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果连夫人二话不说, 就来棒打鸳鸯。
……
芳卿不动声色地来回看了两眼, 只见母子两人各自铁青着一张相似的脸,怄气得厉害。
“夫人, 少爷,郁大人。”刚才守门的侍从又小心翼翼地进来,恭敬说道:“老爷想请郁大人当面一叙。”
这下, 连决和连夫人都愣了, 竟异口同声问道:“什么事?”
“老爷没说。”侍从默默观察着主人家的脸色,斗胆调和, “想来应该是朝堂上的事。”
连决的父亲连昌年官至太傅, 是先帝亲自选定的帝师。皇后和皇帝的婚事, 也是先帝一手安排的。但等到皇帝初登大宝, 连昌年就请旨致仕,而且退了个干干净净,与朝臣断了往来,根本不问政事。甚至连决入仕时,他都没有出面。
若说连昌年要与芳卿谈“朝堂上的事”,他的妻儿都是不信的。
但芳卿心思一动,如同另辟蹊径,想到了一丝可能。
“那芳卿就少陪了。”她对母子二人说道。
连决皱了下眉,有点想跟着去。有连夫人在一旁看着,芳卿也不跟他动眉眼官司。但她轻轻动了动腿,踢了踢连决,暗示他让开。
连决还皱着眉,不过到底听她的话,一声不吭地让开了。
连夫人也没有阻拦的道理。于是,芳卿便跟着侍从来到了连昌年的书房。
连决的书房讲究一个雅致,字画古玩、几榻器具,样样名贵精巧。连昌年的书房则突出了古拙,满室器具皆为深色硬木所制,肃然端庄,质而不野。
芳卿进门后,拜道:“太傅。”
“我已致仕多年,‘太傅’就免了。”
连昌年已到耳顺之龄,仍留着半头青丝。他与连决实为父子,但老蚌生珠,比起父子,更像爷孙。听说连昌年平时不理琐事,连决说平时也就晨昏定省见个面,所以他才跟母亲更亲近一些。
芳卿与连昌年几乎素昧平生。第一次见到前朝老臣,她十分恭敬拘谨。
她改了口:“不知大人唤芳卿来是——?”
“先坐。”连昌年抬手,请她在离书桌最近的太师椅上入座。
芳卿落座后,连昌年先寒暄了几句,又关怀着问了问她女儿如何,甚至还有霍行泽,大抵是想了解她家里的情况。如此谈了一刻钟,他才渐渐进入正题,说:“听犬子说,郁令君前些日子病了,如今可康复了?”
“康复了,多谢大人关心。”
芳卿猜连决肯定不会对他父亲说这个,多半是连昌年自己打听到的消息。他并不像外界传言那样两耳不闻窗外事。
谁都知道她出自永康公主府,这些年也没少为永康做事。但皇帝清算公主党,她却安然无恙,已经令许多人品出了一丝异样。
连昌年也说道:“那位殿下至今还没就擒,郁令君要当心。”
“是。”
永康始终不见踪影,令朝中文武、皇室宗亲人心惶惶。虽有传言说她已死在了那场宫变之中,兵荒马乱说不清楚。但皇帝坚持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仍在命禁军四处搜寻。
如果永康还活着,不知会在何时奋力一扑,又会首选谁去复仇。
不可否认,芳卿就像和怡说的那样,是最大的叛徒。
她听到连昌年的忠告,面无波澜,先发制人问道:“大人先后辅佐先帝、陛下两位明君,素有贤名,却在鼎盛之年致仕退隐。芳卿见大人依旧心系天下,若您肯再度出山,也是众望攸归。”
“我知道,我知道。”连昌年笑道:“令君不必试探我。你必以为我跟舒荣一样,心里藏着前朝的秘辛,所以才急流勇退,是不是?但我跟他不一样。”
芳卿也淡淡笑了笑。
当然不一样。因为舒荣已经死了。
“我知道公主殿下一直在找一道遗诏。”连昌年没说是哪位公主,“但此事子虚乌有,只能是引发同室操戈的祸端。先帝一世英名,不会在最后关头,突然埋下骨肉相残的隐患。”
连昌年言之凿凿:“陛下就是先帝钦定的天子。”
芳卿想起埋在自家院子里的诏书,再看看老太傅笃定的眼神,心中的天平一时来回摇摆。但是可以肯定,连昌年不仅深知立储的内情,也对近日的诡谲了若指掌。他找她相谈,也不仅是帮忙化解妻儿的僵局。
“如果令君知情,还望请劝谏公主殿下,勿要逆天而行。”连昌年意味深长地说:“天命难违。”
他知道舒荣临死前的遗言。
芳卿压下惊异,但心中的余浪还在摇荡不平。
如果那遗诏是假的,又为什么会被宫静藏起来呢?又是谁在矫诏?
