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知道,过往的亲友割袍断义,其实比纯粹的仇人更加可怕。因为我知道他的过去,他……也知晓我的曾经。”
晏缘之无声抬起头,忏悔一样闭上眼睛。
韩寂什么都不知道,但在此刻,他心头蓦然涌起千股苍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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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前说明:
由于本文大纲推翻修改过,且作者身体状况很一般……所以虽然目前存稿已经全文完结,但是我本人对这篇比较不满意,so很有可能未来会修文,这个版本大家看过算过,当个乐子消遣,勿上升啦(哭哭)
第31章 桃李年华(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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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寂和魏慈的姻缘,一直到快入秋都没有定下来。魏源似乎也并不着急,有心想让女儿与韩寂再多相处一段时间。可先是皙仪病重,足足两月不见好转,韩寂一要顾着朝廷中大小事宜,二还要在家中照顾皙仪,实在是腾不出什么时间与魏慈见面。
魏慈的母亲姓杨,与储妃杨氏家里沾亲带故,算她半个姨母。虽有这层与天家相近的身份关系在,杨夫人却也始终是个和善人,对着魏凛的夫人尹南晖的时候,甚至算是恭敬的。
七月流火,上京天气慢慢变冷,尹南晖与杨夫人一道坐在庭院内,一人身上披着一条毯子,闲来无事,只好聊聊家事。
杨夫人先叹了口气,尹南晖好奇看过去,问道:“这又是担心什么呢?愁眉苦脸的。”
她生魏慈的时候年纪就不小了,又跟着丈夫与兄嫂流离了不少年,如今看上去稍有些苍老,眉头一皱,就更显得沧桑。
杨夫人转头,分外忧虑,“阿嫂,我还能忧什么呢?也就是阿慈这点儿小事了!”
她哀声连连,无奈摇头,“阿慈这个身份,本来怎么都该配个最好的郎君,结果先是被汾王耽误到这个年纪,眼下阿兄挑中这个门第低的韩玄英,看上去对阿慈也就是不冷不热的。我就她一个孩子,她的婚事就是天大的事,我哪里能不忧心呢?”
尹南晖又哪里不知道魏慈眼下已经被耽误得够惨?只是从前官家想要她做儿媳,觉得这是天大的恩赐,是他信任魏凛、信任魏家的好表现,但是汾王这个人选却实在是不好。
出了他和长宁郡主那桩事情后,官家才熄了让魏慈入汾王府的心思,但是那个时候魏慈年纪也不小了,差不多岁数的郎君,不少都已定了亲事。那几年魏源和杨夫人没想到这一出,总觉得以魏慈的条件总归是不愁。
谁能想,一耽误,就耽误到了今朝。甚至连家世都不大看重,选韩玄英,一大半还是看在晏觉摩的面子上。
杨夫人接着道:“我如今也不求什么了,好歹韩玄英是晏觉摩亲自说过好的,想来待阿慈差不到哪里去,但是……但是也不能一直这样拖着啊!阿慈年岁越拖越老,她就算有咱们家依靠,那外头闲话也拦不住啊!”
尹南晖安慰地覆上她手背,“你先别急,这事本也急不来。阿慈是如何想的?她若想早些成了这桩姻缘,那大可以让主君和晏公去说一声,想来晏公和韩玄英那儿也不会拒绝。”
杨夫人更愁了,“我正是在想这个!”她无奈低叹,“我之前也问了阿慈,她与韩玄英结识,怎么也有好几个月了,为何一点儿消息都没有?这孩子呢,偏偏自己都不在意,光说什么‘此事看缘分,强求求不来’这些话。阿嫂,您说她到底是怎么想的呢?”
尹南晖听了这话,低眸沉思。
魏慈的性子她知道,一个简简单单的小姑娘,从来也没有遇到过什么难熬的坎,平白无故的,她是看穿了什么呢?
她斟酌道:“阿慈……不是笨人,她想来也有她的打算,到底姻缘是一辈子的事情。韩玄英的门第本就不行,若是人品并不像晏觉摩口中那么好,其实绝算不上良配,阿慈谨慎一点也好。”
杨夫人强颜欢笑,也不知有没有被她说服。
“算了,阿嫂,我也是想着,官家现在不是也想将长宁郡主许给逾明吗?这是家里的大事,阿慈的婚事若能赶在这桩事之前,也能给逾明和郡主腾出时间来……”
尹南晖淡笑打断她,“这你就不用急了,无论逾明和阿慈谁在前、谁在后,那都是家里的大事,没有让阿慈给逾明让路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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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晏府早早停了冰饮冰碗,一壶壶热茶从来不断,书房里始终冒着袅袅热气。
皙仪病过一场,脸色还是苍白,没精打采地坐在书案前,听晏公给她讲《建和政要》,在她第五回 没答出晏缘之提问的时候,老头把书一甩,指着她额头怒道:
“你听没听进去?我都明摆着告诉你答案了,你还答不出来?”
皙仪赶忙捂住耳朵,气若游丝地投降:“晏老,你也不想想我才病愈几日,驴上磨也得吃草,怎么我念书就不用休息了吗?”
