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池春——裴嘉【完结】
时间:2023-05-16 14:37:19

第60章 姐弟
  ◎你到底是爱她,还是要害了她?!◎
  60. 姐弟
  这下李知松也不必找了。
  霖霖夏夜, 宫阙飞檐下的铜铃悠悠摇晃,钟楼传来了比平日更加沉闷的回响。
  芳卿孤身一人,打着伞来到了永安巷前。
  这里坐落在皇宫中最不起眼的一角,是犯了错和年老的宫女们居住的地方。墙角和地砖石缝中长满了没过脚踝的野草, 茂盛的生命承接着淅淅沥沥的雨水。
  她的红色官袍在如此漆黑杂芜的冷宫之前, 也显得毫不起眼。
  这里是她十岁之前长大的地方, 也是他们姐弟入宫后分别的地方。
  芳卿站在雨夜中等了一会儿, 等到又一道更声响起,汲清河才踏着水声, 从雨烟中走来。
  他全身罩着一件深色的斗篷,远远看去, 纤细的身影如鬼魅一般出现在了闷湿的冥夜里。
  芳卿早有准备,不过心头还是一跳。她站着没动, 等着他走来。
  “姐姐。”汲清河摘下兜帽, 微微一笑, “让你久等了。娘娘这几日总是失眠多梦, 睡下得也晚。”
  “无妨。”
  芳卿知道,他得伺候皇后睡下才能脱身。
  她顺手倾了倾伞, 将汲清河也罩在伞下,问:“娘娘最近凤体违和?”
  “也算是老毛病了。”汲清河不愿多加透露。
  芳卿没有打破砂锅问到底,心里知道, 皇后险些遭遇秽乱宫廷的弹劾, 夜夜难寐才是人之常情。但就算是亲弟弟,也不会对她说真话。
  皇宫就是这样的地方。
  稀疏的雨滴落在伞面上, 噼里啪啦的落雨声打着头顶, 久别重逢的姐弟二人之间只有这一种声音。
  “姐姐, 我们已经有五年没说过话了。”汲清河还是微微笑着。
  芳卿“嗯”了一声, 也浅浅笑了笑,“我还以为你再也不愿理姐姐了。清河,今夜你能来见我,我很高兴。”
  “这么多年,姐姐难得有事求我一次。”汲清河清润的嗓音凉凉地穿过湿风里,“我当然不能置而不问。”
  听上去,以往都是芳卿这个做姐姐的对弟弟多有照顾,所以从来没求他帮过什么忙。就是她被皇后误会的时候,也没有找汲清河帮忙斡旋。
  可其实芳卿是觉得自己亏欠弟弟许多。
  年幼战乱流离时,母亲一个人拉扯着他们姐弟两个。那时他们两个都小,都是累赘。他们母子三人身无分文,跟随无数难民落荒而走。
  后来,他们好不容易进了一座城。因为战乱,城里的父母官也顾不上灾民,更不会分他们粮食,恨不得他们死绝了才好。
  所有人都虚弱得奄奄一息。所剩无几的年轻女子不用家人相逼,也陆续为了活下去自愿卖了身。不拘是到大户人家为奴为婢,还是去军营中为娼为妓,只要能换取到粮食,没有什么是接受不了的。
  当时他们的母亲也动了这样的念头,将目光第一个落在了芳卿的身上。
  她再长几岁就可以给人当媳妇了,再不济也能卖进军中当花姐。总之能跟人贩子换些粮食。
  因自幼生活困苦,又懵懂无知,芳卿即使隐约知道“卖身”是去做什么,也逆来顺受地低下了头。如果能让他们母子三人都活下去,也未尝不可。
  但是弟弟用只剩下皮包骨的小手拉住了她,对母亲说他不饿,不要卖掉姐姐。
  于是母亲抱着他们大哭了一场,还是没有下定决心将她卖掉。
  ……
  后来姬燕皇室征讨至此,王庭仆婢短缺,锦衣玉带的宫官威风凛凛地将他们俘擒入宫,阴差阳错救了他们一命。