她仍然满腹疑团。
连昌年这些说辞听似有理,但他女儿是皇后,儿子也在为皇帝尽忠,无论如何也该认定帝位的正统。
芳卿问道:“大人告诉我这些,是想让我劝谏公主殿下?”
“郁令君,我告诉你那么多,自然是有条件的。”连昌年答道:“但也不全是因为公主。”
“那是?”
“我那不孝子,似乎在做一些伤天害理的错事。”连昌年蓦地提到了连决,目光矍铄。他没说什么事,但三言两语就足以惊心动魄,“我只怕唯有杀了他,才能阻止他。”
芳卿神色略变。
这时,连昌年话锋一转,危机顿然消散无踪了,“但他好像很听你的话。”
芳卿顿了顿,应道:“大人恐怕高估了芳卿。令郎虽然年轻,但很有自己的主见,我实在无权置喙。”
“不,你会的。”连昌年一语否决了她的妄自菲薄,“只要你能阻止他要做的事,我便不插手你们两情相悦。”
他意味深长地问道:“郁令君,我能把儿子托付给你吗?”
这是几乎把话说明白了。
芳卿端坐着,后背一阵凛然。
连府上下,包括连决在内,看似都由连夫人做主。她色厉内荏,事事操持;连昌年又仿佛甩手掌柜,潜居府中暗度晚年,好似只有梅妻鹤子。但连决的婚姻大事,还是只有他这个当父亲的说了算。
连决到底在做什么,又隐瞒了她多少,能让袖手旁观多年的老太傅说出这样一番话。
“不知您指的令郎在做的错事是……”
“你自去问他。”连昌年当真不打算插手。
芳卿知道他已言尽于此,便起身告辞。果然,连昌年没有再留,他的目的想必是都达到了。
她走出连昌年的书房,就被下人一路送到了连府门口,倒也帮她免去了连夫人那边的应酬。
连决那儿却不用担心,等他得了空,必会自己找上来。
他当夜要入宫值守,隔天连觉都没补就来了郁府。
芳卿也刚从宫中回来,正对着满院子的男人发愁。
她今日去了吏部点卯,大半日都不在府上。结果和怡就挑了这个时候,遣人给她送了几个身材健硕、长相俊美的郎君,个个风华正茂,只有弱冠之龄。
俗称:男宠。
她不在家,门上的下人也不敢将长公主的使臣拒之门外。遑论这是长公主殿下的“赏赐”,岂有拒收之理。
这些青年都是平民出身,才学鄙陋,没法子考取功名出人头地,又不是吃苦耐劳的性子,不愿意务农或者学门手艺。
而燕地“女大人”多,对天生有点俊俏的男子来说,面首也成了一条可取之路。不仅有人养着,若能攀上公主、郁大人这样手握权柄的主儿,说不定还能替自己谋个一官半职,比寒窗苦读容易多了。
连决一进来就看见这几个傅粉何郎,脸色“唰”地变了。
一众青年看见他,也面面相觑。他们出身寒微,哪里见过许多皇亲国戚。几人见到连决,还以为他也是芳卿豢养的郎君,一时人人面色各异。
他们偷瞄向芳卿,只见她静默了一会儿,然后说:“几位先下去歇息吧。”
这几个青年不置一词,都顺从地离开了。但连决一听她居然还把人留下了,倏地醋劲大发,看向她的眼神也满是冷傲与嘲弄。
“好啊,郁大人。”他一开口,苗头就不对。
郁大人面露哂色。
她以前是侯夫人,自然没有人会给她送面首。那时她也不在外朝,不用应酬。至多有旁的男人多看她几眼,但就足以令霍成烨大吃干醋,能冷下脸一整天都不理人。
如今换了连决,还不知道他碰到这种情形会是个什么反应。
连决明知故问了:“那都是些什么人?”
