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她听从了闻氏的意思,现在就会变得跟闻汝琴一样,马上就是一具死尸。
但现在,谁都知道来将军是皇帝平叛的大功臣,也是御前的大红人。
芳卿以为来棠前半生历经磨难,没有对世间心存恨怨,就已经是难得的坚韧不拔的品质。来棠屡次对她、对山鹤龄施以援手,也是她仍然一心向善的证明。
但她终究是看得太浅了。
来棠当初所说的那句“我没有选择”,不是她没有选择不听从闻汝琴的意愿,而是她非杀了她不可。
……
芳卿站在一旁看着,不同于李知松的暗暗兴奋,她身上的血液也在加速流动。
而闻汝琴早已气得发抖。
“好啊……好啊……”她满脸悲愤,“这就是我教出来的好学生!”
“好了,闻大人,差不多是时候了。”李知松拿着白绫走上前,却被闻汝琴一眼瞪了回去。
死到临头却不肯就范的人有很多,接下来就只能动用非常手段了。
李知松转过身对芳卿和来棠说:“你们先出去等吧。”
芳卿点了点头,最后看了闻汝琴一眼。
她仍对来棠发出着充满恨意的咒骂:
“犬不弃贱主,你见利忘义,狗都不如!”
“你以为自由了吗?!不过是侥幸赢了一次!”
“等你的所作所为败露,只会死得比我还惨!”
……
芳卿的余光瞥向来棠,她目视前方没有回头。
走出台狱,远方的宫道上柳色垂地,碧缕如烟。
去年,她们也曾在此处相会,只是立场已变得大为不同。
芳卿许久没有说话,于是来棠先开了口。
“我知道,你与我不同。你为人重情重义,不喜我的所作所为属实正常不过。”她的姿态并不如她的口吻那样低微,“我虽薄情寡义,却也不是铁石心肠。
“得知山相之死时……我哭了一整夜。其实我已经有十几年不曾掉过一滴眼泪,直到那一天,我方知道,世上有一个人竟是可以重新唤醒我最真挚的感情的。
“只是太迟了。我发现得太迟了。”
芳卿平静地问:“所以你才决定扳倒永康殿下,为鹤龄报仇?”
“你信也罢,不信也罢。”来棠清凌凌的眼睛里没有泪水,“人死不能复生。我能做的,仅此而已。”
“将军,遵循自己的内心并没有错。”芳卿没有说自己信不信,总之并不动容,“也许你只是想反了永康殿下而已,也不必要将为山相复仇当作一个合情合理的理由。否则,你也不需要同我解释,对不对。”
来棠需要的是她的认同。
她想为自己争,想为自己斗;她要背弃救命恩人、算计旧主,但是不忠不义之举,终会再一次面临天下人的口诛笔伐。所以她需要一个合情合理的借口,也需要得到旁观者的认同。
“不过,我也知道,”芳卿说,“将军只是因为想做一个好人才会如此。”
来棠没有说话,但看向她的眼神却变了,如同隐忍着羞于出口的痛苦。
须臾,她抹平了眼底短暂的起伏,淡笑着说:“只怕我此生都不能变得像你一样。罢了,我送你一程吧。”
多情,仁爱,柔和,知世故而不世故。这些特质为女官们鄙弃,也为女官们欣赏。
“将军未必就想像我一样的。”芳卿转身上轿前,说:“我为官不是为了成为什么天下女子的榜样,也以为凡事有个楷模未必是件好事。将军能有今日自由之天地,所需的意志、筹谋,又何尝不令我钦佩羡慕。”
来棠问:“那你为官是为了?”
芳卿抬眸,又看见了一片陌上柳色。她不免想起了霍成烨。
“因为……我想。”
她简短的回答留在了阵阵春风里。
……
入轿后,护卫问她是否回府,但又提了一句:连决想知道她什么时候再去他的别业。
“回府。”
芳卿闭上眼睛摇了摇头,明明无奈,嘴边却又笑了起来。
小磨人精。
那几日闹得太过了。为了连决的身体着想,她近日都不打算再去。怕就怕这个磨人精晚上会来爬她的墙。以他的手段,她定然抵抗不了那些撩拨,就看他愿不愿意听话了。
轿子离地悬空,平稳且轻晃着启程。
芳卿闭目养着神,不想想烦心事,就念起了在连决园中的甜蜜。
她以前一直想再生一两个孩子,但跟霍成烨相见时难,没等到那个缘分。后来没碰到合适的男人,也不想为了生育勉强自己,渐渐地就放下了这个打算。
她当然愿意要连决的,是以那天晚上情不自禁地让他留了在里面。他也因为这个才那么疯,一遍又一遍地倾注。
连决那么机敏,说不定已经知悉了她的想法。但他们到底没有说开,也不好说他有没有想左了。这个小磨人精的脑子有时候跟她想的不一样。
而且非婚生子,芳卿想着回头还是得跟他商量。
作者有话说:
写的时候也感到剧情还可以再充实一下,完结后会补补的!
