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出自《长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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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身无彩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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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业十五年的冬天来得很早,几乎是在建业年间最后一次殿试放榜之后,天气就骤然凉了下来。等不及一场秋雨、一场冬雪,直直扑来了凛冽的寒风。
皙仪匆匆走进屋内,案边烧了银丝炭,她解下厚裘,交给阿菱。
阿菱盯着皙仪,好奇问她:“姑娘,今天您怎么这么早回来啊?晏公不是说……哪家郎君来着?不是想把您说给他长子吗?”
是新任的水部郎中,前两月长子满十八。他也不算好出身,因而不想谋高门女郎,就想择个门第相当的。而今朝廷,出身寒庶,但前途无量的,也不过就韩寂一个,看上皙仪是再合理不过的事情。
皙仪撩裙摆坐下来,铺了一张纸,阿菱凑上去为她磨墨,听她毫不在意地回答:“没成,想想也成不了。”
阿菱挠头,“为何不成?”
皙仪随意落笔,笔迹锋利如刃,第一行字是“润州陶祈前辈敬启”。
她一边不假思索地写下一行又一行套话,一边分出两缕心神回答阿菱:“因为他家想找个贤惠持家的媳妇,嫌我念过书,聊了两句就跑了。”
阿菱嘟嘴抱怨:“真没见识!”
放在以前,皙仪或许还会跟着她一块嗤笑一声,到现在,她只会面不改色做自己该做的事情,半句多余的话都懒得讲。
阿菱跟着她念书,也识得很多字,她一边看一边好奇:“姑娘,怎么想起来给润州的人去信?”
皙仪:“晏老让我帮个忙。”
阿菱瞪大眼睛:“这是晏公要写的信?那他怎么不自己写?”
“他没空。”皙仪淡淡回,抬头看阿菱,目光冷静而锋利,“官家大限将至。”
阿菱顿时捂住嘴,左右看了看。片刻后,她拍了拍胸口,这口因为惊讶噎着的气终于顺畅。
“可是前月官家不是还亲临大殿考察士子吗?这才多久,怎么就……这么严重了?”
皙仪低头,续上那封信,“谁知道?可能年岁也差不多了,活到他那个地步,说不好也就是摔一跤、扭个腰的事情。”
阿菱苦恼,“那国丧三年,主君和姑娘的事又有得拖了……”
皙仪听见她这没头没尾的傻话,忽而眉头一皱,觉得哪儿不对劲,却又说不出哪里意味不明。
她落下最后一笔,“觉摩”两字,而后搁下笔,对阿菱道:“守不了三年。”
阿菱又蒙了,“为何?历来帝后崩逝,都应守三年的。”
皙仪活动活动手腕,“建业年之前,国朝历经几十年战乱,人都死得差不多了。官家和皇后养了民生十多年,也没彻底恢复过来,以后还有的是日子熬。所以,赶着人生孩子呢。”
这些一半是晏缘之告诉她的,一半是她自己悟的。
半晌后墨色干涸,皙仪将信纸叠好,唤来老管家。老管家听见她是要寄去润州州府,疑惑道:“姑娘何时与润州州府有联系了?”
皙仪又解释一遍,但老管家依然不放心,关切问:“那晏老相公是要寄予何人?让姑娘代写,又是否合规矩?”
“管家放心。”皙仪一笑,“晏公既然让我做这件事,那他必然已做好万全准备,不会有事。何况,只不过是请人帮忙照顾一个刚登科的进士,此事在哪儿都很正常。”
老管家于是不再多问,反倒阿菱好奇道:“哪个新科进士?居然能劳动晏老亲自去信?”
晏缘之年纪慢慢上去之后,便再不多收学生,算起来,上一个与他十分亲近的学生,还是六年前登科的韩寂。
因而这些年晏府越发清静,他从前的学生各自有各自的去处,到现在真正侍奉他膝下的,就剩下韩寂与皙仪。
皙仪不甚在意地随口回:“温齐光次子,温容攸的幼弟,容倚。”
与此同时,韩寂引着白裘青袍的年轻人走进府内,正好撞上要去送信的老管家,老管家连忙唤了声:“主君,这位是……”
韩寂“哦”了声,与青袍人对视一眼,青袍年轻人很快朝老管家一拱手,而韩寂同时介绍道:“这是温府二公子,隐秀。”
一门之隔,皙仪清晰听见他们三人对话,她神色僵了一刹,匆匆打开门,寒风灌进来。韩寂与温容倚一同立在庭院里,一个温厚,一个清寂。
她勉强一笑,对韩寂道:“师父回来了?”而后又看向温容倚,装作不知道一样,“这位是……?”