芳卿如实答道:“和怡殿下送来的人。我也是才回来,刚见到。”
“我守了好几日,你不要。”吃醋的男人总能强词夺理:“结果赏玩起面首了。”
连决说着,一步步走近,眼神和语气一同变得危险又沉抑。
“他们有我好吗?”
他加重了那个“好”字,指向了那个赤裸裸的意味。
第58章 母女
◎究竟是谁宠谁?◎
58. 母女
“你别生气。”该哄的还是要哄, 芳卿这回也不瞒他,“多半是那位殿下还没放弃拉拢我的心思吧。我不会碰他们的。”
连决横眉冷目,眼神略带刻薄。如果不是他见识过和怡的真实面目,此刻就要像永康一样破口大骂她没脑子了。
“长公主赏赐, 不碰是不给面子。”他说。
芳卿抬眉, 讶然地看向他, 不知这又是什么意思。
连决走上前, 一把将她抱起,走向她的卧房, 同时语调低缓而悠长:“不如大人今日就选我伺候,在下必让大人体会到人间极乐。”
他说着又更小声地低语, 说自己比她以前的男人都要好,成筐的淫言媟语挠得人痒痒的。
芳卿险些被咬了耳朵, 下意识地躲了一下, 然后暗暗感叹年轻人的花样多。吃醋吃到最后, 竟和她演起了戏码。
小情郎也是一步一步得寸进尺, 说到最后还暗示她以前的男人都不行。而她以前的男人除了霍成烨,也没有别人了。
芳卿好气又好笑, 也觉得连决愈加大胆,什么话都敢说。应该敲打敲打他了,免得他的尾巴翘到天上去。她抱着他的脖子, 娇嗔道:“恃宠生骄。”
“谁宠谁?”连决大步抱着她进了卧房。到了里间, 他更是放开了胆子说私房话:“是谁小气吝啬,拖了好几天都不肯疼我一下?倒是我, 有多少就浇灌给姐姐多少, 从来不藏着掖着。”
他又问:“究竟是谁宠谁?”
“……连决!”
