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梦圆——瑞羽长离【完结】
时间:2023-05-17 23:09:06

  “祝皙仪姑娘,得偿所愿。”
  她本是心头舒畅,落下一块石头,然而温容倚没头没尾的这一句,又让她稍稍怔了怔。
  得偿所愿?
  她好像都不知道她现在的愿望是什么。
  国朝对女子限制不算多,但路子也就那么几条,高门出身的魏慈尚且都要一个接一个地寻郎君说亲,不要说她一个孤女。
  在世人眼里,女郎能寻个好郎君,嫁进不错的人家,就已经是这辈子最大的事。
  但皙仪好像对她以后的郎君从来就没有期待,她想,她甚至没有为自己的婚事筹谋过什么。
  那她还剩下什么愿望呢?
  她一人在秋凉的街道缓缓行走,忽而无声地笑了。
  从四岁开始,到她现在长成,其实十多年来,她只有惟一的愿望,也只有一个想终生追随的人。
  原来温容倚,已经看透到这种地步。
  阿菱来为她开门,轻声对她说,今天晏公来咱们府上了。
  皙仪一抬眼,微蹙眉,平时都是她与韩寂去晏府,晏缘之其实甚少踏足学生府邸,今日又为何破例?
  她赶忙走进厅堂,果然看见那师生两人已经凑在一块研读案卷。
  晏缘之向她招手,“小皙,来,过来!看看这个!”
  他手里握着的,是有关淮州州府疑似秋闱舞弊的卷宗。
  皙仪才看了一眼,赶忙移开视线,“这是大案,我也能看?”
  晏缘之沉沉看了她一眼,揪着她衣袖把人拎过来,案卷递到眼前,皙仪不看也不行。
  “没什么不可以,我说行就行。你以为就让你看看,我是要问你,如果你师父要起行去淮州处理这桩事,你愿不愿意跟着他一块去?”
  “淮州?”皙仪疑惑看向韩寂。她来上京之后,也记过国朝各地大致在何处,她印象里,淮州离横溪小镇并不算远。
  韩寂坐到她身边,注视着她轻声道:“淮州在淮水西北,如果从上京过去,少说也要大半个月。”
  皙仪也抬头看他,屋里烧着炭盆,热得很,她一进门就被晏缘之揪着盘问,到现在才想起来解下狐裘。
  韩寂顺手就接了过去,两人自己没觉得有什么不妥,惟有晏缘之隐在暗处的神色变了又变。
  皙仪又问韩寂:“师父大概要去多久?”
  晏缘之抢先替他答了,“查的是秋闱舞弊大案,能两个月之内解决都算顺利了。所以啊,才要让你一块去,我与玄英若都走了,你一人待在上京,不知道又有哪个不长眼睛的盯上来……”
  他叨叨半天,老人沙哑的嗓音一句一句钻到皙仪耳朵里,然后在脑子里转过一圈,又顺着风钻出去。
  她没怎么听进去。
  只是在晏缘之絮絮叨叨说完之后,撑着下巴看韩寂,眼神落到他肩上衣衫的绿竹纹样,清清淡淡,却又锋利如刃,是温厚内敛的韩玄英身上惟一的锐利之处。
  她问他:“可以吗?”
  可以吗?我真的可以去吗?
