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的意思是,之前二娘的那些变故……”桂妈妈眉心一动,瞬间有些冷意,“虽说那些人确实有问题,但处理的办法这么多,偏要闹得这么大,这人未必也是为二娘好。”
白夫人垂眸不语。
“这人能做这么多手脚,必然不是普通人,不知是否也会在这件事情做手脚。”桂妈妈担忧说道。
白夫人冷笑一声:“自然不会,这事不就是他犹豫不决后下的圣旨吗?”
桂妈妈一惊,随后呆站在原地。
“我们的好陛下一向是摇摆不定的人,对待我大女儿是这般,既舍不得多年来的情谊,又放不下对白家的戒备,便这样不冷不热,给一棍子又给一糖果的悬着,生生磨得我儿成了火中的栗子,如今又想这样对待我的二娘。”
桂妈妈神色震动,随后喃喃说道:“夫人是说,二娘年前相看的那些变故都是……”
她一顿,把随后的话险险地咽了下去,神色不安。
“为何这般做……害的我们二娘差点在长安待不下去。”说到最后,桂妈妈忍不住埋怨起来。
白夫人沉默,只是伸手撑着额头,斜靠在一处。
两人说话间,外面再一次传来脚步声。
有人轻轻推开门,他身后还站着一个人。
那人身形极高,被一侧的烛火倒映着,便好似盘旋在屏风上的巨兽,巍然不动,却气势凶猛。
这才是他平日里的样子。
“白夫人。”身后那人行礼,来人正是深夜来访的盛昭。
“你们都先退下。”白夫人盯着那道影子沉默片刻后,低声说道。
桂妈妈和曲部便悄无声息地先后离开了。
角落里的那盏烛火被关门的风声惊得微微晃动,盛昭脸上的光影便也紧跟着晃动着,连着那双浅色的眸子都好似被那一闪而过的灯光晃出几许闪动光泽。
两人一站一坐,却都没有开口。
“殿下就没有什么要同我这个二娘的阿娘说的吗?”白夫人捋了捋袖子,波澜不惊地开口。
盛昭垂眸,认真说道:“此事确实是某思虑不周,还请白夫人恕罪。”
程幸是一个聪明的女人,会察觉到此事不过是时间问题,能按兵不动到现在已然是绝佳的修养,所以他直接认了下来,并不做争辩。
白夫人抬眸打量着面前的太子殿下,猛然间竟然完全想不起来第一次见他的时候样子。
那日午后,白淼淼兴冲冲地跑了回来,炫耀自己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救了一个小孩子,明明那个时候小娘子生动雀跃的模样还清晰可见,可这个被她推到前面的小少年的样子却已经模糊。
其实那个时候,白夫人就知道自己不会喜欢盛昭。
一个哪怕低着头也不会屈颈的小狼崽。
这些年她见盛昭的次数并不多,更多的是从娘娘和二娘口中,只是这两人口中的盛昭却各有不同,娘娘口中的三殿下冷淡沉默,是一个不好相处的人,可二娘口中的三殿下却是可怜爱笑,是天下第一大好人,小娘子天真,见了谁都能察觉出三分好来,她原本以为她对盛昭也是这般。
“殿下坐吧。”白夫人低声说道,“殿下今日为何深夜而来?”
盛昭跪坐在白夫人面前:“陛下今日赐婚,某是来,询问二娘是否愿意的。”
他倒也坦率直白,却又莫名带着一丝侵略性。
白夫人轻笑一声,讥笑着:“若是二娘不愿意,殿下会请陛下收回成命吗?”