  芳卿和母亲是女子,所以入宫后便成了最下等的奚官奴婢。但清河是男孩子,当宦官是他唯一的路。
  可那时他才五岁,还是懵懂无知的孩子,就莫名其妙受了宫刑。
  那年芳卿也是孩子,还是最低等的宫奴,既无权力也无自由,对一切无能为力,只能辈困在这永安巷,眼睁睁地看着弟弟被带走。
  母亲想过办法,但她想到的办法只是把自己的性命搭了进去。
  ……
  直到芳卿去了永康身边,才得到些许自由和体面。那时她已经能在宫中四处行走,最先做的事也是去探望郁清河。
  郁清河长大了,也终于知道了自己失去的是什么。
  他开始躲着她,不愿意见她。芳卿在永康面前越来越得力,慢慢当上了女官,他却更加决绝,再也不肯跟她往来。
  等到芳卿如愿嫁了霍成烨,又封了诰命,郁清河干脆和她断绝了关系,认了汲福当爹,一不做二不休改了姓氏。她曾屡次三番求霍成烨,看有没有办法将汲清河放出宫来。
  可是汲清河不愿意,看向她的眼睛里甚至充满了怨怼。
  因为他们早就不一样了。芳卿是女子,不论是通过入仕还是嫁人,她都可以毫发无损地脱离苦海,离开奚官当人上人。
  他始终是不完整的,只有当宦官一条路。
  ……
  “姐姐,你不要怪我。”汲清河清俊的眉眼变得比五年前还要柔和,说出的话却更加斩决:“你有爱情,有权力。我也想要爱情,也想要权力。”
  皇后是他的爱情,也是他的权力。
  “清河……”芳卿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心跳快得比雨声急促得多,“……皇后娘娘的弹劾,是你帮忙压下去的?”
  连决和叶延春的私通传闻,也是他放出去的……?
  “姐姐想知道的事是我做的,所以我没办法令姐姐如愿以偿。但是,我能帮姐姐的就是告诉你来龙去脉。”好让他们死个明白。
  这夜阑风长雨连绵不绝,但又安静得不闻一下雷声。
  芳卿沉默了片刻,说:“清河,你既然是帮皇后娘娘的,为什么又要害她的弟弟?”
  “娘娘是娘娘,她弟弟可不是她。姐弟二人又非一体,分开看待并不奇怪。”汲清河仿佛在一语双关。他笑了笑,“只是姐姐,我唯一没想到的是,你居然对连决动了真心。上次咱们相见时,你还只对霍成烨一往情深呢。”
  “清河,回答我的问题。”
  汲清河敛了敛笑意,声音冷了些许:“姐姐是不知道连决想拉着娘娘做什么事罢。我害他?那也是因为他先害娘娘!”
  他的声音越压越低,渐渐抹消了那独有的悠长妩媚,变得沙嗄而突兀。他也越来越激动,开始恨恨地嘶喊:
  “连决明知道娘娘厌烦那个人,明知道她不爱他!却还是要求她奉迎伺候他,逼她怀上那个人的种!”
  汲清河说着,秀目泛起了红色,在暗夜中红得像血。
  他说起连决时的恶言恶语非常刺耳,芳卿下意识地蹙额,不以为然道:“清河,你冷静一些。连决就算是皇后娘娘的弟弟,也无权逼她去做她不愿意做的事情。你怎知娘娘不愿意怀上龙嗣呢?”
  如果她想坐稳后位,将来让自己的亲生骨肉成为储君,就必须忍受跟皇帝结合。而愿不愿意忍受,也在她自己的一念之间。
  芳卿对汲清河的话半信半疑。连决劝皇后与皇帝和睦,再借机怀上皇胤,都在情理之中。唯一能说明的,也只有他果然不会支持姬旖上位了。
  她的话触及了汲清河的逆鳞,他面起薄怒,“我知道,我就是知道!”