  过了今年除夕,她就要满十六岁了,虽然晏缘之放出风声,有意撮合她与温容倚,暂时没惹起太大的风波,她还能安稳地住在韩府。
  可是毕竟不能一直这样下去。
  她这回跟去的话,会不会就堵不住有心人的嘴了?她固然能说自己清清白白,但清白有时候不是自己认的,旁人说你有污点,弄不好就是辩不清楚的。
  皙仪这副颇小心翼翼的模样,落到韩寂眼里,就剩下十二分的可怜与十二分的心疼了。
  来上京之后,她小小年纪,要学筹谋、学经营。晏缘之那么喜欢她,有时候不止是因为他膝下单薄,将舐犊之情寄托在皙仪身上,其实也有一半是皙仪知道该怎么扮作晏缘之最心疼喜爱的模样。所以从来冷淡的她,在老师面前总是吵闹又折腾,给晏府添上三分人气。
  韩寂纵容一笑,臂弯还搭着她的狐裘,“当然可以,我也需要小皙的。”
  晏缘之好悬没被一口茶叶噎死。
  他赶忙点点头接道:“是,是,没错,小朝晞啊,有时候呢,说不好你的本事比我与玄英都高。”
  说到这,倒是从单纯的找补变成了三四分的真心实意,晏缘之正色看向皙仪:
  “你既有这么好的天赋,还是不要浪费了,我现在还能在朝事上说得上话,所以,能为你谋到的机会,我都会试一试。”
  即是所谓“惜才”。
  晏缘之不拘她是个女孩,他教给韩寂的东西,也会原封不动地教给她。这么多年来,韩寂看卷宗与公文的时候她从来不用回避,都是因为晏缘之的默许。
  皙仪静静垂眸,听见晏缘之沉稳的声音:
  小朝晞啊,我是希望你能成为暗处的韩玄英。
  即使这一身天纵才学不能现于人间,好歹,不要让它因为畸形无趣的桎梏被一生束之高阁。
  她了然点头,没什么明显的感激神色,只是问韩寂:“何时起行?”
  韩寂顿了顿,微移开眼神。
  “在你生辰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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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身无彩凤(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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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淮州此案,可有什么隐秘之处?”皙仪随手翻了翻案卷,没觉得有什么过分的疑点,州府官僚借职务之便,暗中给自家参与秋闱的儿孙透露考题。能接触到秋闱考题的人,在州府里的地位,怎么也是举足轻重,因而即使真相板上钉钉,也需要派一个分量足够的人查察此事。
  但是,皙仪转念一想,得是地位多高的人,才能让晏缘之亲自去摘了他的官帽?难道是三四品大吏、一方父母官?可如果这样的话,朝廷如今似乎又显得太平静了。
  果然,她此话一出,韩寂与晏缘之的脸色同时沉了下去。韩寂还好,只不过垂下眼眸,照皙仪对他的了解,大概他下一刻就要温声与她解释清楚。
  相比之下,晏缘之的反应,就显得过分多了。
  他把手上的蜜饯碟子搁下,两根手指撑着额头,按揉好几下,眉头紧蹙。往往在旁人眼中,晏老相公都是朝廷最沉稳坚固的那根支柱,他活到现在,偶尔能见到他苦恼模样的,大概现在就剩下韩寂与皙仪。
  皙仪心中凛然浮现一个猜测。
  也许是晏缘之暗中授意,从前不愿意她过多劳心劳力的韩寂,这一年里也越来越多地让她参与到冗杂的朝事里,有时过分隐晦甚至污秽的秘密,韩寂也几乎都不再瞒着她。
  因而她知道,高门之内多蛀虫,甚至建起高门的那个人,本身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官家病重,太子昏庸,有人趁着这条缝隙,毒蛇一样钻了进去。
  皙仪隔着桌案戳了戳晏老枯瘦肩膀,问道:“事情没有疑点,所以,问题是出在人身上,对吗?”
  晏老拧拧眉心,没等到他回答,韩寂先开了口:
  “这次要处理的那个人,是随官家打下淮水的老将,参知政事刘阁老的旧部,曾献红。”
  皙仪讶然,手上一松,案卷轻轻落到桌上,清脆一声响,“刘遵旧部?”
  她立刻转头看向晏缘之。
  晏老相公此时才迟迟开口:“刘守光的这些小动作,官家看在眼里许久了,只不过有旧谊在,他愿意放他一马。可惜眼下官家自己知道自己身子不行,就想给太子殿下清出一条后路来。”
  皙仪闻言,大逆不道地心想:人都快死了,才起了刮骨疗毒的第一刀,来得及吗?
