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卿听着,突然想明白了症结所在。
皇帝当永康和怡姐妹两个是敌人,因为他跟她们不一样,只有他不是女人;
永康当皇帝跟和怡是敌人,因为只有她自己不是先帝亲生的孩子;
但和怡也不觉得自己跟他们任意一人相同,反而是兄姊两个因为她独自不同,联袂针对她。
芳卿心知肚明,只要作出弱者的姿态,就能将自己立于不败之地。
她不露声色地审视着和怡,想起遗诏中那句“深肖朕躬”,道:“殿下肖似先皇,独得厚爱也是理所应当。”
和怡听了马屁哈哈大笑,爽朗的笑声在空旷的温泉殿里阵阵回响。她也对芳卿的试探无动于衷,笑完了便说:“不,皇兄才是跟母皇最像的人。你见过他穿女装,跟母皇一模一样。”
这一瞬间,和怡的眼神又倏地锐利起来,“但母皇就是因为这个讨厌他。她讨厌跟自己相像的孩子,看见他就像照镜子。她爱我,因为我像父亲,像她早早死去的爱人。”
多么讽刺啊。和怡的嘴边扬着讥讽的笑容。
“世间的母爱当真都能无缘无故、凭空而来吗?”
“尤其,她是一个母亲,也不全是一个母亲。”
短短一句话,充斥着挣扎和无能为力。和怡的眼神漠然又沉静,但在氤氲的热汤中显得比玉壁还要冰冷。
她得到了兄姊望尘莫及的母爱,也将先皇的处境看得一清二楚。但说起“母亲”,她却又做不到毫无怨怼。
“母皇既要当一个母亲,也要当一个帝王;她既要当一个女人,也要当一个父亲。”
同为人母,又是一人分饰两角的寡妇,芳卿对先帝也是深深佩服的。
她由衷地说:“先皇陛下一身数任,一力承当。既是天下之母,爱国如家;又是深爱殿下、严慈兼施的母亲。先皇陛下能为无数苍生抚育明主,确实令我等寻常女子不可企及。”
“不,你不清楚。她虽是孕育了我的母亲,却像任何一个父亲一样□□。不容置喙地决定了我和皇兄的一生,从没问过我们的想法。”
和怡出乎意料地否决了她的恭维,断言道:
“她厌恶皇兄,但也认定只有像她的人才能治理好这江山,所以她把皇位传给了哥哥。”
“她宠爱我,所以不愿传位与我,想让我去过她没有体会过的自由又恣意的一生。”
世人眼中的和怡长公主贪欢纵欲,有许多女子向往的一切权力、金钱和自由,可是她看上去一点也不快乐。
她心平气定地躺进水中,和无波无浪的池水和谐地融为了一体。仿佛比起惊涛骇浪,这才是她的真身。
芳卿也想起了自己的母亲。时过境迁,十几年过去,她柔弱不堪的模样依然烙在她的脑海里。
母亲可以为了他们姐弟忍辱负重。但在亡命的路上,也动过将女儿卖掉的念头。
所以,芳卿好像也体会到了和怡对先帝的复杂的情感。她始终对和怡保持着满腹的戒备,心里也暗藏着疑惧。但是此刻,她斗胆觉得她们其实是一样的。
也许褪去那彰显尊卑地位的层层华服与珠环玉翠,赤条条地来到温热的池水里,就好似回到了母亲的胞室之中。以诚相见之后不难发现,彼此都只是人而已。
和怡也知道什么才能打动芳卿,所以选择了以姬旖的身份与她对话。
姬旖仰躺在水面上,闭着眼睛说道:“我也想过,要不要变成她的样子,甚至姬蕙的样子。”
谁都知道女皇帝就该是两位先帝那样的。但姬旖作为先帝的女儿,却看清了母亲不断向帝制妥协的一面——她简单粗暴地使自己变得与男皇帝无异,也理所应当地操控了子女的人生。永康为了像她一样,也步入了失去自我的后尘。
芳卿看着静静的水流,沉默了一会儿,问出了按捺已久的困惑:“殿下如何笃定先皇陛下未曾想过传位于您?”
