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从未读过书的少年盛昭脑海中却莫名其妙冒出这八个字。
“你笑我?”白淼淼嘟嘴,不悦质问着。
盛昭回神,握着头发的手微微用力,意味深长说道:“可我只会双环髻。”
白淼淼叹气:“我看碧酒当时就给我这样这样就把头发都盘起来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比划着,动作胡乱打转着,也不知是当真是这个动作,还是小娘子一通乱比划。
“用这个。”她意犹未尽地放下手,随后又摸了一根桃木簪子,递了过去,眼巴巴地看着他,一脸期待,“你会了吧。”
盛昭失笑:“你这个比划的和猫爪一样,我怎么会?”
白淼淼气急,想要把头发抽回来:“那我不和你说话了,太讨厌了。”
盛昭眼疾手快拨开她的手,一本正经说道:“但我之前看过一眼,刚才又聆听了二娘的教诲,想来也是有点感悟的。”
白淼淼只是睁着一双乌黑黑的大眼珠子看着他,最后勉为其难说道:“行的吧,那你试试手艺退步了没?”
她背过身来,摇了摇脑袋,背后的青丝便也跟着晃了晃,窗沿上的桃花瓣也便顺势落了下来。
盛昭轻柔笼住一捧青丝,好似握着一截绸缎。
“就这样的,绕来绕去。”小娘子坚持伸手胡乱比划着。
盛昭的手指微微收紧,绸缎便也跟着皱了皱,露出小娘子的肩颈。
“然后这样插.进去就可以了。”白淼淼无知无觉地比划着,肩胛骨便也跟着动,贴身的寝衣勾勒出女子宛若蝴蝶的骨骼。
身后半晌没动静,白淼淼说的口干舌燥,忍不住侧首,半截雪白的脖颈便完完全全暴露在月色下,宛若一截月色美玉,莹润干净:“还不会吗?”
小娘子声音颇为苦恼。
盛昭眸光微暗,好一会儿才,垂眸,低声说道:“隔得有些远。”
“哎。”小娘子不解地眨了眨眼。
“靠近我一点……”盛昭声音微顿,就像春夜里最是熏人的风,格外飘忽,却又总能不经意擦过人的耳朵,“行吗?”
夜色寂静,春波乍起,穿堂风卷起桃花在屋檐下游走。
白淼淼的耳朵又开始莫名其妙发烫了。
她忍不住伸手摸了摸,犹豫一会儿,最后还是乖乖往后退了一步,靠在墙壁上,声音格外轻,心中是自己也说不出的悸动,只觉得心跳极快。
“你到底会不会啊。”小娘子捏着手指,忍不住转移心绪问道,“不会我去睡觉了。”
小娘子身上的桃花香瞬间扑面而来。
盛昭只需要轻轻张开手,便好似能把人拥在怀中一样。
少年时,他为那个坐在台阶下的小女孩梳着偷学来的发髻,那头发就像此刻一般散落在自己面前,他从一开始的磕磕绊绊,到后面的有模有样。
长大后,那丝古怪的,不可言说的亲密被世俗禁锢着,他再也靠近不了天真烂漫的小女郎,也不敢再触碰那捧长发。
这么干净的头发,若是被他弄脏了便成了他最大的罪过。
今日,小女郎就像儿时一般毫无顾忌地背对着他,为他落下满背青丝,恍惚间,他似乎来到少年时的那座破败宫殿里,面无表情地看着台阶上的两人。
年幼的他,是抱着不单纯的目的,长大后的他,缺依旧如此。
至始至终,只有面前的女郎从未变过。
盛昭沉默着为女郎盘起头来,却又觉得满腔的情绪要随着那些僵硬的动作,好像马上就要喷涌出来。
对自己卑鄙的厌恶,对面前之人的欢喜。
“殿下,你今日来不是为了我之前相看的事情对不对。”沉默间,小娘子突然开口问道。
盛昭挽发的手一顿。
“你是不是想问我对这桩婚事的看法啊。”小娘子低着头,动了动腿。
盛昭呼吸一顿,奔涌的血液在夜色中倏地沉默下来。
“我的头发……”白淼淼冷不丁又说道,“要是不会就算了,我等会也睡了。”
盛昭低着头,忍下差点脱口而出的询问,呼吸片刻后才说道:“马上就好。”
他确实不会,却想起一开始看到的样子,又想起小娘子刚才的比划,几次试错后便把那头青丝稳稳当当束住。
就像小时候梳的那个双环髻,他在几次观察后,也学会了真正的双环髻。
“好了。”他忍不住伸手轻轻摸了桃木簪上的那一簇桃花。
桃花栩栩如生,好像真的一般。
白淼淼哦了一声,却没有进一步动作,只是低着头,继续靠在那里,目光落在地上细微的倒影上。