第53章 真意
◎为你和你的夫君报了仇。◎
53. 真意
芳卿想了一路, 没有留意今天的轿子走的时间比平时都要久。
等到外面请她下轿,帘子一掀,眼前竟是满目青山,一江春水。远处重峦叠翠, 水光山色, 不知是何处胜境。
芳卿惊了一跳, 立即看向身侧的随从。他们垂首伫立, 其中一个为难地低声说道:“是长公主殿下。”
现在的长公主殿下只剩一位了。
芳卿举目四望,一队高大挺拔的年轻侍卫穿着齐整的靛青色的行袍, 个个腰系佩刀、砺石,手持鹘鹰猎犬, 威风凛凛,却是陪着和怡一个人出来享乐的。
她又远望了一圈, 在临近湖边的草地上看到几顶华盖, 下面便是和怡临水而坐的身影。
“下官拜见长公主殿下。”
芳卿走近了行礼, 低着头目光微抬, 瞥见和怡穿着行猎时的缂丝长袍,金线海棠落在绿野之间, 随性又金贵妍雅。
她问:“不知殿下唤下官来所为何事。”
说“唤”已经客气了。和怡分明是在她身边安插了人,直接把她劫过来的。芳卿事后回想起这身不由己的滋味,不免心有余悸。
和怡笑了一声, “你也知道我没有公主府, 见个人只能跑到外面来。权宜之计,郁大人莫怪罪。”
“下官不敢。”
芳卿垂着眼睑, 心中顿悟。和怡向来以不治行检、骄奢淫逸闻名, 时常出宫行猎游戏。
现在看来, 其实都是秘密接见臣属的幌子。
和怡手臂上的伤多半还没痊愈, 不可能拉弓。今日大抵也是假借畋猎,与她约谈。
在芳卿看不见的地方,响着“咔嚓咔嚓”的声音。和怡手上拿着一支绿竹,百般聊赖地削着一把竹箭。
“你见过来棠了。”
“是。”
“看来连决还是什么都没跟你说。”和怡冷不丁说道。
芳卿惊异地抬眼,正好对上她玩味的笑颜。
她削好了竹箭,抬臂一掷,窄袖扬起一道劲风。顷刻间,细长的竹箭飞入水中,一箭刺穿了戏水的绿头鸭,扑棱棱激起惊羽一片。
“好吧,他不想告诉你,那就由我来当这个恶人吧。”
芳卿猝不及防,心里还未做好铺垫,就听和怡开了口:
“你的丈夫,霍成烨,就是叫姬蕙给害死的。”
芳卿觉得自己还没听清,和怡又说:“来棠的’功劳’也不小。”
“……下官不明白。”芳卿双耳嗡嗡作响,“来棠不是您的人吗?”
刚才来棠与她的对话已经暗示得很明白,她表面上是永康的犬马,但这也是计划中的一环。实际上,她一直在暗中为和怡效命。
“她曾经不是。”和怡慷慨地告诉芳卿:“我们找到了她蓄意谎报军情,诱霍成烨战死的证据,才逼得她转过来为我做事。”
否则,今日和闻汝琴一同身败名裂的,就要多她来棠一个了。
芳卿无声地笑了一下,猝然失去了生命中的所有力气。
和怡轻而易举地抛出了难以启齿的实底,不做一丝过渡地,轻巧稀松地将她重创成了齑粉。
霍成烨死后,即是来棠接任了他的职位。
她早该想到的。
来棠与她非亲非故,怎么会突然救她、为她解围。
只怕来棠为报霍成烨的救命之恩是假,洗清自己的愧疚才是真。
她帮了救命恩人的妻子,就不必再为害了他而愧疚。就如同她今日救了闻氏一族,也偿还了闻汝琴的知恩知遇。
这才是她真正的手腕。
……
芳卿僵立着,站在落霞烟景之中,怎么也不会想到连决与和怡合起伙来隐瞒她的事,竟是霍成烨的死。
碧水又恢复了宁静,远去的飞禽若无其事地重新降落,天际传来的群鸭声遥遥回荡。和怡的侍从涉水捡来了那只鸭子的尸体,在远处搭起了篝火烤肉。
鲜美的鸭肉香气悠悠飘来,炊火噼里啪啦地响着。本该是一幅君臣相谐的画面,芳卿却感受不到丝毫的温馨。
她只想跟那些野鹜一样嘶叫。
芳卿睁大的眼睛里映着烈烈焚烧的火种,还有和怡似笑非笑,却又悲天悯人的表情。
须臾,她平缓了震动的心绪,目光一顿,眼底又倒映起了波光粼粼的水面。
“其实没有那么多盘根错节的内/幕。”和怡徐徐道:“不过我一直没有掌握证据,只好慢慢等待机会。”
“敢问殿下,此事与连决有何关系?”