永康虽一厢情愿地以为传位诏书上是她的名字,但也确信遗诏真实存在。那诏文洋洋洒洒长达千字,也只有对先帝极其熟悉的人才能伪造她的口吻,将她的一生与心迹叙述得以假乱真。
姬旖睁开眼睛,重新靠回玉壁上,抹着湿润的发鬓,意兴阑珊。
“因为她是我的母亲,我是她的女儿。”
她又不咸不淡地说:
“我知道你手里有道诏书,但那是假的。”
“回去就烧了吧,留着没用。”
“母亲不想给我,我自己来争,倒也没什么。”
第59章 为父
◎男人么,也就那么回事儿。◎
59. 为父
虽然心里早有准备, 但芳卿甫一听见姬旖说遗诏是假的,还是徒然心惊。
姬旖说完,又闭上了眼睛,并不以为自己揭露了什么了不起的事情。她又一次三言两语, 将芳卿多日来的忧虑一笔带过, 完全不为真相所扰。
因为真相就是她一手炮制出来的。
震惶过后, 芳卿不需多加分析就足以明白, 那遗诏多半就是姬旖自己亲手所制。
她只需放出消息,便会引得永康像嗜血的刀一样, 疯了似的搜寻证据。同时还能离间永康和皇帝姐弟二人的关系,看他们河蚌相争。
温热的池水蒸得芳卿呼吸困难。她的胸口开始不停地微微起伏。
她当初奉永康之命令, 追查遗诏的下落,但才刚刚有了舒荣这条线索, 姬旖就将他暗杀了。
在那之后不久, 她郁府上的灵堂便没由来地坍塌, 也让她发现了遗诏的存在。这一环扣一环的巧合, 只能是人有意而为之。
“不用猜了,宫盈也是我的人。”姬旖闭着眼睛, 仍很惬意。
她先授意宫盈将祖宅贱卖,让芳卿误以为宫盈只是想借这个人情起复;再从永康那里推波助澜,促使芳卿接替钟世林询查遗诏的下落, 之后的发展就顺理成章了。
只是姬旖没有再说。
她也并非与表面上的和怡长公主判若两人。芳卿细细考虑了她的所作所为, 仍可以用一个“疯”字来解释。
姬旖伪造了遗诏,却坚持将自己的名字写了进去, 不知是连皇帝梦也不许永康做、故意捉弄她, 还是想满足一次先帝将皇位传于自己的设想。
芳卿心知, 如果世人见过先帝传位诏书, 知道真龙天子另有其人,只会下意识地效忠于她,认为她才是天命所归。
她就是获知先帝打算将皇位传给“姬旖”时,才更加无所谓旁观皇帝和永康的争斗,也对和怡生出了避让之心。
谁知道,一切都是假的。
姬旖拿自己设局,分毫不差地将所有人都算计了进来。
芳卿也知道姬旖为什么要将一切都告知于她——洞悉了眼前之人的厉害之后,便不想与她为敌。
“能得到殿下的垂青,该是下官的荣幸。”芳卿张口,只觉得池上的空气愈发稀薄,“若此乃殿下所愿,下官也愿意助殿下一臂之力。”
她要实现自己的目的,也需要姬旖的一臂之力。
“好。”姬旖睁开眼,“虽然,我手上的牌只是他们姐弟两个弃之不用的,但你不一样。”
她说谁会嫌手里的牌多,但是:“我在姬蕙身边观察了你许久,发现满朝文武只有你既不忠于皇兄,也不忠于姬蕙。或许与霍将军有关,你只忠于自己。”
芳卿垂着眼,没有否认,却也不明她是何意。
姬旖说着,从水中站了起来。她渡上岸,一把盖上衣袍,光着脚在玉转上走来走去:“我说过,我不想成为母皇,也不想成为太/祖,她们从来不是我敬仰的目标。但我要颠覆现有的一切,就必须要有不忠于这一切的人辅佐。你就是这样的女子,将来一定能成为新朝立业安邦的藩垣柱臣。”
她停下来,望着池水里的芳卿,几乎趴下来,问她:“你有想过,真正的女子为政是什么样的吗?不是我祖母那样,也不是我母亲那样,更不是永康那样。”
芳卿苦笑:“殿下,下官人生的头二十年,一直为俘虏我的王庭为奴为婢;原以为嫁个好郎君,一生也可以托付,但丈夫却丧命于我的同胞之手;为了给他报仇,我又先后侍奉二主,结果他们正是害死他的元凶……”
她说到最后,嘴唇正在微微颤抖。她看向趴在地上的姬旖,还是觉得她喜怒不定,行事疯疯癫癫。可她又直觉她能成事。
因为浑身赤/裸泡在水里,没有衣物,也毫无防御和为人的体面,她不知不觉地,说出了许多衣冠整齐时断然说不出口的话。
而她也竟然能明白姬旖的意思。
不是坐上了那个位置、掌了权,就是离开了身上的枷锁。她们只是在继承千百年来的传统,并且引来更多人前仆后继地承袭、发扬光大,然后变得像任何一个父亲一样,让子孙后代按照他们的想法去活。
姬氏兄妹是受害者,她是受害者,来棠、闻蘅她们也是受害者。
她轻声说:“殿下,这二十年,我仅仅只是活着就已经耗尽了全部的心力。从没想过这些。您对我的一切了若指掌,也必然清楚我又是为了什么入仕。”
姬旖又问了:“那你下一个二十年打算做什么呢?”
“大抵是……有尊严地活着。”
“这就足够了。”
……
芳卿走出含英宫后,也觉得这样就足够了。
温泉殿那药浴似乎颇有奇效。她本该筋疲力竭,却神采焕发地去了直庐,打点好一日的公务。
她心里还挂着孙济海提过的那起匿名状告。连决没传过什么信儿来,椒房殿多半一片太平。但她到底放心不下,所以还是特地见了蔺征求情,希望他能给霍行泽调职。
蔺征听闻后,思忖了片刻,问:“是她有什么打算?”
“她?”