揠苗助长,实在不是好办法,皙仪深深怨恨。
晏公一卷书拍她脑袋,“知道你才病好没多久,我才给你讲这么简单的书,这要放在从前,你自己看都能看明白,还用得着我?”
皙仪摊手,“那您等我病好了自己学呗,不碍着……”
晏公又敲她,“嘿怎么病了一场那么没出息了呢?”
晏缘之实在恨铁不成钢,皙仪也实在不懂他的恨在何处。她承认,这么多年被韩寂和晏缘之一道夸赞下来,她也认清自己多少有点天分,但这些天分能用在哪儿呢?
她是能蟾宫折桂,从此继承晏缘之衣钵?还是能学官家成一代枭雄?
她本就是个孤女,哪怕现在看着过上好日子了,追根究底,还是要听上头的话的一个普通人。最多最多,也就是在韩寂背后出谋划策,仅此而已。
学那么多东西,倒更像是对自己的安慰。
晏缘之斜了她一眼,早看穿她脑子里想的那些东西,立马没好气道:“收收你那些小聪明啊,我那么用心教你,肯定是希望你不止于此……”
皙仪听他唠唠叨叨,面上敷衍点点头,实际心里还是门儿清。
她不止这点本事,但这辈子就这点地位了,爬不上去的。
《建和政要》念到一半,老管家给晏缘之送进来一封信,他拆开看了看,脸色不大好。
皙仪凑过去问:“怎么了晏老?愁眉苦脸的?”
晏缘之摆摆手,随手把信揉成一团扔了,“没事,有一烦人的小白眼狼又给我找事。”
皙仪懒得问是谁,晏缘之桃李满天下,哪儿都有他的学生。她也就是其中比较受他看重的一个,多半还是沾了他膝下无儿无女的光,能让晏缘之勉强把她当作自己的亲生孩子看。
念完一整本,已经是日落时分,韩寂今天回来得晚,皙仪就在晏府顺便吃了夜饭。
一边吃,晏公一边问她:“记不记得我跟你提过温家的老二?”
皙仪蹙眉,“谁啊?温齐光的儿子?二儿子?”
晏公点头,“是,他除了温容攸之外,还有一个幼子,一直教养在姑苏寒山寺。”
“姑苏?”皙仪思索片刻,嗤笑了一声,“难道他身上有什么隐秘?这么不招他亲爹待见?”
晏缘之哑了须臾,还真被她说中。
他不去管皙仪,她有时的直觉准到恐怖,不像个正常人。晏缘之径自接着道:“他今年要准备秋闱了,若不出意外,明年就会回上京。”
此话意味,就有些不同寻常了。
皙仪明显听明白他弦外之音,但脑袋一撇,依然装听不懂,“温家老二回来归他回来,怎么信递到您这儿?他亲爹真的就一点都不管他?”
晏缘之想跟她聊的绝对不是这个,皙仪知道,晏缘之也知道她知道,只是在刻意回避。
老相公眸色渐深,幽邃目光锐利,察觉到不对劲,但他隐下不言。
韩寂很快来把皙仪带走,晏缘之正要和这师徒俩辞别,忽然想到什么,叫住韩寂:
“玄英!”
韩寂与皙仪同时应声回头。
晏缘之不大善意地一笑,“我听魏源说,他有意想赶紧定下你和魏四娘的事,明年长宁郡主及笄,魏府得赶着筹办她和魏逾明的婚事,未必有很多时间匀给四娘。”
皙仪神色一僵,正好被晏缘之捕入眼底。
他又补了句,“你也先筹备起来吧,礼不用太多,魏府那儿也知道你家底不厚,放心,这些我都会帮你说好。”
说罢,他径直转身,徒留韩寂愕然站在原地。
而皙仪也已经拂袖离去。
韩寂反应过来,匆匆赶上去,此时已将将入夜,天色昏暗,皙仪独自一人坐在马车上——韩寂已许久不与她同乘。
她袖中藏了一段丝绸,冰凉触感拂过手腕,随着她手臂垂落的动作掉下来。
皙仪怔了怔,片刻后才想起来捡。
丝绸被她握在掌心,长长一段,是浅青色近白,上面绣了几枝青竹,还是简简单单的,朴素得过分。
她还没有做完。
皙仪本就没什么绣工手艺,从前无论是家中哪儿坏了、哪儿缺了,填补这些的都是韩寂,她那点儿绣花的手艺,还是来了上京之后,晏公请人来教她的。
她知道自己水平不好,因而只能绣一段丝绸,勉强铺在他腰带上,才不算太丢人。
七月流火,一场秋雨一场寒,本该快要到韩寂的生辰。
她之前年纪小,也没想过送韩寂什么礼物,韩寂也绝不会希望她把钱和精力花到他身上,算起来,今年还是第一回 。
可是似乎不合适了。
她慢慢长大了,年末就要及笄,一个接一个的人都要来给她说亲。从前是些不用在意的人,晏公都觉得不合适,她也可以放心拒绝。
但是现在,晏缘之竟然也起了这样的心思,还当着她的面,隐晦地提起温齐光的二儿子。
什么意思,昭然若揭。
韩寂快要成亲,谁都不想让一个女学生长久地在师父家里住下去,流言蜚语,必然满城。
皙仪知道,她都知道。
原来已经到了这种地步,片刻都拖不下去。
大概韩寂和魏慈的婚事落定之后,她也要开始筹谋自己的事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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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桃李年华(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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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寂七月末过生辰,魏源遣人送了东西来,魏慈却始终没有动静。等到八月,魏府又传来魏慈重病的消息。
皙仪生病的时候,魏慈来看过她,现在躺在病榻上的人换了一个,也该轮到她去慰问慰问。
魏慈仍然待在她那间小院子里,她精神气看上去还不错,只是脸色微微苍白,倒不像个病人。
她招招手,唤皙仪过来。
“一点小病而已,怎么还麻烦你自己过来了?”
