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池春——裴嘉【完结】
时间:2023-05-16 14:37:19

  然而霍行泽不似连决一样乐观。
  他目露惊骇, 因为连决说得就像去闻府花园摘朵花一样轻松。
  如果这是旁人的事, 他可以转身就走。但事关霍成烨,连决却愿意铤而走险,深入虎穴。即使他别有居心,但也承担着难以估量的风险。他作为亲兄弟袖手旁观,岂非还不如连决一个外人。
  于是,霍行泽咬牙应道:“好,把你的计划告诉我。”
  “等我确定好,再去找你。”连决特意嘱咐了一句:“还有,别告诉郁令君。”
  “为什么?”
  霍行泽又不解了。且不说连决做这一切都是为了芳卿,换了一般人都巴不得上赶着表功,表现表现自己有多大度,多有胆识。
  即便霍行泽不想承认,也得承认:如果他是芳卿,知道连决如此费心竭力,还不惜以身犯险,只为帮她寻求先夫亡故的真相,即使没有立刻倾心,也会感动至极。
  可是连决半垂着眼,又喝了一口茶,轻描淡写地说:“我不想让她知道。”
  不想让她知道他做这些事,更不想让她知道他这样傻。即便那天走得再怎么干净利落,背地里却还是偷偷地放不下。
  就算他再嫉妒霍成烨,恨不能早点把他从她心里赶走,也不得不想办法为他们寻求一个真相。
  这一场以真心为赌注的博弈,他赌输了,但还不至于输到一无所有。这颗心他可以心甘情愿地双手奉上,但骄傲却不可以。
  霍行泽不会明白,因为他从一开始就把所有的身家筹码都摆在了赌桌上。
  连决虽然也赌输了,却仍攥着最后一点筹码,等待机会以小博大。
  所谓欲拒还迎,兵不厌诈。那天他走以后,芳卿突然想起过他好多次。
  相思最磨人的方式或许不是念念不忘,而是漫长的日夜里猝然闪烁的念头。因为没有准备,所以防不胜防。当你看到天亮了、雪化了,都能突然想到那个人;忙完公事喝了口热茶,也能没有道理地想起他,这难道还不糟糕吗。
  芳卿那晚做了噩梦之后,确实踌躇过几日,不由自主地谴责自己变了心。如果她爱的仍然只有霍成烨一个男人,只是跟连决当一对露水鸳鸯,聊以慰藉,哪里至于生出这种愧疚的情绪来。
  她是动了心了。但人的心只有一颗,给了他,就没有多余的再给他。她若爱上了连决,就是从霍成烨那里把已经属于他的东西生生要了回来。
  那夜梦魇之前,芳卿还未产生过这样的感受。可她也清楚,即使梦里的场景不啻于“捉奸在床”,霍成烨也一定不会责怪她变了心。
  如果他还能开口对她说话,也会像梦里那样,希望她能找到一个值得的人陪她度过后半生。
  ……
  芳卿陷在梦魇的漩涡里,一时半刻也看不清自己。她每晚回到房中,第一眼看到的就是摆在香案上的灵位。久而久之,也就慢慢丧失了去找连决的冲动。
  一转眼,她都有半月没见过他的人了。听说,生性风流的国舅爷这些日子和闻大小姐打得火热,时不时出双入对,总之没有闲着。
  流言是这样传,她还没亲眼见过。心底不愿相信,但又一早知道终究会有这么一天。
  闻府寿宴的请帖上个月就递到了郁府上,寿礼也早几个月就备好了。临到那一天,芳卿坐在镜前梳妆打扮,不知不觉,点唇描眉倒比平日花费了一倍的时间。又或者说,她已不记得上一次这么悉心打扮自己是什么时候。
  婢女进来为她梳发,盘髻柔软地倒倾卧在头顶,簪钗珠玉一样不落,甚至繁琐到用上了假髻。还未更衣,已经尽显盛装风韵了。