盛昭垂眸片刻,随后便抬起头来,直视着面前的夫人,沉声说道:“我倾心二娘多年,若能娶她,只觉得满心欢喜。”
“那殿下何必这般假意询问。”白夫人嘴角带笑,眉宇间却又在微光之下显得冷沁沁的,这般冷眼看人,好似能看穿面前之人的伪装。
盛昭任由她打量,平静而镇定:“想要让二娘明白,至少,我是愿意的。”
许是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答案,白夫人猝不及防露出吃惊之色。
“我知道夫人担忧什么,可我并非陛下,并不会让二娘似娘娘这般为难。”盛昭慎重说道,“我会对她,如你们对她一般。”
白夫人呲笑一声,脸上露出幽幽之色:“多年前,你的阿耶,我们的陛下,当时的太子也是这般坐在这里,同我说的,只是人心自来多变,我既然已经尝过这样的苦楚,便不想在尝一次。”
盛昭嘴角抿起:“我非他,也不会似他一般犹豫不决。”
白夫人只是平静地低垂着眼。
“夫人想要我做什么?”盛昭敏锐问着。
白夫人沉默着,轻叹一口气:“我不要殿下做什么,只是突然相见殿下一眼罢了。”
“因为我私闯内宅?”盛昭试探着。
“因为你和宁国公主用二娘做了交易。”白夫人再抬眸时,脸上那点假装的笑意都消失不见了。
“你把二娘当成一个筹码。”她连连逼问,“你今日可以如此,明日也会走上陛下的路,白家注定不会成为碌碌无为的外戚,自来外戚只会对太子有用,却不会对陛下有用。”
“你心里一清二楚,却还是视而不见,用你的喜欢来遮蔽你的野心。”
“你若以后和白家有了冲突,打算让二娘如何自处,你这是在逼死她。”白夫人神色沉郁,“殿下若真的喜欢她,该做的便是放手。”
白夫人对外一直是温柔和气的模样,鲜少有这般咄咄逼人的时刻,可一个女子敢在乱世带着一双儿女自郑县一路西行前往凤翔,为前线的夫君争取圣人安心,便知她绝非软弱可欺之人。
盛昭并未被她激怒,甚至没有露出慌乱之色,只是平静说道:“白家若是能安分守己,一个战功赫赫的世家而已,我自然容得下。”
“安分守己?”白夫人冷笑一声,“如何是安分,怎么是守己?自来鸟尽良弓藏,兔死走狗烹的例子还不够多吗?”
“我非勾践,长颈鸟喙,可与共患难,不可与共享乐,白家也非淮阴侯,骄纵自满,拥兵自重。”
“君君臣臣,各为其主,太.宗朝文成武将众多,却都能得以善终,可见世上君臣并非人人不得善终。”盛昭话锋一转,继续说道,“便是他日并非孤上位,白家在继位眼中依旧是一个隐患,白家的处境更是危险,孤既然今日刚说出这样的话,便有面对这些变数的勇气,白家可以选择不信,但,此事孤不会改变。”
沉睡的孤狼露出尖锐的獠牙,锋利的爪子,却又不动声色的站在原地,冷漠而理智的分析着未来的可能。
“殿下倒是伶牙俐齿。”白夫人淡淡夸着。
“还请夫人信我。”盛昭认真说道。
刻漏发出细微的叮咚一声,在安静的屋内格外清晰。
白夫人低头,捏着手指,淡淡说道:“过子时了,殿下回去吧。”
盛昭并非在说什么,只是从袖中掏出一样东西放在案几上,这才起身离开。
高大的影子逐渐离开屋内,脚步声也随之消失,没一会儿,桂妈妈这才小心入内。
“夫人可要休息了。”她小心问道。
白夫人回神,目光看着案几上的小小印章上。
“这是殿下落下的印章?”桂妈妈问,“可要赶紧找人送回去?”
白夫人伸手拿起那枚印章,笑了笑:“这是殿下在成王时的私印。”
桂妈妈不解。
“早有准备的东西。”白夫人轻笑一声,印章在指尖转了一个圈,“我们的殿下确实聪明。”
“太聪明的人若是犯起浑来也是格外可怕的。”桂妈妈不为所动,“我们的太上皇不就是一个例子。”
白夫人并未收起这枚印章,反而重新放回案几上,淡淡说道:“是啊,聪明人才可怕。”
“那殿下是什么意思?威胁我们吗?”