皙仪垂眸,心生疑惑,面上却依然不动声色,“听外头的人说,四姑娘病得还挺重的,前些日子你来看了我,现在我自然要来看你。”
魏慈笑了笑,低下头摆弄桌案上的花草。
皙仪坐到她对面,瞥见她神情有一丝半缕的落寞。
魏慈为什么会露出这样的神情,她不得而知,但是在她印象里,魏慈不该是一个复杂的人。
皙仪虽然隐隐觉得魏慈生病一事有蹊跷,且她今日入魏府见到她之后愈发确信了这一点,但根本上,她依然不大相信魏慈这样的人背后会有什么隐秘。
她应当不会是暗中使手段的人,同样,也并不像一个特立独行、会违背父母安排姻缘的人。
皙仪静静坐在一边,而魏慈眉目带笑,平静又安宁。
她温声和她搭话,问她,知不知道长宁郡主要来做她阿嫂了?
皙仪点头,现在鸳鸯牒的佳话传遍上京,谁又能记不住长宁郡主南巡时候写下的那八个字?
清池鸾动,应于来宾。帝女配天骄,想来会是一段佳偶良缘。
魏慈手撑着下巴,“其实她年纪比你还小一点,跟我更是差了有六岁,还挺难想象的,一个年纪那么小的女孩,我以后竟然要管她叫阿嫂。”
皙仪目光茫然,她愣了愣,方感叹道:“原来长宁郡主岁数比我还小吗?”
似是自言自语,可是魏慈听见了,便以为皙仪在和她说话。
“是啊,她是建业元年四月生的,比你小了有小半年呢。”
建业元年……建业年之后出生的女郎,眼下也已定亲了,其实就像魏慈说的那样,长宁郡主年岁还小呢,哪里需要那么着急?
她眼下对这些事颇敏感,一旦有与她同龄的女郎定下姻缘的消息,总会莫名其妙联想到自己,然后又心惊胆战起来,担心旁人催她,也担心韩寂为这些事情着急。
她还能和韩寂做一家人的日子,本就一天少似一天了。
正冥想之际,魏慈又试探着问她:“皙仪,可有人给你说亲吗?”
皙仪忽然被她一问,倒是半晌不知该如何回话。要说有,也不至于,晏缘之只是提了一句,她若真的不愿意,想来他也不会强逼。但要说没有,起码晏缘之起了要给她说姻缘的心思,不是今年,多半也就是明年。
她指尖挠了挠掌心,敷衍道:“还没人说到我眼前,不急着这事。”
有心人自然听懂她的弦外之音,还没人说到她跟前,那便说明,已有人从她身边人下手。
魏慈眼神一黯,低下头,也不拨弄手边花草了。
皙仪疑惑看过去,却见魏慈又强颜欢笑地抬起头,“无事,我就是想提醒提醒你,擦亮眼睛,要挑好的。”
皙仪不知道说什么,也不想气氛尴尬,随口顺着问了句,那什么才算好?
谁知魏慈真的开始凝眉思索,很认真的模样。皙仪心尖忽而就一动。
她本不觉得自己和魏慈能当什么朋友,起码在她二人之间,她从来都是随意无所谓的那个,反而魏慈有两分真心。
皙仪本就不算有道德,没什么“她对我好我也得对她好”的回报之心,算起来,这么久也算她利用了魏慈的仁慈之心。
她迟来地生出了半分愧怍,但也只能是半分了。她大概注定无法将魏慈看作真心朋友,又或者她从来就没有能交心的挚友。
魏慈斟酌,再斟酌,然后很专注地看着她。
“大概,人品要比你师父更加贵重,学识也不能逊于你太多,最好是个性子软的,否则你这样冷冰冰的模样,跟你做夫妻,少不了要吵架的。”
她顿了顿,粲然一笑,又道:“你不是最怕麻烦吗?那还得找个省事的,不能吵到你。总之……”
“总之配得上皙仪的人,天底下少得很!”
皙仪指尖一颤。
魏慈天真,天真到单纯,单纯到热烈,如此纯粹的挚友之谊,她自认为招架不住。因而只能绝情,因而只能辜负。
她想,到底是她天生该在阴暗的角落,见到太明媚的女郎,往往只会害怕到躲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