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卿听闻他从宫外调取了更多的兵力,心中一动。京畿附近的兵力只有拱卫京师的神机营,如果皇帝已经调动了这部分禁军,那么或许会更方便姬旖通过夏家的势力控制宫中的宿卫。
她凝神想着这些部署,皇帝的心思却还在风月之中。
他察觉了芳卿的推却,不悦问道:“还是不愿意?”
芳卿闻声,整颗心猛烈地晃动了一下。她心一横,从御座上下来,径直跪下道:“臣并非不愿。只是永康之乱余波未平,臣仍旧日日惶恐,夜夜不寐。恳请陛下体谅臣的难处。待到公主伏罪……臣再陪伴陛下左右。”
语罢,皇帝安静了片刻,问:“当真?”
“臣不敢欺君。”
她停顿片刻,又说:“臣已听闻永康殿下扮作宫女,藏匿于后宫之中。有宫人曾见过,一名身形肖似永康殿下的宫女在奚官局附近出没,还在宫婢之间散布了贤妃娘娘混淆皇室血脉的谣言。”
芳卿勉力说完这句,才压下了抖意。她的心跳声震如擂鼓,说完才感到了后怕。因为她忽然想起,连决曾经说过,有一次皇帝召见她时,他就暗藏于殿中待命。
万一连决此刻也在……
这一瞬间,芳卿才是真正的难以呼吸。
她不怕连决听了,再冲她发疯,只怕他会疯到突然冲出来杀了皇帝。
虽然为时已晚,但芳卿还是跪在地上祈求上天,希望连决这次不在。她不安地等待了许久。短短弹指一挥间,漫长得像经过了几十载。
偌大的内殿静谧无声。
倏忽,皇帝猛然将她从地上拽了起来。
芳卿还措手不及,整个人已经被压在了御案上。奏本和笔具哗啦掉了一地,随即是一声布帛被扯开的震响。她的胸前一凉,却见皇帝也站了起来,居高临下地逼视着自己,那阴鸷的眼神如同要吃人一般。
“这是什么?”他寒声问道。
芳卿惊骇得发颤。她第一反应就是护住前胸,但皇帝已经制住了她的双手。她被困在御案上,哪里也逃不掉。
这时,芳卿才意识到,自己的胸前和锁骨处都是连决留下的吻痕。
他故意留下的吻痕。
尽管她今日穿的是有领子的官服,但方才跪下时,却让皇帝不经意瞥见了一抹粉色的痕迹。
皇帝紧抿着唇,脸色铁青,怒视着她的眼神如此逼真,仿佛她已经是背叛了他的妃子。而他此刻就是在质问,那个奸夫是谁。
惊惧之下,芳卿也险些屈从于天子的凌威,误以为是自己错了。
她再三镇定了情绪,尽管此刻衣不蔽体。
“……既然陛下已经看到了,臣也不敢欺瞒。臣不过蒲柳之姿,又出身寒微。不仅已经为人/妻母,现在又与他人有了私情,早已不再清白,实在无德受封贵妃之位……”
“说了半天,你还是不愿意。”皇帝的声音越来越冷,“朕只问你,这个‘他人’是谁?”
芳卿失声,不知连决故意的举动是会帮她一把,还是会火上浇油害了她,也害了他自己。
皇帝见她不肯马上答话,勃然问道:“是霍行泽?!”
芳卿一震,胸前起伏的幅度变得越来越大。
她的震惊就像东窗事发之后的慌张。皇帝了然地冷笑了一声,慢慢地松开了她。
“原来你还是忘不了他呵。”
年轻的皇帝的话语中夹藏着恨意,随之又浮上了无尽的怆然。
芳卿连忙从御案上撤下来,拉起衣衫裹起了自己的身子,旋即一怔。
也是,在外人眼中,她深爱的男人始终只有霍成烨一个。就算皇帝误以为她与霍行泽有了私情,也只会认为,她只是又爱上了与霍成烨肖似的对象。
无论她和连决现在有多么甜蜜,他们的感情也不曾见过一丝光明。
没有人知道她也爱着连决。
以至于,他自己都不信。
“他就这么值得你念念不忘?”皇帝满目萧杀,提及霍成烨时未见妒火和怒意,反而冷冷清清,“就因为当初救你的人是他?”
芳卿不想让皇帝的怒火迁惹到连决身上,情愿他误会下去。
她早已退到了一旁,站着答道:“臣的夫君对臣固然有救命之恩,但还不足以令人倾心。”
这回答粉碎了皇帝之前的假设。即便当年是尊贵的储君从天而降,将她从驸马身边带走,她也不会因此而爱上他。
永远不会。
皇帝寂然坐回龙椅上,玄色的华服罩着他清瘦的身形,散延着孤家寡人才有的萧索。
他问:“那是为什么?”