  藤萝紫色的衣裙是秋天新制的。销金的裙子特意用郁金香染过,压作水纹似的百褶。细软的纱罗柔柔坠地,摇曳着一道道独特的香气。芳卿披上端庄的大袖长衣与画帛,戴上环佩等玉饰,才恍惚意识到自己今日装扮之隆重。
  不过上官过寿,宴席上必定是谈笑风生,争荣夸耀的场合,的确需要提起十二万分的精神应付。这样一想,今日这般打扮也不能称为浮夸。
  最后,婢女取来了鲜花,给她簪在鬓间,总算收拾妥当。
  芳卿乘上暖车,在日落时分赶到了闻府。才入巷口,就是一派门庭若市的景象。她坐在车里,依序等了一会儿,才听到闻府的门仆请她下车。
  下车不要紧,但芳卿才探出身子,就看见连府的马车也在前面。
  她心头一跳,慢条斯理地踩着凳子下了车。落地后抬头一看,便与连夫人打了个照面。
  连夫人今日也是盛装出席,走在一干贵妇人中间最为端丽,任谁见了都记不起她的出身。
  芳卿若无其事地迎上去问了好,连夫人也问候了她。两人闲谈几句,说起闻府宾客盈门,车水马龙堵了许久,连夫人竟说笑道:
  “早知如此,咱们就不如坐一辆车来了。”
  芳卿的心头又是一跳。
  连夫人本名雪姬,因出身低微,连个姓氏也没有。入了连府后,便跟着家主姓了连。其实她生下连决时只有二八年华,今年才堪堪三十六岁,竟也没比芳卿大上多少。
  当家主母虽然百般操劳,但到底锦衣玉食,不知比神女生涯时优渥多少。连雪姬本就天生丽质,又保养得当,看着不过只有三十出头。
  芳卿以往还不觉有他,现在却得在心里暗叹:若是平时,自己见了连决的母亲,只会当她是个“姐姐”般的人物。现在倒会胡思乱想有的没的,回过神来就感到害臊。
  她若无其事地对连雪姬笑着说:“那若您不嫌弃,待会儿散了席,就让我府上的车送您回去吧。就是不知道贵府如何安排,芳卿先唐突了。”
  “岂会唐突。”连雪姬笑得滴水不漏,也没提连决和他父亲哪儿去了,“之前一直没能和郁令君多聊几句,现在有个机会,高兴还来不及。”
  芳卿也矜持地笑了笑。或许因为心虚,她约莫听出一丝话里有话。
  搬到这府上之前,她自然也将整条街巷里的人家都了解了一遍,知道这位连夫人颇有些门第之见,而自己的出身和官声都不堪入耳,干脆没有与之深交的打算。
  但连雪姬竟十分热络,听说她们孤儿寡母,所以除却第一次登门问候,后来还邀请了霍九如去她府上玩。芳卿为了回礼,也找机会请了她一次。一来二去,几次交往下来,也未曾感到连雪姬有看人下菜碟的秉性。
  两人像姐妹似的携手进了闻府花园。婢女唱了名,将她们引到女眷齐聚的花厅之中。
  燕地没有所谓的男女大防,这般设置是为了宾客们交谈方便。隔着万紫千红的另一边,就是男客们喝茶的花厅。再过不久就该开席,闻大千金正在那一头招待客人。
  身姿高挑的少女身着淡鹅黄色的束腰衣裙,愈发衬得她这个年纪的女子如花似玉。算算闻蘅的年纪,也最是让人艳羡,也最是让人挪不开眼的年华。
  芳卿这边的女客们远远看着闻蘅在对面长袖善舞,都看好戏似的玩笑起来。
  “闻大小姐前两年就到适婚的年纪了吧,也就闻大人舍不得。”
  “这不,女大当嫁了。闻大人再舍不得,姑娘家也要为自己掌掌眼,亲自挑个夫郎。”
  “就是不知道哪家的郎君有此福气了。”
  众人来给闻府主人贺寿,自当不停地夸赞她家的千金。花容月貌,德言容功都不必多说,家世背景更是没得挑。才情也是难得一见,都说她写的词连何觊这些风流宰相都频频传唱。
  “闻小姐的才学那么厉害,不知嫁人后可有入仕的想法?”