温容倚客气而疏离地朝她一揖,“温隐秀。冒昧来访,还请小韩姑娘见谅。”
这句话她已经听得耳朵起茧子,下意识就回出口一句“没关系”。
皙仪与韩寂坐在一边,温容倚坐对面,三人都不是话多的人,偶尔搭两句话,大多也都是朝事。
韩寂与晏缘之谈这些事情的时候从来不避着皙仪,而温容倚听见他提起刘遵、魏凛一类人时,神色也并无半分变动,仿佛皙仪天生就应该在这里。
“……官家现下的情形,也不知还能撑多久,朝中必有一番变动,隐秀现在去润州几年,虽然路窄,但想来会更稳当。”
韩寂徐徐解释,若是其他时候,他其实不会这么细碎地向人解释什么,但是温容倚去润州的事,是晏缘之安排的。
皙仪知道,温容倚列在二甲第一,放在国朝人才稀缺的这几年,把他留在上京也算合情合理,只不过晏缘之还是亲自开口,把温容倚放去了润州。
温容倚待韩寂很客气,带三分笑意,似乎是个温和清寂,脾性很好的郎君。
“晏公有心,我该谢谢他的。”温容倚道,“不过现在官家病重,晏公事忙,寻不到机会去拜谒一回,等到下回见面,或许就是我从润州回来了。”
他说罢,又犹豫一般问韩寂:“官家……当真不大好了?”
韩寂动作十分轻微地一点头,压低声音,“官家若还能撑得住,也不会这么急着让长宁郡主出嫁。”
因他知道,自己未必撑得到女儿正经成婚的那一天。
温容倚垂眸,握着茶盏的手一紧,指节发白。
而这些微小的动作,都没有逃得出皙仪的眼睛。
她忽而感觉自己捕捉到什么,眼眸低垂,细细咀嚼那四个字,国朝无名有实的帝姬公主。
长宁郡主。
不出意外,半月之后,她就要与魏慈的阿兄成婚。而新科进士温隐秀,在听见这个名字之后,神色几乎是掩盖不住的慌乱。
韩寂或许看不出来,但皙仪对人的神色变化太敏感,几乎是在温容倚垂下眼睛的第一瞬,她就知道,此间必有隐情。
温容倚很快就离开了,韩寂看着皙仪还在沉思的模样,伸手轻轻在她眼前晃了晃,“在想什么?”
皙仪陡然一抬头,问韩寂:“温容倚是在姑苏长大的?”
韩寂点头,他从来不会计较她对其他人的称呼,哪怕无礼、哪怕过分。
“温齐光的妻子因为生育隐秀遭了产厄,当天人就去了。温齐光因此不大喜欢他,一直将他放在寒山寺养着,直到前几年他年岁到了,秋闱、春闱、殿试一路考过来,才又在上京有一席之地。”
他低头问皙仪:“怎么了?他有什么问题吗?”
皙仪扯出笑容,“没事,只是好奇二哥哥怎么和他认识的。”
韩寂很快温声回她:“他是受老师庇护的新科进士,只不过隐秀大概不清楚老师照顾了他多少。因此,老师也嘱咐我,就算不能和他为友,最好也不要有什么龃龉。正好,他是个不错的人,不仅主动引我为友,行事也很客气。”
皙仪仍是不言。
韩寂关切看她,声音更柔和,试探着哄慰:“是因为他是温展鸿的弟弟,因而让你不开心了吗?”
皙仪摇摇头,但是片刻后,她又想不出什么骗过韩寂的理由,诸多猜测,以及她看到温容倚的一刹那,那一瞬间的不适与熟悉感,都是不好与他讲的。
最后,她只能又点头,“虽说从小不在一起长大,但到底是亲父子、亲兄弟,我心里还是不舒服。”
韩寂帮她收了茶盏,“没关系,他就要离开上京,你若不喜,以后也不会有联系。”
皙仪抬头看他,哑然无声。
嘴唇一张一合,还是欲言又止。
她没有告诉韩寂,晏缘之让她帮忙写了一封去润州的信,信中内容,是要请他在润州的学生照看温容倚。
她也不想和韩寂说,晏缘之的真正用意。
皙仪不知道晏缘之到底对温容倚有多少了解,她也不明白晏缘之为什么突然起了这样的心思。但她隐隐地感觉到几个细节,并且深深觉得,那就是清晰的、不可辨驳的事实。
她觉得温容倚绝不像表面上那样温和有礼,她也清楚,晏缘之应该了解她自己的恶劣本性。
就凭晏缘之看人的眼力,她韩皙仪自认还远远比不上。
她因此难免往深了想:如果温容倚当真如她想的那样,不是什么好人,那晏缘之要这么亲事,难道是要他和她一个算计一个,一个绑着一个?到时候折腾得自家鸡飞狗跳,就没空让他俩各自祸害人间了?
她一甩脑袋,清出过多的思绪。
但是洗漱完,上榻闭眼之前,她又忽然想到,她第一眼就很警惕温容倚,是为什么呢?
一个念头不可抑制地浮起来——
大概,是因为她本来也是在阴暗角落里活着的人吧。
各自有各自的过去,各自有各自的隐晦。
第二天她醒过来,韩寂已经先走了。皙仪正打算去晏公府邸走一圈,却听闻今天长宁郡主在晏府,是她婚前最后一回听晏公讲学。
她于是不凑这个热闹,结果片刻之后,老管家却递来一封请帖。
晏公让她与温容倚一块去绿柳湖。
她咬紧牙关,把那封请帖揉成一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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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身无彩凤(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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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容倚在绿柳湖租了一座画舫,华美屏风、赤漆金饰,皙仪看见的时候,心想:大概上回韩寂与魏慈就在此处相见。
一个瘦瘦小小的孩子过来迎她,看上去也就十三四岁模样,生得还很稚嫩。
他问:“是小韩姑娘吗?”