芳卿垂目答道:“因为他懂得尊重臣。”
不是对弱者居高临下的尊重,也不是鼓励她变强。而是让她感受到,即使她不用变强,也理应拥有尊严和被爱的资格。
连决也是如此,一心觉得她好。
皇帝目不转睛地盯着她。须臾,他又站起身走上前来。
芳卿微不可察地颤了颤,险些再继续后退。
但是来不及了,皇帝又一次走近,温柔却不容抗拒地将她拥进了怀里。
浓郁的苏合香笼罩了她的全身。芳卿极力克制着不继续发抖,但她被迫伏在皇帝的胸前,还是感受不到丝毫的温馨。
与刚才强迫她时不同,皇帝这个拥抱不带半分占有欲。他或坚称或许诺地说:“朕也会那样待你。”
“……陛下,天下有那么多千娇百媚的女子,而您是天下之主,她们都是您的。您何必只对臣——”芳卿被困在他的怀里,舌头卷了卷,却说不出“钟情”两个字。
她一直以为皇帝对她只是心血来潮,毕竟没有哪个帝王会情有独钟。传闻先帝也独爱姬旖的生父,但她一样跟其他男人生下了孩子。皇帝从十几岁起就是风流种,遇见她以后,也只是得不到的占有欲在作祟。
可是他抬手抚了抚她的发丝,说:“因为……你是朕见过的最完美的女子。”
芳卿遽然一懵,皇帝却又凑近了些许,声音里全是温情:“你身上有朕最向往的东西。上善若水,能容于万物。”也能吞噬万物。
他还说:“朕寻找了那么多年,甚至寤寐求之,也不曾找到第二个像爱卿一样理想的女子。她们总让朕失望。”
“陛下,”芳卿冷不丁提起了一个不该提的人:“那贤妃娘娘呢?”
“你虽一直未提,但还是因为她的事怪罪于朕,是不是?”
皇帝有心打情骂俏,但他却不是芳卿心里的那个人,所以一个巴掌打不响。他敛了笑,说:“她起初看似和你一样,但也只是想借助朕、利用朕,然后成为母皇那样可以呼风唤雨的人,一心想控制别人。只有你不是,只有你不像母皇。”
芳卿明白了症结所在就是先帝。她冷静下来,说:“臣不会是唯一一个与先帝不同的女子。”
至少,姬旖也不是。
但皇帝像所有君主一样刚愎。
他对芳卿的话不置可否,但是同时也放开了她,说:“所以朕也不会像她一样。”
芳卿猜测这个“她”指的是先帝。
皇帝说:“朕不会控制你。从前朕就没有,将来更不会。所以,安心到朕……不,到我的身边来吧。”
他深深地望着她,目光盈盈透亮,当真收起了刚才的暴戾。
“逝者已矣,你忘了他吧。从今往后,是活着的人和你走完剩下的路。”
作者有话说:
皇帝:奸夫是谁!
小连(炸尾巴):你!
四更还在写ing写完再发2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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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华簪
◎(二三更)借刀杀人,正合我意。◎
68. 华簪
芳卿走出清晖殿后, 贴着后背的里衣许久未干。
她想,如果不是皇帝当真对她存有几分真心,她今日恐怕难以全须全尾地走出清晖殿。
他吐露的衷情柔软而动人。哪怕不爱,听了也很难无动于衷。
可是他也杀了霍成烨啊。
……
芳卿只要一想到这个, 心便迅速冷硬了下来。
她又主动去了姬旖那儿一趟, 才回到家中。疯疯癫癫的公主殿下见了她, 竟还笑她格外积极。仿佛要夺权的人是她。
姬旖端着一只翡翠碗, 里面盛的是安胎药。她一边喝,一边听芳卿说话。
芳卿道:“下官擅作主张, 向陛下透露了永康殿下的踪迹。”
原本,她是想以永康的下落作为拖延的借口。但转念一想, “引得陛下动手杀了永康殿下,我们的手上便不会沾上半滴血。”
姬旖若有所思, 然后笑了笑, 放下药碗:
“借刀杀人, 正合我意。多亏了你能在皇兄面前说这话, 换了别人,他多半会起疑。”
芳卿一凛, 推辞道:“线下高估下官了。蔺大人那里,下官就未能将他说服。”
“说服他什么?我不过是让你传了个话。”姬旖面色不变。未能说服蔺征,不是芳卿的失败, 是他们夫妻的失败。她满不在乎地说:
“但是你这话说的, 我也不喜欢。”
“难道少他一个,我就不能成事了?那我还谋什么反, 干脆就地埋了吧。”
……
十五这日转眼就到。
日出清晨, 郁府门前的巷口还弥漫着一片薄雾。
芳卿安排的马车已经停在了门前。宽敞的马车里是她亲自布置的坐具, 不仅温馨舒适, 木柜抽屉里还准备了梅子干和山楂饴等小零食。她特地嘱咐了连决,说九如容易晕车,叫他路上多加留心。
连决倚着车壁,看着她忙前忙后、不假手于人,他的眼神变得愈加复杂。
“你真的不亲自去?”他欲言又止,然后改口道:“和我一起去就是了。”
“你知道的,现在有那么多双眼睛盯着我。”芳卿没有回头,背对着他忙碌,“还是不冒这个险了。反正是接回家里来,不是把孩子送走。”
连决没回应。
芳卿实在没得可操劳的了。她转回身,对上连决难言的神情。他眉头紧锁,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
她心中一沉,却还是若无其事地走上前,说:“我相信你,所以也放心让你代我去接。”
除此之外,实在很难再找到别的理由将他支走。从这里去京外九如所在的田庄,一来一回,至少也要一天。而且他不是自己一个人,带着孩子,必然走得更慢。九如还容易晕车。
连决想必也明白,所以此刻只是无声地定定看着她,眼里一片犹疑,欲语还休。
“那你等我回来。”他低声说,要她承诺。
芳卿毫不迟疑地应下:“好。”
可是他们都忘了,她总是骗他。
马车驶走后,芳卿回到府里,换了官服进宫。
皇长子的生辰宴设在建章宫,百官齐聚,皇室宗亲也悉数到场。不过寿星公只有一岁,短暂地“出席”片刻,便让嬷嬷们抱了回去。
众人心知肚明,今日的宴会只是皇帝册立储君的前奏罢了。
芳卿照例跟女官们坐在一起,但走入内殿时也见到了阔别多日的安都郡主。
小郡主今日仍旧是盛装出席,气势凌人。齐漱华这次见到芳卿,没有为难她,很快就被皇后叫了过去,挨着凤座入席。
百官与亲眷都瞧见了皇后这番示好,不由得窃窃私语,彼此交换着暧昧的眼神。
“中宫对郡主如此亲昵,莫非真如传言所说,要将她聘为弟媳?”