芳卿一时听不出是男他还是女她。
蔺征含糊提醒道:“我之前听和怡提起过你。”
他没有说的是,那阵子和怡屡次找他,为的就是打听芳卿的态度和消息,还让他误以为她在吃醋。
但芳卿听了这半截话,却明白过来,蔺征已经知道了她与和怡的关系。换言之,他知道她会为和怡效力,但她们除了皇位,还有什么可值得筹谋的呢。
芳卿有些惊异。
蔺征是皇帝的宠臣,和怡怎么敢向他透露自己的不臣之心。
“与长公主殿下无关。”芳卿答道:“是我忍不住操心了。”
“哦。”
蔺征故作平常地挪开了目光,也发现了自己刚才的紧张有些突兀。
“霍行泽现在这个差使,当初也是费了好大的力气安排的。”他婉言推脱,“你想给他调职,恐怕还是要在皇后那边想办法。”
他问:“好端端的,为什么突然操了这个心?”
芳卿一听,就知道霍行泽这个金吾卫是皇后有心安插的,其中说不定还有汲氏父子从中运作。她根本没往连决身上想,只见事情一下子变得棘手了。
她解释道:“只是最近的风波令我有些不安罢了。行泽他生性刚直,心思也简单。我担心他卷入这些纷争。如果能有外放的机会,还是出去历练历练最为合适。”
早在霍行泽还没考功名的时候,芳卿就对蔺征说过类似的话。所以蔺征这回也信了她的说辞,还道:“你也该撒开手,让他自己锻炼了。他今年也有二十几了?早该是娶妻生子、顶天立地的时候了。我像他这个年纪——”
蔺征随口一说,最后却化成了苦笑。
他与姬旖刚成婚头一年还是恩爱夫妻。但不过一年,姬旖就因为肚子里始终没有动静,按捺不住网罗可用的平民男子。
那时候他还不理解,一年仍是新婚夫妻,恩爱还来不及,为什么她如此着急要孩子。所以他只是一昧地嫉妒、生气、伤心,眼睁睁地等着那些男人令她受孕,而自己无能为力,只能离去。
几经多年,未能与心爱之人结果也成了他的一个执念。
芳卿能猜到他的心结。
在与姬旖“谈心”时,她说过,“男人么,也就那么回事儿。没有的时候,众里寻他千百度。有了,却又不能长相厮守,于是只剩下伤心。见过再多世间的男子,和曾经沧海比起来也是乏味。既然如此,还遇到他做什么。”
……
芳卿想,她能猜到的,姬旖肯定也一清二楚。
“听你的意思,你和公主又和好了?”芳卿宛如以前一般闲话家常。
去年连决在宫门口闹过一次之后,蔺征跟姬旖很是好了一阵子。原以为两人能破镜重圆了,但不久之后,姬旖故态复萌,又与她表哥夏泓暧昧不清。
那之后就到了永康姐弟一触即发的时候,芳卿没腾出精力关心他们,只知道又是一次天崩地裂。谁知道,蔺征今日的弦外之音又透出转机,他的态度也多有松动。
“她,”蔺征的薄唇颤了颤,“怀了我的孩子……”
芳卿愕然。
寻常夫妇即将为人父母,多半是值得庆贺的喜事。但芳卿愣了一会儿,一时间竟说不出恭喜的话。
蔺征显然了了多年的夙愿,沉浸在要当父亲的喜悦里。他刚对她说完,就再也压抑不住激动的情绪。
时机不对,这是个不能为外人道秘密,他无法到处宣扬。
可芳卿却觉得,时机太对了。于姬旖而言,时机太对了。
永康已倒,即使她人还没抓到,也不可能再掀起什么风浪。姬旖的敌人只剩下她哥哥一个了。
姬旖总是瑰意琦行,怪招频出。但是瓦解皇帝身边的势力不失为一个方法。蔺征和连决都有可能是她的目标。
如果她有意在此时怀上蔺征的孩子,用立这个孩子为储君为条件,说服他反过来帮助自己,蔺征很难不心动。
自己的骨血可以君临天下,只怕没有几个男人能拒绝得了。而且这样的条件只有姬旖开得出来,皇帝给不了。
芳卿缄默片刻,问:“你岂非要当第二个魏王?”
魏王曾经也是世家公子,极具才干,可为王佐。然而因为他爱上了先帝,一切就都变了。他甘愿从朝堂上隐退,侍奉君王左右。但先帝去后,他也几乎一无所有。
蔺征又露出苦笑,避而不答:“……身为男人,我不能连妻儿都保护不了。”
芳卿没有再多言。他却谢过她能分享他的喜悦,连带着因为没能为霍行泽调职那件事过意不去。
“无妨。我也明白,解铃还须系铃人。”她说完便告辞离去了。
现在的御史台有李知松把持着,他又受过皇后的恩惠,应该比她还急着尽忠才对。他没有像上次一样找上门来,说不定已经有了化解的法子。
芳卿思索着如何向他打听,但帖子还没递上,霍行泽这桩麻烦就迎刃而解了。
朝中旋即刮来一阵更可怕的流言,秽乱宫廷的人变成了连决和叶延春。甚至那皇长子也是两人私通所生。
证据就是宫变那日,连决在椒房殿的偏殿待了一整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