皙仪颔首,那小孩从容一点头,年纪虽然轻,但是姿态却很稳重,他徐徐道:“公子已在船上候着姑娘了,您请随我来。”
她依言跟上去,顺嘴说了句:“多谢小先生。”
那小孩轻轻摇摇手,并不惶恐,足够谦卑,“姑娘客气了,唤我十一就好。”
皙仪没再多管他,十一将她送到屏风之后便退下了,画舫内除去她与温容倚,还有一个微胖的圆脸侍从,看上去倒是一直笑眯眯的,很好说话。
温容倚不冷不热地给她斟一盏茶,他身边那个圆脸侍从赶忙上来笑着道:“姑娘请用,这是今年新采的湖州紫笋……”
皙仪象征性地朝他点点头,然后又象征性地喝了口茶。
湖州紫笋,她也没怎么听说过。她自己不爱喝茶,韩寂于是不会往府里挑特别贵的,晏缘之也穷过活这么多年,除去宴饮集会,她几乎没什么机会尝一口这些世人眼里的名茶。
她稍稍抬眼,发现温容倚神色也并不热切。
也是,本来就都是被晏公凑到一块的两个人,她不是什么言听计从的人,看上去温容倚也不像脾气很好的模样。
正好,这小半个月演一演,给晏老头子三分安慰之情,等到温容倚去润州,少说三年,多则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自然而然也就散得干干净净。
不过……
皙仪执起茶盏挡住半张脸,好奇又促狭地冒出一个念头。
而正在此时,本在绿柳湖上悠悠缓行的画舫忽然停了下来。前头传来轻微的喧哗声,似乎是撑桨的船夫在与人交涉。
圆脸侍从探身出去察看,片刻后回来禀报道:“公子,前面画舫里坐着长宁郡主与虞侯魏皎,我们现在隔得太近,容易撞上,所以前面的人想请我们等一等。”
皙仪眼神顿时锐利,心头一动,忽然生出一种罕见的“看好戏”的想法,她一口好茶噎在喉头,忍不住轻咳了两声,见温容倚看过来,赶忙抬手以袖掩面:
“无事无事,不必管我。”
而温容倚不知看穿什么,只静静垂眸,似是不知道一样,问了他那个侍从一句:“长宁郡主与魏虞侯,是已经定亲了吗?”
圆脸侍从一愣,呆呆点了点头,“是啊,早定了,还传了什么故事来着,我没仔细听。不过听说成婚日子近了,估计也就这一两个月……”
皙仪越看,越觉得有意思。
她搁下茶盏,问温容倚:“郡主美名,我在晏公处也听过不少。如何?二公子?要不要去拜见拜见?”
温容倚没动,他茶盏搁在摇晃的几案上,手指贴着冰凉的青玉,轻轻地、不动声色地叩了一下。
那声音极其细微,恍若石子投入海中,转瞬就消散不见。
但皙仪眼睛微微往下,正看见温容倚用力到青白的指骨。
片刻后,他云淡风轻地摇摇头,“既是未婚夫妻一同出游,想必不需要旁人打扰。”
皙仪快忍不住脸上幸灾乐祸的笑意。
她赶忙又装模作样地咳了一声,“既然二公子不愿意,那便算了。”
虽然未必就是她想得那样,不见得温容倚就会与长宁郡主有什么牵扯,通通都是她见着一些细节的臆测而已。但是皙仪就是莫名其妙觉得,温容倚在这件事情上的怨气很重、很重。
温容倚除去方才她提起去求见长宁郡主的时候瞥过来一眼,其余的时间,几乎都只望着船舱外的景色,还有手中冒着袅袅白烟的清茶。
他不多话,皙仪就乐得清闲,正也想转头看看外间的景色。湖水粼粼,日色悠悠,还算安宁光景。
忽然,温容倚平和又随意地开口,叫她眉头忍不住一皱。
“皙仪姑娘,今日为何应约呢?”
皙仪心里翻了个白眼,想着要不是晏觉摩这个老头子,今年给她找人家的心思越来越重,不是温容倚也可能是别人,既然如此,不如遂他的愿。否则她今天闲着没事出来这一趟干什么?为了喝他这口湖州紫笋?
她面上仍然保持应有的客气,笑了笑,“晏公有心,我不好拒绝。”
这话说得隐晦,温容倚身边的圆脸侍从挠挠脑袋,但皙仪知道,他本人必然是听懂了。
言下之意,是晏缘之剃头挑子一头热,她是不愿意的。
温容倚了然垂眸,淡笑道:“既然如此,容我冒昧一句,其实我与姑娘的想法,不谋而合。”
画舫靠岸,皙仪提裙起身,随意道:“好,这样最好。”
离开之前,温容倚举起茶盏敬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