“小国舅和小郡主青梅竹马,若是结为连理,倒是一点也不稀奇。”
……
连决是京中少有的还未议婚的贵公子了。数月来,芳卿也习惯了走到哪里,都有人议论他的婚事。
他今日不在,所有人都好奇他去了哪里。有人特意提起,齐漱华闻言却爱答不理,似乎已经对他的行踪失去了兴趣。
她看了一眼芳卿,没再说话。
皇后听见那些“亲上加亲”的提议,也无不悦。她端庄地笑着说:“谁不知道安都是魏王叔的命根子,自然要天底下最优秀的儿郎来配。本宫也十分好奇,什么样的男子才能当上魏王府的乘龙快婿。但我们家阿决铁定是不成的,他就是一个混世魔王,驯不成忠犬。”
说完,为了表现她对齐漱华的爱重,当场赐下了一支宝簪。
宫女一呈上那簪子,所有人都开了眼。
“这不是先皇戴过的芙蓉翡翠吗?”在座的一位老郡王妃说道:“妾只有幸在三十年前见过先皇戴了一次,堪称一见忘俗,从此再没见过那么精美的首饰。”
原来这支芙蓉翡翠簪是用薄薄的翡翠片切割成花叶,层层叠叠拱起红宝石雕成的芙蓉,散落花间的花蕊则以小米粒大的珍珠镶嵌。不仅这成色的宝石翡翠难寻,其工艺精美,样式与巧匠的手艺同样价值连城。
老郡王妃没有吐露艳羡之词,因为不敢。这样的首饰只有帝后与公主配戴,其他宗室女子即使得了这样的宝物,也不敢私藏甚至佩戴。更不用提寻常王公显贵之家,根本没有资格肖想。
但齐漱华没有推脱。她也是第一次见这么漂亮华贵的珠宝,当即展颜而笑,毫无城府地跪下谢了恩。
她自幼与千娇百宠的公主无异,自然而然认定了天底下最好的宝物都该归她所有,所以这次也受之无愧。这也都亏了皇室子嗣单薄,仅有的两位公主懒得跟她一个孩子计较,才没生出许多寻常人家姊妹间眼红的事端。
其余人见了也不奇怪。天子一向待魏王府慷慨大方,甚至还有几分殷勤,几乎认定了魏王就是他的生父。
然而皇后亲手给齐漱华戴上了芙蓉簪,翠绕珠围,相映生辉。坐在下面的女人们一看,小郡主顾盼间的傲然,竟有几分……先皇年轻时的影子。
上了年纪的宗室和官夫人不约而同地咯噔了一下。
谁都知道安都郡主是魏王的养女。因为皇帝的男人绝无可能再与别的女子成婚生子,魏王又对先皇痴心不改,更不可能在她崩逝后另行成家。
所以,先帝怜他膝下无子,才格外开恩,让他认了一个义女,跟着他姓齐。
无人知道齐漱华是哪里来的,更不知道她的生父生母又是谁。宫廷中人对此讳莫如深,知而不言。
或许小郡主就是先帝所出,只是为了保护他们父女,不让他们被卷入皇室的纷争,才令女儿姓了齐,而不是姬。毕竟先帝在世时,有几年时不时搬去行宫休养数月,身边也只有魏王一人相陪。说不定,郡主就是那时降世的。
芳卿没见过先皇年轻时的模样,但此刻也遥遥看着那支芙蓉簪子。不得不说,如此华靡的首饰堪称女人梦寐以求的宝物。
姬旖说,在她小时候,先皇第一次簪上这支芙蓉翡翠,容华伟丽,艳色绝世。她和永康同时仰望着高大的母亲,流露出的向往和艳羡很快变成了姊妹之间的争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