白夫人起身,朝着内寝走去:“只是说明自己的决心罢了。”
桂妈妈跟在她身后,老实说道:“听不懂。”
“我们的太子是好太子,他若是真的可以……定能比现在更好。”白夫人坐在铜钱前,送了发髻,转移话题,“只可惜,他如今不过是一颗摇摇欲坠的小树,而前后则是擎天蔽日的大山,他越是好,越容易倾覆。”
桂妈妈站在她身后通发,回味过来后,惊慌说道:“那若是同意这么婚事了,二娘不是也要受到牵连。”
“二娘本就逃不开。”白夫人叹气,“只是我想不通陛下为何要赐婚东宫,也不知宁国公主是用何种理由让陛下答应的。”
“许是拉拢白家?”桂妈妈说完,瞧了一眼白夫人,犹豫说道,“就像娘娘一样。”
白夫人垂落在一侧的手一颤,缓缓收紧。
桂妈妈连忙补救道:“倒是我胡说的,夫人不要伤心。”
白夫人垂眸,盯着膝盖上花纹,好一会儿才低声说道:“他答应过的。”
——到底是自己面前长大的孩子。
—— ——
白淼淼再出门时已经是七月初,那日正是送仆骨贤离京的那日,前头宁国公主的凤驾一眼望不到头,仆骨贤作为嫁给可汗次子的和亲公主,车马便缀在后面。
“我阿娘以后麻烦你们多多照顾了。”仆骨贤穿着淡绿色的衣裙,温文尔雅,见着红着的眼两位好友,只是笑说着。
“那肯定的,谁要是以后欺负她,我替你揍她。”李明霜信誓旦旦保证着。
白淼淼也跟着连连点头。
“你们以后要照顾好自己。”仆骨贤叹气,眼眶微红,“二娘要硬气一些,阿霜做事要想着点后果。”
说话间,前头的马车已经开始动了,人群喧闹瞬间喧闹。
“二娘去看看殿下吧。”仆骨贤赶在二娘哭之前,转移话题,“这来来回回,再见面也该过年了,你去和殿下说几句吧,殿下都看过来好几次了。”
白淼淼下意识跟着看了过去,果不其然看到盛昭的视线。
“去吧。”仆骨贤把人赶走,“阿霜你也走吧,这里太乱了。”
三人在混乱的人群中沉默着,马匹的嘶叫,人群的慌乱,扬起的灰尘,最终随着仆骨贤放下手中的帘布而彻底消失。
年少相遇的情形似乎还历历在目,可今日也许是她们见仆骨贤的最后一面。
白淼淼站在原处,低着头,忍了许久的眼泪还是落了下来。
一只手轻轻落在她头顶。
白淼淼泪眼婆娑地抬起头来。
“别哭了。”不知何时,盛昭终于穿越人群来到她身边,见着她通红的眼睛,用拇指轻轻拭去脸颊上的眼泪。
这一安慰,白淼淼哭的更凶了。
盛昭手忙脚乱给人擦眼泪。
“伤心了,哭一下不行嘛。”
“我不想阿贤走。”
“我就是心里难受。”
小娘子的声音断断续续,听着格外伤心。
这是她第一次经历生离,这才明白世人说得心如刀割到底是何种痛苦。
“那就哭吧。”盛昭只好换个方式安慰着。
白淼淼哭的打了一个嗝,随后自己用袖子粗鲁抹了一把眼睛,连带着眼皮都瞬间红了起来。
“不哭了。”她说。
盛昭嗯了一声:“回去用帕子覆眼,免得坏了眼睛。”
“嗯。”白淼淼嗯了一声,吸了吸鼻子,从袖子里掏出一个七彩花络子递了过去,“这是我昨天去庙里开过光的,保平安的。”
盛昭看着小娘子手中的七彩花络子,受宠若惊:“给我的?”
“嗯。”白淼淼扭捏了一下,随后又大方说道,“给你的,听说现在外面不安全,这是用来保佑殿下平安。”
络子小巧精致,纹路看上去却是寻常样子,二娘手工活一向不好,做成这样想来也是花了功夫的。
盛昭却觉得这是他见过最好看的络子,视线再也挪不开。
白淼淼见他不说话,犹豫一会儿,用红彤彤的大眼睛睨了他一眼:“要不要我给你带上?”
盛昭立马伸手,得了便宜还卖乖:“正好,我一个人也带不了手链。”
白淼淼不疑有他,当着低着头,认认真真给人带起手链子,嘴里碎碎念着,五彩艳丽的绳结落在骨节突出,坚韧劲瘦的手腕上,莫名压着持刀之人的煞气。
“不要随便拿下。”
“花了我十两银子,我的私房钱呢。”
“好了。”白淼淼满意地拍了拍他的手腕,还未脱离就被人反手握住,顿时吓了一跳。
那手却只是轻轻捏了捏她软绵绵的手心便也跟着放了手,没有再僭越一步。
“知道了,回来,我把我的私房钱都给你。”盛昭垂颈,笑说着。
白淼淼闭上嘴不说话了。
“若是有事,去德家酒坊知道吗?”盛昭上马前,低声说道。
白淼淼仰头看着他:“路上小心。”
“知道了。”盛昭含笑点头,在副将的催促下这才骑马离开,赶上大部队。
他走了几步,看着在风中飞扬的绳结,忍不住回头去看,只见小娘子还站在柳树下,许是没想到他会突然回头,吓了一跳,却又没有转头就跑,只是呆呆地站在原处,然后犹豫地伸出手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