  原来征战四方几十年的一代英雄传奇,到老,也逃不过亲友叛离、优柔寡断的结局。
  刘遵的野心也不是一日两日显露出来的,只不过他暂时没找上韩寂与她的麻烦,皙仪也就不管他搅弄的那方风云。官家收拾了他,或者他收拢了太子,那都是神仙天上打架,威胁不到她与韩寂的安稳日子,她都懒得去了解哪怕一分。
  晏缘之撩开眼皮斜了她一眼,立刻就知道她那颇为不尊不敬的脑瓜子在想些什么,当即没好气道:“醒醒,白眼翻上天了。”
  皙仪赶紧收敛神色。
  韩寂太纵容她,只笑着看她,“在外面别这么明显。”
  皙仪抿嘴,眨眨眼睛。
  晏缘之提醒她这句之后,便没再多说什么,兀自来回翻着案卷,看上去也没把字看进去,消遣时间、消磨烦躁而已。
  皙仪与韩寂对视一眼,韩寂朝她轻轻摇摇头。
  送走晏缘之,是在夜色将至的时候,老相公在家里用了顿饭,又让人抬进一个箱子,是他给皙仪新裁的冬衣。
  “淮州冷,一路过去颠簸,多给你裁了几件,记得穿厚点!”晏缘之凶巴巴叮嘱她。
  皙仪盯着那大箱子看了会儿,无奈道:“晏老,您是早算到我一定得跟去吧?”
  晏缘之搓搓手,佝偻着腰跑了。
  皙仪失笑,一张嘴灌进一团又一团寒风,喉咙被割得生疼,她立马呛得受不了,手一抬狐裘一撩,背过身咳得快喘不过气。
  韩寂这两年格外忧心她的身体,一有风吹草动,总要吓得睡不着觉,当即与老管家一块扶着皙仪走进厅堂,还想去添炭火,被皙仪一把拦住。
  她隔着袖子抓住韩寂手腕,咳出两滴眼泪,整张脸都泛红。
  “算了算了,屋子里都这么烫了。”
  好容易缓过那阵劲,皙仪说过一句话之后,就暂时闭了嘴,安静调着杂乱的呼吸和窒闷的心口。
  也就是此时她才迟迟发现,哪怕是私下里都已经很少与她靠很近的韩寂,现下伸手轻轻拍着她的脊背,如同回到幼时,他安抚她、哄慰她,不必在意任何一个人的眼光。
  韩寂慢慢收回了手,皙仪心里忽然没来由地空落。
  她摇摇头清出思绪,转而谈起正事,问道:“晏老今天兴致不高?是因为要去处理刘守光旧部吗?”
  韩寂倒了盏温水给她,泡进一滴槐花蜜,见她徐徐喝下去,才回答道:“老师与刘阁老,从前也算是至交。”
  皙仪低眉。
  何止至交?想来,当是出生入死的伙伴,可惜时移世易,也许从出生入死,到你死我活,也不过是一眨眼的瞬间。
  她也碰了碰额头,清淡的眼尾洇出一点萦绕病气的浅红,眼里有朦胧水汽,看上去柔和掉身上三分戾气。
  “可是如果这样的话,这么浑的一滩水,他也要把你拉进去……”
  韩寂眼底倒映出一个娉婷少女,青衣白裘,锐利时如永远向前的三寸刀锋,可韩寂见过她幼年时候轻易堕地的样子,总觉得她还是一碰就会碎掉。
  他静静凝望皙仪,原来她现在的年纪,也可以被旁人称为一个正经的“女郎”。
  小皙也学会老师的絮絮叨叨,接连说着:“我知道晏老总是把你当后继者看,但是我们跟高门几乎一点关系都没有,又怎么比得上人家用姻亲、钱财、势力堆起来的一团盘根错节?晏老是好心,二哥哥也有本领,但是如果想坐到晏公的位置,我总怕我们中道就成了别人的眼中钉……”
  她缓过来之后,说了很多话,一句接着一句,句句仿佛都不中听,但又字字踩在痛点上。
  韩寂温然专注凝视她,一直到皙仪说完,转过头问他:“二哥哥,你是怎么想的呢?”