和怡又笑了,如同发现什么稀奇事,“色令智昏真是不假,郁大人竟然猜不出来。”她揶揄道:“还是郁大人低估了自己的魅力?那小子对你是难得的痴情,为你做了不少事呢。有此如意郎君,我可是好生羡慕。”
芳卿看着她,笑不出来。
和怡也缓缓收起笑容,恢复了她本来的面目。
“连决一直在追查皇姐那边的线索。他发现姬蕙这些年贪污的银钱,有一部分存储在汇义钱庄,顺藤摸瓜找到了这笔钱的来源——当年荆山战败后,朝廷拨款两千万两充当军费,其中有一半以建造新型火炮的名义拨给了兵部。来棠那条线也是跟着扯出来的。”
兵部尚书正是闻汝琴。
芳卿恍然抓住了那虚无缥缈的一线动机。她动了动僵硬的嘴唇:“永康殿下做这些事,陛下不可能不知道。”
和怡面色凉薄,凤目一扫,带过一片冰冷的潋滟,“所以皇兄也是整件事的幕后黑手。仅仅凭她一个人,很难只手遮天。”
她道:“所有人都以为他们姐弟不和,根本想不到他们从一开始就在沆瀣一气。”
芳卿听得两耳发懵。
“……殿下的意思是,陛下和永康殿下两人合力促成了荆山一役。”甚至霍成烨的殉难也是正中下怀。
和怡颔首:“世人难以忘怀的硝烟和仇恨,只是他们姐弟两人权力的媾和。”
芳卿闭上眼睛,四肢如同浸入到了冰冷的湖水中,不断下沉。
那年皇帝刚刚御宇,急需可歌可颂的丰功伟绩助他坐稳九五之位;永康急需钱财,又想收买闻汝琴建立军中的关系,而周人所造的新型炮火有利可图,只要朝廷拨款购入这些骇人听闻的火器,他们就可以跟南周瓜分利润,赚个盆满钵满。
荆山那场壮烈的战役是南周展示的“诚意”。人人都听过霍成烨的威名,但他却死得不堪一击。所以将星陨落,不仅老百姓怕了,朝臣也怕了。谁也不再提止戈兴仁,纷纷呼吁力竭御侮到底。
于是,朝廷顺理成章地拨了款,也铸造了攻无不克的火器。皇帝博得了文韬武略、浩气长存的美名,永康也将国库化为私有,变得富可敌国。
忠臣折戟,生灵涂炭,都不及手中的权力重要。
……
芳卿的眼里噙着泪,秀目睁得一片血红。她的前胸后背颤抖得发麻,仿佛正置身于荆山的战火之中,被熊熊烽火焚化着。
她想过军中可能出了细作;亦或霍成烨过于刚直,屡屡主张偃武休兵,主战一派嫉贤妒能,想借机将他除之后快。
她也怀疑过是自己的出身连累了他,神奸巨蠹党同伐异,既恨霍成烨泥而不滓,又忌惮他早已因为妻子的关系为永康暗中效力……
临了,她才明白,原来这一切与他们夫妇全无干系,只是厄运偏偏选中了他们!是皇帝和永康贪婪的欲望,繁育了这降临在平凡家庭身上的厄运。
……
过了良久,芳卿才勉强用缓和的语气开了口:“……殿下告诉下官这些,是想让下官甘心追随?”
世人鲜少听闻过和怡长公主的名讳。但她恒掌宸翰多年,怎会不知。
和怡,就是先帝遗诏中所书、应嗣帝位的皇女姬旖。
她或许不知道自己被兄长抢走了帝位。但在皇帝与永康你争我斗、揽权谋私的时候,她游荡不羁,借撒娇撒痴藏锋敛锐。
甚至到了最后关头,那姐弟二人已经剑拔弩张,她还在“忙着”与有妇之夫勾勾搭搭,仿佛只是想引驸马争风吃醋。
……
种种行迹,何尝不是在卧薪尝胆,等待夺权的机会。
若说她没有那个心思,芳卿不信。
和怡不置可否。她反过来问道:“我不告诉你,莫非你情愿被蒙在鼓里,一辈子都不知道?”
芳卿沉默不答。
当真相比估计中更加深重沉痛时,那一瞬间确切闪过一丝情愿什么都不知道的念头。但眩晕过去便重新记起,新寡时,她是因为追查霍成烨的惨死才得以振作,现在大白于天下,又怎么能教实情击溃。
只是她没想过,连决会自愿为她查明背后的线索,又让和怡漫不经心地揭开了一切,令人措手不及,防不胜防。
……
芳卿六神无主,脑中一会儿是霍成烨的屈死,一会儿是连决揭开真相的手。
霍成烨故去以后,她才有机会结识连决。而如果没有连决,她也不会那么快探明霍成烨因何而死。
她生命里爱着的两个男人,冥冥之中已经双双与她的命运紧密相连。
“心甘情愿为你做任何事的男人,打着灯笼也难找。”和怡沉着镇静,“连决不愿告诉你,一是他担心自己擅作主张,惹你不喜;二是发掘实情以后,他选择先帮我解决姬蕙,如此护你们母女周全。”
芳卿全无反应地听着。
和怡又道:“我跟他真正相逢是三个月前。他们同时查到了赵开元的头上——他是闻汝琴的妹夫,旧年也在兵部任职,为他的内姐和姬蕙牵线搭桥,这些你都知道。朝廷得以拨出军费,铸造南周那些火器,也是他极力促成的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