  一位贵太太立马露出了不稀罕的神情,“做什么官呀,闻大人怎么舍得冰清玉洁的小女儿到官场这种腌臜地方来。”
  “说的是。官场哪里是——”这位贵妇说到一半,忽然瞥见芳卿,自觉失言,连忙改口:“还是嫁个如意郎君,让人宠着才好呢。”
  芳卿毫不在意地笑笑,已经听出来她要说“官场哪里是正经女子待的地方”。
  贵妇说的倒不完全错,这个世道就这样,就算出身高贵如闻蘅,入仕以后有家族保驾护航,也会遇到一些腌臜和委屈,只不过比她们强些。
  芳卿也舍不得让霍九如走这条路,所以她能理解闻汝琴。
  不过碍着连雪姬在场,众人没往深里说。但此刻几十双眼睛都瞧见了,闻蘅在跟连决说话呢。
  对面姹紫嫣红开遍,虽有无数长安少年在场,偏就那一个穿着鹦鹉绿锦袍的年轻公子最惹人注目。连决靠在角落里的琴桌旁,笑望着对面的少女,和她共赏着一把古琴。说笑间柔情俊逸,冰雪消融。
  闻蘅只露出半个侧影。但她一低头,也能瞧出郎情妾意,在初春夜宴中别是一番风景。
  作者有话说:
  小连:谁要跟姐姐谈琴,我只想跟姐姐谈情
  老霍:想桃子,你还不如我的牌位
  小连:?打人不打脸
第41章 醋意
  ◎还会为了一个人吃醋,到底是件幸福的事。◎
  41. 醋意
  连决和闻蘅像是彼此的知音, 对着那把琴聊个没完。
  芳卿没有多看,只瞧了一眼,就不动声色地收回了目光。
  她是不懂宫商角徵羽的,更不懂高雅的琴乐。
  幼时饱受战乱之苦, 入宫后又当着伺候人的奴婢。十五岁以前, 芳卿连琴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后来能修得一身才学、一手好字已经足够令她骄傲了, 但“三世长者知被服, 五世长者知饮食”,别的底蕴都需要时间和家底熏陶。
  芳卿自知她没法子附庸连决这些雅兴。她啊, 还是跟同样不精音律的霍成烨当夫妻更为情投意合。
  这时,芳卿又想起了那个夏天的晚上, 连决用箫声引她相会时的夜景。那时他问起霍成烨是否喜爱乐器,多半也是存了跟她炫耀的心思。
  她现在才反应过来, 竟也不觉得他讨厌, 反而觉得这些少年意气有点可爱。
  芳卿笑着抿了一口茶, 居然又不知不觉走神了。
  不过这从回忆里袭来的甜蜜来得快, 去得也快。她一放下茶盏,发现连决跟闻蘅还在聊着。
  他们聊着不要紧, 但旁边连雪姬的脸色已经不好了。无论众人怎么说“娶了闻蘅的男人是有福的”,可她却并不替她儿子稀罕这福气。
  芳卿在边上旁观,将一切收进眼底, 这会儿倒看出连雪姬几分眼高于顶的脾气来, 不知要多完美的儿媳妇才能入她的眼。
  须臾,安都郡主也到了。
  齐漱华一来, 闻蘅立即从连决身边走开, 迎上来接她。小郡主也巧笑倩兮的, 似是没看见闻蘅刚刚和连决凑在一起。
  两人走到女客这边来, 齐漱华反倒扫了芳卿一眼,然后又跟闻蘅耳语了几句。
  芳卿坐着,对此熟视无睹,心里也清楚她们的敌意和不屑。
  她又何尝不愿意像闻蘅、齐漱华一样生在王公官宦家庭呢。没有一个体面的娘家,再多的努力都可以是空谈。正因为她们出生在这样的家族里,才有那个命学琴棋书画,礼义廉耻。
  闻泳书自然也出席了她姐姐的寿宴。她的气色比丧礼那日好了些许,也特意用了色浓的胭脂。此时,她携户部尚书的夫人款款进来,一见芳卿,就先往她这里走,顺便为二人引见。
  芳卿与这位梁夫人和闻泳书寒暄了一会儿,很快聊起了时局政情,也忘记了刚才短暂的不愉快。
  她不应该跟郡主她们置气。她现在处于让她们既羡又妒的位置上,已经让这些傲睨一切的小丫头尝到了出身的苦。
  芳卿知道自己是吃醋了。
  但是人有点阴暗的负面情绪是再正常不过的人之常情,端看能不能想开、压制得住。心中向善之人总能将它打倒,只有真正奸邪之人才会任其发展。
  连决不过是跟闻蘅说了几句话。就算他再爱她,也不可能一辈子都不同其他女子接触、当她一个人的奴隶。更好笑的是,她前不久还想过,只跟他当一对露水鸳鸯,等他成婚就作罢。
  现在露水鸳鸯还没做成,她就生了妒意。将来还能心如止水地眼睁睁看着他迎娶她人吗?