  他这才徐徐开口,轻轻地,摸了摸她头发。
  皙仪微怔,眼睛、手脚,都一块定住了似的,动弹不得。
  韩寂道:“我们这么多年都在向老师求庇护,他亦待我们仁至义尽,有时候,他想做的,也就是我想做的。”
  追随晏缘之身后,除去寻求一处护佑,更多的,是整个上京,只有晏觉摩能真的让韩寂敬佩。
  哪怕他们曾有过龃龉与分歧,哪怕鹃娘那桩事情是他心里过不去的隔阂,却也不能影响这个事实。
  晏缘之是配得上天下楷模的。
  皙仪捏了捏酸痛的肩膀,落到韩寂眼里,就是她今日已经累了。
  他于是不再多说,催着皙仪进屋里歇息,皙仪跟着阿菱回去之前,回头看他,他仍然立在厅堂里,笑着和她摇摇手。
  等到皙仪背影消失在青竹林之后,韩寂才坐下来,铺开一张纸,他坐着写了良久,老管家陪在身边,疑惑问:
  “主君……您要这些木料干什么啊?”
  韩寂落笔,随口回道:“搭个架子。”
  院子里的葡萄藤架已经很旧了,当年搬进来的时候太匆忙,后来翻修的时候,着重装了皙仪的小院子,庭院里比较随意,因而看上去陈旧。
  葡萄藤架,皙仪在横溪小镇的时候,其实只能在云湖家里看一看,自己家中是没有的。
  如今她生日快到了,韩寂是个没什么心意和花样的笨人,若说他能想到的,有什么特别意义的东西,大概也就是那个朴素的木架子。
  老管家又问:“那……来得及做完吗?您这一天到晚都得看那么多公文,又还有半个月就得出远门了,这说不好都得等您回来再完工呢,人师傅没您指示也不敢自己做啊!”
  韩寂摇摇头,把那张纸交给他,“不是,我自己做。”
  起行前一天,是十二月十七,皙仪不知受了哪家女郎相邀,有人想和她一道去大慈悲寺祈福。
  她是不大热衷这些交际,但要送上门来,那也是白占便宜的人脉,去就去了。
  想来,多半还是因为魏慈的缘故。有她和她交好,开了这个头,才慢慢慢慢地,有其他人愿意把她纳进上京的这个圈子。
  大慈悲寺不近,因而马车滚滚,载着她回府的时候,天光已经暗了。
  她如往常一样,正要解下狐裘走进厅堂,阿菱却咋呼了一声,拽着她手臂让她往庭院里看。
  皙仪手指还搭在狐裘丝带上,被她揪着转过头,余光正好瞟见淡淡的灯笼光芒。
  那是很暖的一盏灯,才过十五没多久,月色皎洁而清亮,却也在那一点微芒之下显得太微不足道,丝毫不够资格抓住皙仪眼球。
  她眼神只落在提灯人的身上,完完全全、一分一寸,都没有心思分到别的地方。
  韩寂提着灯笼立在葱茏绿叶之下,上京冬天很冷,花叶都会凋谢。
  但是韩寂头顶,是爬满整座木架子的青绿藤蔓,偶尔垂下一片硕大的叶子,拂过他头顶、肩膀,然后被他用温柔的动作挡开。
  皙仪缓缓抬步走了过去,阿菱退到一边,和老管家一块去熬她夜里要喝的补药。
  韩寂听见她细微的脚步声,偏过头,半张脸在月色清皎之下,半张脸隐于黑夜之中,而皙仪只看见他柔和到将她视若掌珍的眼神。
  她来到上京之后,或者说她长大以后,再也没有比现在这一刻更清晰地意识到,韩寂当年说要和她做一家人,不是骗她的。
  韩寂纵容她、溺爱她,淡笑如同天上地下最慈悲的玉佛。
  “小皙,提前贺你生辰。”
  一只小兔子从他背后冒出头,他拨了拨它湿乎乎的鼻嘴,“元叔买的,说想给你解解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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