流星透疏木,走月逆行云,她像是第一次发现记忆中的小郎君突然长成了这般高大的模样,影子便能轻而易举笼住她。
“我还没想过要成婚的事情。”小娘子的声音格外轻,听上去有些闷闷的。
盛昭抬眸,注视着那根桃花簪,下意识紧抿着唇。
“阿娘问我的时候,我确实有点抗拒。”小娘子捏着手指,来回扭着,声音沉郁,“在长安这么多年,可我却总能想起我以前在疏勒镇的日子,其实在皇宫里那几年我都不是很开心。”
盛昭沉默着,那颗跳动而热烈的心随着小娘子的话逐渐冷了下来。
他和宁国公主做了一个交易,他急切而卑劣地想要彻底留下小娘子,即使想到小娘子并不乐意,也完全不想放手,可事到临头,还是忍不住匆匆而来,抱着一丝卑微的祈求。
——若是她,愿意呢。
——可她,不愿意啊。
盛昭只觉得唇齿间弥漫出一股血腥味,低着头,捏起手边的一瓣桃花。
——若是她拒绝了,我也不会放手的。
他心底瞬间涌出许多不择手段的办法,他本就不是良善之人。
“宫里太多规矩了,一点也不好玩。”小娘子无知无觉地继续说着,“不过和你在一起还挺开心的。”
那话轻飘飘的传到盛昭耳边,明明轻柔好似一滴水,却好似瞬间滋润了暴戾的内心。
“什,什么?”
他轻轻喘了一口气,迷茫问道。
白淼淼转过身来,那双黑漆漆的瞳仁沐浴在月光下,好似在发光一般。
“我说!”她一顿,只那停顿微乎其微,只片刻之间,她便继续说道,“若是一定要成亲,和你成亲也挺好的,没有不愿意。”
盛昭失神地站在原处,只是垂眸看着他,他动了动手想要捏碎手中的桃花,却又觉得自己重若千斤,连着呼吸都觉得困难,更别说轻轻揉碎手心的那片娇弱的花瓣。
三年前他在战场上杀了第一个人,那人滚烫的鲜血落在他脸上,让他有一瞬间的战栗,此刻,小娘子那双清澈的目光如此认真地落在他身上,战栗却越发浓烈,几乎要摧毁他多年来的冷静。
许多年前,他在桃林中遇见一朵桃花,那朵桃花是他灰暗生活中突然闯进来的亮色。
肮脏,陈旧,一身污秽的他心中欢喜,却又不怀好意地靠近她。
天真的小娘子毫无心机的牵起他粗糙的手,大声安慰着他。
多年后他不择手段捡起那朵桃花,他想要珍之,贵之,爱之,偏不敢宣之于口。
人人都说他是不折手段的煞神,只有他的小娘子,会大声夸他是天地第一大好人。
盛昭只是看着小娘子的面庞,便有一瞬间的眼热。
他心中早已想过小娘子拒绝他的无数话语,但还是带着那一丝隐晦而痛苦的折磨,想要亲自听她说出她的不愿意,毕竟他这般在泥泞中挣扎的人怎么会被上天眷顾呢。
他是做好准备被她拒绝的。
可她,竟然说是愿意和他成亲的。
她是愿意的。
当年那片被他紧紧抓在手中的细弱的桃花瓣,终于在荒芜的心中长成了亭亭而立的桃花。
她是这般好。
她这么就这般好呢。
诸天神佛有灵,我求你,让她继续做个快乐的小娘子吧。
第59章
“夫人。”
黑夜寂静中, 子时的打更声借着春风若隐若现飘了过来,白家夫人的院子却一直亮着小灯,幽幽豆灯, 在深夜中成了唯一的一点亮色。
“人来了?”角落里一直不说话的桂妈妈看着来人,忍不住出声问道。
来人是白家的曲部长。
那人站在屏风后, 轻声说道:“亥时一过便来了,现在还未离开。”
桂妈妈下意识去看角落里的刻漏, 神色微动:“马上就要子时了。”
曲部沉默地低着头。
“怎这生无礼。”桂妈妈恼怒说道, “在小娘子房中呆这么久。”
“入内了?”一直不说话的白夫人蹙了蹙眉。
曲部摇头:“并未, 殿下一直坐在靠廊的那面窗棂下,和二娘子隔着窗户说话而已。”
“都说些什么?”桂妈妈还是一脸不悦。
曲部为难说道:“夫人说不准惊扰二娘, 殿下武功好, 某怕靠得太近, 让殿下察觉, 这才远远看着。”
桂妈妈眉头紧锁, 犹豫地看向白夫人。
“若是碰到殿下,请他过来一趟。”白夫人抬眸,安静地看着角落里的高足仙鹤长颈灯,跳动的烛火落在漆黑的瞳仁上, 眉眼不动间也好似能晃出万千心思。
“是。”曲部叉手退下,屋内很快又安静下来。
桂妈妈等人走远后, 忍不住压低声音说道:“难道之前二娘院中的动静也是殿下深夜前来?这般不知轻重,简直是不把二娘的名声放在眼里。”
白夫人收回视线, 淡淡说道:“你觉得太子殿下品行如何?”