  芳卿认清自己只是吃醋了,反而松了口气,浑身轻快无比。
  她应该感到高兴才是。
  还会为了一个人吃醋,到底是件幸福的事。因为世上还有一个人能挑动她的喜怒哀乐,让她体验陌生又新奇的情绪,这就是爱上一个人的意义之一——而她之前却以为再也没有这样的人了。
  因为她已经拥有了一个霍成烨,就不会再有第二个,只能继续当一个无趣的寡妇,无波无浪地了却余生。
  但连决的出现不仅吹皱了一池春水,也打开了一番天地。
  芳卿一想开,顿时豁然开朗,也不再计较连决有没有跟哪个姑娘说话,而是专心吃起了席,跟酒宴上的宾客们应酬。
  这几年,她在朝中的地位和影响水涨船高。她在哪路关系面前都说得上话,所以向她搭讪的人多,给她敬酒的人自然也多。芳卿也得迎上显贵们和夫人们敬酒。觥筹交错,她也不知道自己在半个晚上喝了多少。
  连决和霍行泽的坐席都离得她很远,但他们也看到了芳卿在四处应酬,都恨不能过来给她挡酒,然后让那些人滚。
  置酒高会,厅中又起丝竹之音,助兴的舞娘舞郎身着华丽的衣饰悄悄占据了宴厅中的舞台。他们曼妙的舞姿与墙壁上精美的悬画融为一幅优雅的长卷,但席间的贵客们却没有几人施舍一点目光,而是专注在杯酒言欢之中。
  衣香鬓影间,传杯弄盏,连决同霍行泽交换了一个眼神。
  按他们之前说好的计划,酒过三巡之后,连决便借酒醉离席更衣,然后他再想法子金蝉脱壳,只身前往闻汝琴的书房。
  霍行泽就留在宴席上,盯着闻府主人家的动静。如有生变,就由他和乔装成闻府下人的内应传话。最要紧的是,他能以宾客的身份上前应酬,也许能多拖延几刻。
  但这会儿,霍行泽却突然游移不定了。
  ——连决也看到了芳卿有醉酒之态,他要调查霍成烨的死,又本就是为了追求芳卿。谁知道这奸猾之子是不是又临时改了主意,表面上仍按照原计划行事,背地里却跑去对芳卿大献殷勤,还让他像个傻瓜似的帮他望风。
  霍行泽不是没吃过这样的亏。因为前车之鉴,连决在他这里已经几乎不堪信任了。
  他后悔,连决也后悔了。
  怎么就找了这么一个憨痴的东西当帮手。
  连决一下就瞧出了霍行泽心里的顾虑。他觉得,在霍行泽面前,自己都不能算得上为爱冲昏头脑,至少他还没失了智。
  只是连决一想到霍行泽说他们兄弟两像,但又比不上霍成烨半分半毫,他就又生出说不清的苦闷。
  莫非这霍成烨也是个憨痴的东西?
  强大的敌人不可怕,可怕的是自己都不知道在与什么东西为敌。
  连决一把抄起桌上的酒壶,同时拿着一个犀牛角杯,转眼来到了霍行泽跟前,假装跟他敬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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