  每次皇帝在椒房殿留宿,他都在外面守夜,自然知道皇后有多么煎熬。一夜又一夜,她受了多少折磨,他就受了多少折磨。
  “好,你知道。”芳卿不明所以,稳住他之后,说:“只是我不明白,娘娘若能有孕,于她是百利无害的喜事。你为何要说连决害她?”
  “他们都在害她!哄骗她向往更高的权力,却不顾她的能力匹配不上她的野心。这就是在害她!”
  “他们?”芳卿警惕起来,“什么更高的权力?什么野心?”
  汲清河冷笑一声:“自然是临朝称制的野心!”
  芳卿愕然。
  难怪汲清河会说“她的能力匹配不上她的野心”。皇后虽是连昌年一手教出来的闺秀,但却是按照母仪天下的模板来教的。
  这些年,后党总是雷声大,雨点小,正是因为皇后的势力始终难以延伸到前朝。她对政治的兴趣仅限于保住她的凤位,与前朝的联系也仅限于汲氏父子。芳卿甚至怀疑,她连一个李知松都难以用好。
  如果皇后当真做起了临朝称制的美梦,不是自不量力,就是这并非她自己的意思。
  “……连决就算想利用他姐姐,”芳卿隐约明白过来,汲清河是认定连决将皇后当做了他的工具和傀儡,“……皇后娘娘十年来都未曾有过身孕,突然临时抱佛脚,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怀上。如此没有把握的事情,有什么筹谋的道理?”
  说到底,临朝称制的前提都是要有一个嗣皇帝。谁家谋朝篡位是从孩子都没影的时候,就开始动作的?
  芳卿问:“莫非,他们打算用叶贤妃所生的皇长子?”
  汲清河颔首。
  “那你又为何要一并除去她们母子?”芳卿的情绪也上来了,“皇后娘娘还没有怀孕,不是吗?”
  “皇帝没那么容易听几句谗言,就杀了那个孩子的。”但是叶延春则很难活命。汲清河不慌不忙地说:“叶延春是姐姐一手教出来的,怎么会是愿意任人摆布的菟丝花。”
  他说:“她为了活命,早就投靠了娘娘,自然也投靠了连决。娘娘善良,下不了狠心杀她。只要她还活着,有机会利用皇长子生母的身份绝地反击,逃开娘娘的控制。”
  所以汲清河要除掉叶延春和连决。他们都是对皇后有威胁的人。
  至于霍行泽,如果他能让皇后怀孕,也不失为一个有用的棋子。留着他还有用。
  汲清河提起霍行泽时也闪过一丝怒色,但很快又微笑起来,仿佛看见了幸福降临在他们身上的那一套。
  等到连决消失了,皇后就只剩下他一个人可以依赖了。
  汲清河的话还没说完,芳卿就快昏过去了。
  她的弟弟爱上了皇后,但却打算成全皇后与霍行泽,因为霍兄或许有能力让她生下一个孩子当作皇嗣。为了实现这个荒谬的目的,他甚至陷害了连决……!
  “清河,你到底是爱她,还是要害了她?!”
第61章 陌路
  ◎这就是你给人当夫君的表现啊。◎
  61. 陌路
  “我害她?!”汲清河愕然极了:“我怎么会害她?!”
  “混淆皇室血脉是株连九族的大罪!”
  芳卿低喊出这句话之后, 才发觉自己浑身都在发抖。
  汲清河也被她震了一下,但并未露怯。
  “姐姐,我既然决心如此,就做好了万无一失的准备。”他僵硬的双肩松了下去, 声音也很轻, “娘娘也是情愿的。至少不是跟皇帝……她能快乐一点。”
  芳卿冷然看着他, 想劝他收手, 却也知道汲清河下了这种破釜沉舟的决心,就不会听人劝阻。
  ……难怪连昌年那天会说, 唯有杀了他,才能阻止他。
  芳卿蓦地握紧了伞柄, 手指冷得像坚硬的冰锥。
  原来连决也跟她弟弟一样,在谋划弥天之罪。
  “清河……”芳卿最后一次提到:“今时不同往日, 我已经有了可以保护你的能力。”不用依靠永康, 也不用依靠霍成烨。
  她半是命令半是请求地说:“我想办法带你出宫去, 离开这里, 去外面过自由的生活,不好吗?”