桂妈妈露出欲言又止之色,好一会儿才低声说道:“虽说并未直接相处过, 但之前听说他曾举报过四殿下在军中行事凶狠,但之前听将军说起四殿下时却又是颇为赞赏, 只脾气耿直了些,算不上三殿下说的这般严重,大家都是这是三殿下为了打压四殿下。”
“听说之前陛下还呵斥过殿下刻薄寡恩,毫无仁义之心。”
桂妈妈拧眉仔细想了想,随后惊讶说道:“说起来,殿下在长安也有半年多了,要说多出格的事还真没做过,但风评怎么会这么不好呢。”
“倒是有一些捕风捉影说他在前线的事情……”桂妈妈顿了顿,委婉说道,“都说慈不掌兵,义不掌财,情不立事,善不为官,生死攸关的事情,殿下心狠手辣也并非一己之私。”
盛昭在前线名声极大,因为他从不苛待士兵,甚至会和士兵同吃同住,打仗时也是一马当先,从不畏惧,但与此同时,他掌兵也并非一味纵容,反而格外严厉,若是入城之后士兵掠杀百姓,欺辱妇孺,则会被他拖到城门口斩杀,最严重的一次连杀三四十人,连着一个副将都砍了,任谁求情都不轻饶。
“那这些流言你可信?”白夫人又问道。
桂妈妈拧眉:“三人成虎,烁口成金,虽总告诫自己殿下并非这样的人,可听久了还是忍不住心中怀疑,再者三殿下说到底也让娘娘养过一阵日子,并未听娘娘提起他有什么大毛病,可小时候,他独自一人带着和政殿下在深宫内过活,总归不会是良善之人。”
她沉默片刻,好一会儿又继续说道:“太子殿下若是不笑时,瞧着颇为冷峻,不好相处,想来也是这个原因,才让误会越滚越大。”
白夫人轻笑:“你觉得二娘是胆子大的人吗?”
桂妈妈连连摇头,笑说着:“二娘胆子小的很,去年夏天打雷,还可怜兮兮地抱着被子来找夫人一起睡觉呢,瞧着可怜极了。”
“那为何二娘这么喜欢和太子殿下一起顽?”白夫人又问着。
桂妈妈语塞,喃喃自语:“是啊,二娘不是最怕这样的人吗?”
安静的屋内不知何时起了一阵风,吹得烛火幽幽闪动,落在两人脸上的光影便也跟着晃动着。
“夫人是觉得二娘对殿下……”桂妈妈顿了顿,一颗心很快便偏了,“二娘就是性子好,我倒是瞧着是殿下有些缠人,不是送首饰就是送吃食,偏还能找到借口。”
白夫人叹气:“大娘当年的婚事由不得我,我只能看着她在宫内过着有苦难言的日子,所以我便想着我要对二娘好一些,一定要寻一个对她好,能保护她的郎君,可不曾想,我想的再好,很多事情也是由不得我的。”
白家若是当年那个只是靠着姻亲才勉强挤入长安的门户,二娘的婚事自然能牢牢握在手中,可恰不逢时,这个庞大的国家在一夜之间陷入倾覆危急之中,白家偏在此刻成了一把出鞘的利刃。
白家所有人的命运都成了身不由己的刀刃。
“若是没有出那些事情就好了。”桂妈妈叹气,“东宫实在不是好去处。”
白夫人倒是面色平静:“那些人也并非良配,面上装的倒是人模人样,还得感谢有人帮我们看清这些人的面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