果霍家兄弟长得很像,那他跟霍行泽也应该有点雷同之处。
可是连决犹疑地端看了霍行泽半晌,实在看不出他们有半点相似。
作者有话说:
小霍:原来小连也不过如此
小连:原来他哥也不过如此
一些普(?)却信的男人们
-
感谢大家的地雷和营养液=3=最近涨的收藏应该也是大家帮我推文了,不胜感激!
第40章 筹码
◎我不想让她知道。◎
40. 筹码
霍行泽被连决扫视得浑身发毛。
他听出连决话里的怀疑, 怒问:“你什么意思?”
连决的态度非但是不相信他,还不知道在替谁不值。仿佛他一点也不配与霍成烨相像,应了那句“比不上大哥半分半毫”。
“没什么意思。”连决别过眼去,端起茶盏喝了一口茶。
在高门大户里, 这举动不是喝茶, 倒是送客的意思。
霍行泽来到朝中浸淫了数月, 也懂了这些不成文的礼节。他也不稀罕在这里待, 当下起了身便要走。
连决放下茶,瞥见桌上的闻府的帖子, 又叫住他说:“过阵子闻府寿宴,你应当也收到了帖子, 到时一同去吧。”
霍行泽再怎样也是去年的新科状元。闻大小姐做事滴水不漏,不会略过他不请。
但霍行泽听到他的邀请, 心里又开始发毛了。今时不同往日, 他再也不信连决的热络是出于什么好心。
闻汝琴过寿, 芳卿必然也会到场。之前几次, 连决都没让他在她面前落下好,这次又不知道打的什么主意。所以, 霍行泽没答应,而是反问:
“做什么?”
“难得有个机会去闻府,我想趁这次宴席, 想办法取得闻汝琴手中的证据。不拘是什么, 她手上一定有些能披露那些战事的要件。”连决思忖着说:“但我缺个帮手帮忙掩人耳目。”
解烦骑不宜在人前露面,而且他们在台面上都是布衣平民, 无法以宾客的身份参加闻府的寿宴。如果宾客中有个打掩护的帮手, 风险定会小上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