  “出宫?离开?自由?”汲清河念着这几个于他而言很陌生的词语, 笑了一声。
  他几乎从记事起,就在这个巨大的笼牢里生存。外面的世界他没见过,所以也不关心。就像一只尖牙利爪的猫, 只在这四方天地里作威作福就足够了。
  “我一个阉人, 出去又能做什么。”汲清河平静地陈述着,“我早已不是男儿身, 也当不了你们女人。这个身份能让我跟所爱之人长相厮守, 又有何不可。”
  再说起阉宦这个身份时, 他已经没有五年前那样愤世嫉俗了。是时间和爱情一并改变了他。
  “……那我再求你最后一件事。”芳卿不等他答应, 就提到:“不要利用行泽。”
  汲清河清媚的眼睛冷了冷,“为什么不可能是他心甘情愿的,而一定是我利用他呢?姐姐,霍家人未必有你想的那么好。”
  “你说什么?”
  “他是心甘情愿的。”汲清河冷嘲热讽:“得了娘娘的垂青不说,入幕之宾能得到多少好处,姐姐比我还清楚。如果再令娘娘怀上他的孩子……他的孩子当上储君、皇帝……权倾天下岂不是指日可待。”
  偏偏他一个阉人不可能孕育子孙后代。如果他也有这个能力,怎么会情愿把皇后往其他男人身上推。
  芳卿犹不相信。霍行泽甚至都不肯让她帮忙请托关系,怎么会在短短一年里沦为权欲的奴隶。
  “事已至此,姐姐你要恨,就恨我好了。”汲清河把她的怃然当作对他的冷血感到失望。他的声音由此愈发凛然:“反正我们姐弟二人早已桥归桥,路归路了。”
  ……
  雾霭沉沉下的清晖殿,皇帝刚从皇后处回来。不用他召,连决已然跪在了雨幕中请罪陈情。
  黑蒙蒙的夜里,急促的雨水落在平滑的石砖上,如浓墨一般。
  皇帝轻瞥了一眼,对身后的汲福说:“让他进来吧。”
  汲福应声而去。
  皇帝步入殿中,由宫女们伺候着除去微潮的外袍,换上了一件刚拿熏香熏好衣裳,闲适地坐上了一张弥勒榻。
  刚刚在皇后那里,十年来跟自己虚情假意的发妻头一回作出可怜无依的柔弱姿态,凄怆不已。她的伤心惨目在他眼里看来,反而成了赏心悦目,觉得皇后就是前阵子勉力承欢时,也没有这么顺眼过。
  为了她娘家唯一的兄弟,皇后不惜脱簪请罪,再三立誓皇长子是他的亲生骨肉,绝无可能与连决有半分血缘。
  皇长子如今也有几个月大,能瞧出几分五官和轮廓,长得很像皇帝。不久前,椒房殿的女官还因为阿谀“小殿下与陛下像极”,触怒了皇帝的逆鳞——只有他长得不像父亲。
  后来还是叶延春机敏,立即改口说皇长子殿下像祖母,才勉强平息了皇帝的怒火。
  儿子长相随父亲是天经地义,但说皇长子像先帝,就多了一丝这孩子有帝王之相的暗示。总之,小皇子与自己长得如出一辙,彤史和太医院的脉案也记得清清楚楚。
  皇帝并没有疑心太久,很快就打消了疑虑,心知叶延春诞下的就是自己的儿子。
  冷静下来后细想,便不难看出这是个圈套。
  如果他杀掉了自己唯一的皇嗣,便宜的又会是谁?
  皇帝的脑中响起了一个名字。
  此时,殿外响起了脚步声。连决浑身滴着水,英挺的眉毛上也挂着水雾,像风伯雨师似的走进了殿中跪下。
  皇帝欣赏着他这副狼狈的样子,无声地笑了笑,然后倏地冷下了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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