再然后, 就是芳卿想与他理论都不成了, 全让他连本带利地讨了回去。
家有恶犬,那些面首自然碰不得。但是到了次日,芳卿还是得撑起酸软的身子入宫,去找和怡登门道谢。
和怡本就是为了借那几个男宠试探她一下,她敬谢不敏,她也不强人所难,颔了首说道:“好吧,郁大人果然洁身自好。那我就把人收回来吧。”
“谢殿□□恤。”
如此一来,和怡也知道她和连决彼此情有独钟,不是一时兴起才做了露水夫妻。
她忽地站起身,吩咐宫人准备入浴用具和衣物,“本宫要请郁大人一同泡汤。”
芳卿闻言,兀自一惊。和怡太不按理出牌了。
“殿下,这似乎于理不合。”且有伤风化。
宫女提着裙裾窸窸窣窣地下去准备了。和怡倾过身来说:“你知道我这里是什么地方。除非你想让皇兄今晚就知道咱们说了什么。”
和怡年近三十、成过一次婚,孩子也有了几个,却还住在宫中,没有开府。她从前声称自己既懒得参与政事,又不想自己操心公主府大小琐事。于是她便一直住在宫里,吃用都是花她哥哥的,自己宫内的庶务也有皇后、尚宫局和光禄寺操持。
住在宫中并不自由,也不自主,否则永康就不会一心想出宫建府。和怡每每见个有官衔的人,也总是假借游玩之名,在宫外会面。
这下芳卿明白了,和怡只是有话与她谈。在汤泉之中,不必担心隔墙有耳。
和怡居住的含英宫占地广阔,穷奢极欲。白壁丹楹,玉阶彤庭。所谓的汤泉也是她命人强行凿的,并非天然的泉眼。只为造这一池碧绿的“温泉”,又让它时时刻刻保持着温热,实在耗去不少能工巧思。
偌大的汤泉殿有百米长宽,几乎都被水面覆盖。雕栏皆以白玉镶金制成,浮华奢靡。
和怡先除了衣衫入内,芳卿也只得随后跟着入浴。
“郁大人八成觉得我一直在逼你了,但有人逼一逼,未尝就全是坏事。”和怡除尽铅华,枕在玉壁上,从未在人前展露过如此素净的容颜,倒也算女子之间的坦诚相待。她弯了弯凤眼,底下也浮出了一丝妩媚的细纹,说:“譬如说,如果不是皇兄和姬蕙都逼我,我也不会走到今天这步。”
“下官怎能与殿下比拟。”
“你别不信。”和怡微微不悦,“如果不是他们逼我,我兴许可以做一辈子无忧无虑的和怡公主,和我的驸马一起,过着神仙眷侣般的生活。若非因为逼不得已,谁会放着好端端的日子不过,非要冒着遭天谴的风险去夺本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芳卿不信。
且不论那先帝遗诏是真是假、那皇位曾经又到底属不属于她,她都无法和驸马过上神仙眷侣般的生活。
夫妻走到和离这步,各有各的原因。有时也不只是一个人的过失,譬如宫盈和李知松那对怨偶,两个人都朝着反方向走,自然回不了头。可和怡与蔺征之间,却是和怡先负了蔺征。
整个帝都,乃至整个大燕,甚至邻国的人也有耳闻,蔺征是和怡自己相中的驸马。先帝带她祭拜苍山,随行侍卫数以万计。千娇百宠的帝国明珠偏偏就在茫茫人海中选了他,非君不嫁。
但是好景不长,和怡与蔺征婚后第二年,就开始收集高大英俊又聪颖的男子。
世人皆以为公主金尊玉贵,喜新厌旧也是情有可原。那驸马因为尚主加官进爵,倒也不算太亏。君不见魏王婚前亦是何等高高在上的人物,但因为他钟情的女子是皇帝,也得一再退让。
几乎没有人能看明白,和怡收用那些年轻的平民男子,不是为了享乐,而是为了孕育更可能多的继承人。
先帝年轻时,曾因为无法孕育皇嗣,险些皇位不保。武帝晚年时,也面临过同样的困境。现在的同光皇帝虽为男子,也一样子嗣单薄。但每隔几年,和怡就会稳定诞下一个嗣子女。到现在,她已经是朝臣眼中后代绵延的皇储了。
如果她没有夺位的野心,又怎么会从一开始就精打细算,筹谋多年。
只是和怡向来隐藏得很好。她总是与京中名盛一时的男子纠缠不清,连有妇之夫也不放过,为的就是让皇帝和永康误以为她只是喜欢调风弄月,纵欲享乐。
和怡丢弃了跋扈的外衣,吐露起多年的忍耐,只能让人体谅她的不易和可怜。
“因为我独受母皇的宠爱,又有一个顶天立地的父亲,所以从小就被兄姊两人排斥在外。这是他们都没有的东西。”她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